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枕中十书序》
袁宏道
原文:
①人有言曰:“胸中无万卷书,不得雌黄人物。”然书至万卷,不几三十乘乎?除张司空外更几人哉!予于汉刘向、唐王仆射、宋王介甫、苏子瞻见之,然自子瞻迄今又三百余岁□,予于杨升庵、李卓吾②见之。或说卓秃翁,孟子之后一人,予疑其太过。又或说为苏子瞻后身,以卓吾生平历履,大约与坡老暗符,□卓老为尤惨。
②予昔令吴时,与卓吾游黄鹄矶,语次及著述书,李卓吾便点首曰“卓老子一生都肯让人。难著书则吾实实地有二十分胆量,二十分见识,二十分才力,若信得过否?”予唯唯,遂诘之曰:“尔数部中,谁是最得意者?”
③卓吾曰:“皆得意也,皆不可忽也。《藏书》,予一生精神所寄也;《焚书》,予一生事迹所寄也;《说书》,予一生学问所寄也。别有十种,约六百余纸,于中或集诸书,或附己意,此予一生神通,游戏三昧所寄也,尚未终册,完当从门下校之。”自是分袂,伊南我北,卯酉相望。不数年,卓吾竟以祸殒,昔哉!
③乙酉,予主陕西试事毕,复谢,天子恩命,夜宿三教寺,寺高阁敝筐中,获其稿读之,不觉大叫惊起。招提老僧,执光相顾。予遽询曰:“是稿何处得来,束之高阁?”老僧曰:“乡者温陵卓吾被逮时寄我物也,嘱以秘之枕中,毋令人见。今人已亡,书亦安用!”予曰:“嘻,奇哉!不意今日复睹卓吾也,卓吾其不死矣!”惜书前后厄于鼠牙,予以囊受卓吾之祝,故于燕居时续而全之,付冰雪阅而订之,藏之名山,俟有缘者梓而寿之。
[注]①袁宏道:文学家,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风气,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学说。②李卓吾:名贽,号卓吾,明代思想家、文学家、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晚年被诬下狱,自刎于狱中。
译文:
有人评论说:“胸中没有万卷书,就不能随意评论人物。”然而写书到达万卷的数量,不也接近读书万卷的状态吗?除了张司空之外还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呢?我从汉朝的刘向、唐朝的仆射,宋朝的王安石,苏轼(的文章)中明白这一点。然而从苏子瞻(的时代)到今天已经过了三百多年了,我从扬升庵和李卓吾(的文章)中见到了这种状态。有人说李卓吾,是继承孟子的第一个人,我怀疑这种说法太过头了。又有人说是他是苏轼的承继者,按照卓吾的生平经历来看,大概和东坡暗中符合,但是卓吾是更加凄惨的。
我过去在吴地做县令时,和卓吾一起游览了黄鹄矶,交谈之间谈到写书,李卓吾就点头说:“我一生都愿意谦让他人。难得在写书上我的的确确有二十分的胆量,二十分的见识和二十分的才力,你相信我吗?”我唯唯地答应,于是问他说:“你写的几部书里,最得意的是那一本?”卓吾说:“(所有的书)都是我得意的作品。都不能忽视。《藏书》,是我一生的精神寄托:《焚书》,是我一生经历的寄托,《说书》,是我一生学问的寄托。另外还有十本书,大约六百多张纸,在其中或者汇集了几本书(的内容),或者附加了我自己的想法,这是我一生的精神通达,娱乐让自己心神宁静时的寄托,还有没有写完,写完了请你来帮我校对它们。”从此之后和我告别,他往南边,我往北边。不过几年,卓吾竟然因为遭遇祸患死去了,真是太可惜了!
已酉年,我主持陕西科举考试结束,再次感谢天子恩宠我使我受命,晚上,住在三教寺,寺庙高阁中的一个坏了的书箱中,得到了(李卓吾)的稿件,阅读它,不知不觉大声叫着惊讶地起身。叫来老僧,拿着蜡烛一起看。我立刻问他说:“这份书稿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束之高阁?”老僧说:“是我的同乡温陵的卓吾被抓住时寄给我的,叮嘱我秘密地放在枕头里,不要让别人看见,今天他人已经死去了,书还有什么用?”我说:“啊!真实太神奇了,没有想到今天能够在看到卓吾(写的书),卓吾(的思想)恐怕不会消亡了!”痛惜他的书前后几年都遭受被老鼠啃食的厄运,我用书袋接受卓吾思想的“香火”,所以在燕居住的时候借着补写并补全它,交给聪明的人看并且修订它,把它藏在名山之中,等待有缘的人刻下它让它永远地流传下去。
袁宏道《枕中十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