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淳耀《僮乙传》


黄淳耀
原文

吾生四岁时,有人携一童子售吾家为仆,发鬅鬅覆额,其状稚呆,吾家以千钱鬻之。问其名,曰:“乙。”,问其姓,曰:“张。”,问其年,曰:“不知也。”与之钱,令记其数,自五六以上,则能知,至七八以外,辄愕不知所措,虽百方教之,终不省。   

家尝以豚蹄置一箪中,令乙持至数里外馈亲串家。道遇一舟,载巨石以行。挽舟者素识乙,且知其呆也,佯为好语乙曰:“若安往?”乙告之故。挽舟者曰:“若持箪良苦,曷不置吾舟而徒手行?”乙曰:“甚善。”遂举箪置其舟中。行不数步,挽舟者曰:“若安能无故以箪置吾舟?宜助吾挽舟。”乙曰:“诺。”即为负纤挽舟,过所遣亲串家不止。又行数里,舟已泊,挽舟者始遣乙去,辞谢良久,乃行。其愚无知,为人所狎弄,皆此类也。  

余尝结夏课1,患客剥啄2,使乙司阍3。夙诫曰:“客素我,必告以他出。”乙应曰:“诺。”客至,则笑而不言,客测知其故,佯谓之曰:“若主人令谢他客,独不令谢我,亟入白若主。”乙如客言,走入白。余叱曰:“吾向与汝言谓何?”乙曰:“果尔是诳客也,我终不能诳。”余不得已,出见客,客道所以,相与大笑。乙尝拾遗金若干,执而号于市,曰:“谁失金者?亟从我取去!”黠者诳之曰:“此固吾金也。”乙即随手与金,不复问。得金者以数十钱劳之。乙大喜夸与人曰:“使吾不还金,安得此钱也。”  

乙死时,尚不冠,发亦有数茎白者,终不知其年。先是,邻人乏仆者,多使乙,乙皆为尽力。或使乙贳4物,未酬市价,死之前一日,亟从邻人索价酬所贳主,越明日死矣。

江夏生曰:“吾读道家言,谓至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爇5。”窃疑其言不经,及观乙事,始释也。乙非果得道者,特以其气严而愚,其遇物也格而不入,故物莫能戕焉。与吾游者多识乙,乙死数年,犹思之,每责余为传。因记其略,以释夫思乙者之意焉。 

(取材于黄淳耀《僮乙传》)

译文

我四岁的时候,有人领着一个小孩卖给我家做奴仆。那小孩头发散乱地覆盖着前额,他的外表幼稚呆傻,我家用一千钱买下了他。问他的名字,他说:“乙。”问他的姓,他说:“张。”问他的年龄,他说:“不知道。”给他钱,让他计钱数,五六以上的数字,他还能知道;问他七八以上的数字时,就惊讶得手足无措。虽然我们想方设法地教他,他最终也不明白。

家里人曾经把猪蹄放在一个竹筐里,让张乙拿着送到几里以外的亲戚家。他在路途中遇到了一条船,这条船载着巨大的石头前行。拉船的人原本认识张乙,并且知道张乙呆傻,假装对他说好话:“你要到哪里去?”张乙告诉了他。拉船的人说:“你拿着竹筐很辛苦,为什么不把它放在我的船上而后空手行走?”张乙说:“太好了。”于是举起竹筐把它放在船中。走了没几步路,拉船人说:“你怎么能无缘无故把你的竹筐放到我的船上呢?你应该帮助我拉船。”张乙说:“好。”立即就帮他背着纤绳拉船,经过他要到的亲戚家都没有停止。又走了几里路,船已经停泊了,拉船的人才打发他离开,张乙对拉船的人辞谢了好长时间才上路。张乙愚笨无知,被他人戏弄,都与这种情况相似。

我曾经在夏日备考以迎接秋试,担心客人打扰,就让张乙看门。早晨告诉他说:“如果客人来找我,你一定要告诉他我外出了。”张乙答应说:“好的。”客人来了,张乙只是笑着不说话,客人猜测到其中的缘故,假装对他说:“你的主人叫你谢绝其他客人,唯独不让你谢绝我!赶快进去禀告你的主人。”张乙按照客人的话,跑进来禀告我。我斥责他说:“我先前对你说什么了?”张乙说:“你当真是要欺骗客人,我终究不能骗人。”我没有办法,只好出门见客,客人说了情况,我与客人大笑了起来。张乙曾经捡拾到了路人遗失的一些钱,他拿着这些钱在集市中大声喊:“谁丢金子了?赶快从我这里取回。”狡猾的人欺骗他说:“这本来是我的金子。”张乙立即随手把金子给了那人,不再询问。得到金子的人用几十钱犒劳他。张乙非常高兴,向人夸耀说:“假如我不归还金子给他,怎么会得到这些钱啊。”

张乙死的时候,还没有行加冠之礼,头上已经有几根白发了,最终也不知道他的年龄。先前,邻居们缺少奴仆,大多使唤张乙,张乙都替他们尽力。有的邻居曾让张乙赊买货物,(过后)没有给他买东西的钱。张乙死前的一天,急忙从邻居那里要来钱偿付给货主,过了第二天他就死了。

江夏生说:“我读道家的言论,道家认为修炼到极致的人浸入水中,身子不会被沾湿;进入火中,身子不会被点燃。”我私下里怀疑这话不合常理,等到看了张乙的事情后,内心才消除了怀疑。张乙不是真正的得道者,只因为他天性执着呆愚,行事不合乎世俗的标准,所以外物伤害不了他。与我一起游学的许多人都认识张乙,张乙死了几年,仍还想念他,并常常要求我为张乙作传。于是我记述了他的大概情况,来疏解那些怀念张乙的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