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雪涛阁集序》


袁宏道
原文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妍媸之质,不逐目而逐时。唯识时之士,为能堤其而通其所必变。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 
    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①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才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倡亿和,优人驺从,共谈雅道。吁!诗至此,抑可羞哉!夫即诗而文之为弊,盖可知矣。 
    余与进之游吴以来,每会必以诗文相励,务矫今代蹈袭之风。进之才高识远,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与其所不敢言者。或曰:进之文超逸爽朗,言切而音远,其为一代才人无疑。诗穷新极变,物无遁情,然中或有一二语近平近俚近俳,何也?余曰:此进之矫枉之作以为不如是不足矫浮泛之弊而阔时人之目也然在古亦有之有以平而传者如睫在眼前人不见之类是也;有以俚而传者,如“一百饶一下,打汝九十九”之类是也;有以俳而传者,如“迫窘诘曲几穷哉”之类是也。古今文人为诗所困,故逸士辈出,为脱其粘而释其缚。不然,古之才人何所不足,何至取一二浅易之语,不能自舍,以取世嗤哉?执是以观进之诗,其为大家无疑矣。诗凡若干卷,文凡若干卷。编成,进之自题曰《雪涛阁集》②。而石公袁子为之叙。 
(选自《袁中郎全集》,有删改) 

译文
    文章不能不发生由古代到当代的变化,是时代发展使它这样的。它的美好或丑恶的品质的形成,不是由于追随人的眼光,而是由于追随时势的变化。只有认清时势的人,才能像防止河堤倒塌那样防止文章衰败,从而懂得文章变化的规律。古代有古代的时势,当代有当代的时势,模仿古人说话的样子来冒充古人,这就像是在严寒的冬天却穿着夏天的葛布衣裳一样可笑。 
    近代的文人,开始提倡用复古的理论来超过前人。复古是对的,但是他们已经到了把抄袭当成复古的地步,模拟前人字句,追求与古人勉强相合,放弃眼前景物不写,而去拾取前人陈腐浮夸的文辞,有才能的人屈服于旧的体式,不敢施展自己的才能;没有才能的人也可以拾取一两句不切实际的话语,拼凑成诗。聪明人受这种习气的牵制,愚笨的人喜欢这种容易的做法,一人提倡亿人响应,连优伶和侍从这样的俗人,也一起谈论风雅的志趣。唉!诗歌创作到了这种地步,就使人感到羞耻啊!那么从诗歌创作到散文创作所产生的弊病,大概可以看出来了。 
    我和进之自从在吴县交往以来,每次相聚一定用诗文互相勉励,致力于纠正现在模仿抄袭的风气。进之才能突出见识高远,信笔所写信口所说,都形成一定的规则,他所说的都是现在人不能说的和不敢说的。有人说:进之的散文高超脱俗清爽明朗,语言恳切音韵悠长,在这方面他无疑属于当代有才能的人。他的诗极力创新和变化,所写事物都能完全地表达出它们的情状,但是其中有时有一两句话接近于平易、俚俗和滑稽,是什么原因呢?我认为:这是进之纠正不良习气的作品,他认为不这样不足以纠正浮浅的弊病,开阔当时人的眼界。不过在古代也有这样的诗句,有因为平易而流传的,如“睫在眼前人不见”之类就是这样的;有因为俚俗而流传的,如“一百饶一下,打汝九十九”之类就是这样的;有因为滑稽而流传的,如“迫窘诘曲几穷哉”之类就是这样的。古代和现在的文人被诗歌创作困扰,所以超凡脱俗之士一批接一批地出现,是为了摆脱诗歌创作中的约束,解除其中的束缚。要不是这样,古代有才能的人有什么不能写的?为什么要选择一两句浅显的话语,不能自行割舍,以至于招来世人的讥笑呢?拿这种观点来看进之的诗,他无疑是诗的大家了。此集中诗歌若干卷,散文若干卷。此集编成,进之自己起名为《雪涛阁集》。石公袁子为此集作序。 

袁宏道《雪涛阁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