杜濬《雨后观韩子诗集记》


杜濬
原文
    金陵有二客,一圣秋韩子,处潭水上;一于皇杜子,处台城下。二客游处若兄弟欢,无浃旬不相见也,有之,则于今岁之五月。
    是月大雨,为故老所仅见。其雨无注,直倒倾迸下耳。凡水倒倾宜立尽,而是雨砰訇澎湃,无呼吸间断,至连二十余昼夜。则百堵俱仆,以助其声,如属耳瞿塘,震惊不绝。雷霆狎昵,蛙蚓放肆,横流莫御,短垣尽撤。虽内外相望,而咫尺无路;虽尔汝相对,而告语不辨。
    维时杜子踞坐危石,西向望注,念久别韩子,忽顾见波流中若有人负重而泅以济者,则韩子遣力馈米,才一通问,无恙焉。然雨固自如。窃计此生与韩子长当索处,沉霾昏垫,无复睹白日时,已而忽白日,杜子则冁然③以喜,曳杖而出。见乱流之归于壑者潨潨然④其立尽欤迤而南为北门桥屠沽纷然操作一新然积雨之后腥膻愈不可耐。趋过之,折而西出。行一小巷,巷尽为旷野,草树弥空,如绿云掩冉,烟流其上,泉贯其下。俯视碎日金沙玲珑,为之心目交畅,行之惟恐其尽。从此数里,升降绿中。陡一岗望见潭水矣,向之窈然而深者,今在人履下也。然满而不溢,有隐者之德,虽阴霖稽天,庸能害是乎?吾爱之敬之,徘徊很久,然后取微径,瞻独树,韩子之庐斯在,韩子之人斯在,相见而喜可知也。
    于是为余酌苦茗,炊脱粟,酒四五行,纵谈极欢,然余心怦怦,觉尤有异。韩子乃徐出其自定诗集十种,授余观之。余察其言,深灵警奥,传世复古之道具是,乃蹶起而握韩子手曰:“凡余两人之所以不终于沉霾昏垫者,其以是物乎?虽有他乐,吾不敢观。则今日之遭,可贺也已,亦可记也已。”
[注]①浃(jiā)旬:十天。②昏垫:昏沉。③冁(chǎn)然:笑的样子。④潨潨然:形容乱流归壑貌。

译文
    金陵有两位客居之人,一位是圣秋人氏韩子,住在清水潭边;另一位是于皇人氏杜子,位在金陵宫城之外。这两位客人交往相处好像亲兄弟一样开心,从来没有十天之内两人彼此不见面的情况,如果说有这样的情况,那便是今年五月的时候。
    这个月里天降大雨,是老人们平生罕见的一场大雨。那场大雨不是灌下来的,而是直接从天上倾倒迸落下来的。凡是倾倒下来的雨水应该马上结束,但是这场雨却是轰然澎湃,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间断,接连下了二十多个昼夜。接着千百道墙壁一起倒塌,从而更助长了雨声,就好像倾听长江瞿塘峡中江水的奔腾声,震惊不断。天上雷霆肆虐,地上青蛙蚯蚓放纵,四溢的洪水没有什么能阻挡,短墙全都被冲毁。虽然屋内屋外可以相望,但是近在咫尺却无路可走;即使你我相对而立,但是说的话也根本听不清。
    当时杜子蹲坐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向西望着灌注下来的大雨,思念久别的韩子,忽然看见洪水中有个人背负着重物泅水渡河而来,原来是韩子派了个劳力来送米,这才能够向他一通询问,得知韩子并没有什么危险。然而大雨依然像先前一样下个不停。心中暗想这辈子跟韩子定然长时间独守一地了,天空阴霾密布昏昏沉沉,再也看不到白天的太阳了,不一会儿忽然天空出现白日,于是杜子粲然一笑,大喜过望,拄着拐杖出门。只见回归沟壑的乱流,水声淙淙,洪水就要立刻结束了吗?曲折向南的是北门桥,那里杀猪卖肉、开店卖酒的纷纷忙碌起来,店堂装饰一新。但是长时间的雨水之后,腥膻之味越发不能忍受。一路小跑着跑过北门桥,拐个弯然后向西走。走在一条小巷中,小巷两边全是空旷的原野,草木布满天空,好像绿云遮蔽,烟雾在草木之上流动,泉水在草木之下穿越而过。向下看,细碎的阳光落在金色的沙滩上,晶莹剔透,因此心灵与眼睛交相舒畅,走过去唯恐它们结束。从这以下几里路,都在绿云之中起起伏伏。突然走过一道山岗望见一片潭水,先前幽深的潭水,如今竟然就在鞋子底下。但是潭水虽满却没有溢出来,有隐士一样的品德,虽然阴雨连天,又哪里能危害这潭水呢?我喜爱它敬重它,来回走动了好长时间,然后选择一条小路,看到一棵独树,韩子的草庐就在这里,韩子这人就在这里,彼此相见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了。
    于是韩子给我倒上一杯苦茶,煮上一锅糙米饭,酒喝了四五回,纵情交谈极尽欢心,然而我的心还是怦怦跳,觉得还有异常情况。韩子于是慢慢取出他的自选诗集十本,交给我看。我发觉他的诗句,深刻灵动警醒奥妙,所有流传后世、恢复古时风尚的道理全都体现在他的诗集中,于是我跳起来然后紧握着韩子的手说:“大概我们两人没有在阴霾昏沉中终结的原因,恐怕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吧?即使人生另有欢乐,我也不敢奢望能够看到。那么,今天我所遇到的一切,都值得庆贺呀,也都值得记录下来呀!”

杜濬《雨后观韩子诗集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