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何许是之子佳城碧波白浪

空自盼平安尺素粤海金山
张氏只觉眼前一晃像是苏隐红闪到身后回头一望却并不是正中立个四十余岁佳人妆饰朴素举止从容偏又眼角流波眉尖敛黛像含着十分幽怨朝着台上台下鞠躬点头呜呜咽咽的说道
小妹应友兰新会县人家世务农我父我舅会香港初开以工致富始弃农习商又因合资营业情意相投一子一女自小订婚妹年十六即赋于归夫婿区远龄少有远志每思破浪乘风遨游域外久久未遇机会妹于此数年始稍知生人之乐不意金山分号的掌柜忽传病信亟须替人夫婿欣然请之于舅孑然独往其时妹年二十有四有子亦七龄矣夫婿去不匝月舅以猝病辞世妹以弱女子内支门户外款亲朋间时又赴乡间营亲窀穸三月之中心力交疲始知生人之苦幸而夫婿闻讣归来妹得稍稍息肩乃未愈年忽有戚串从金山来传述号中各伙滥支浪费势将不支夫婿不得已匆匆就道
自此十年不归我父亦已亡矣子年渐长酷肖其父慕壮游妹以膝前孤另劝不使行年十八为之授室未三载得一男妹于是时有儿有媳又有稚孙投怀索抱几几乎只知有乐不知有苦但良宵深夜系念藁砧犹时时以泪浪渍枕不想此两年前金钱空卜只雁不来妹固晨夕皇皇儿尤傍徨万状挨过八阅月儿忍无可忍坚欲赴金山省视不得已只可任其远行出门之日儿媳悲离怨别泣不成声妹回想当年也不觉欷欲绝惟盼早一日得一平安之报便早一日慰我闺中之望转瞬又已半年竟也鱼沉雁杳
咳那时那时不瞒诸位姊姊妹妹说妹与儿媳一时从好处想或是父子两人双双回国恍恍惚惚好像已在面前不觉莞然欲笑一时从坏处想或是父子两人双双都遇了意外恍恍惚惚好像已闻凶信不觉嚎然欲啼如是又逾一月忽见一张金山日报上记一条说
太平洋会社之汽船有一乘客闻从广东新会县
来以违禁例致被拨回某月某日船离桑港约五
十哩其人不知何故自投入海船员闻信急放舢
板施救正遇风狂浪涌无从打捞其人何姓何名
何事来美尚待查访云妹骤睹此条便猜是我至宝至贵至亲至爱之佳儿酸痛彻心便悠悠神魂若失良久良久忽有小儿哭声剌入耳轮才得醒来却见桌边地下横卧一人模模糊糊尚不认是何人俯身一视咳可怜呀不想便是至宝至贵至亲至爱之儿媳昏不知人悠然若死孙儿方幼只是牵衣绕膝极声嘶唤道娘醒醒呀娘醒醒呀这时旁听诸人都听得万种悲伤百般怨恨友兰忍不住已是失声
停了刻许拭泪重语道好容易延医觅药才把儿媳救醒却自此一姑一妇楚囚相对只觉死之可乐生之可悲偏偏两三月来尚无确信邻家又夜夜隐约送来哭声越引得望夫思子不能自己不瞒诸位姊姊妹妹说妹虽商妇然节财省费犹似农家未尝轻役佣人
偶以易米与邻妇相遇渠一啼一哭告妹道其夫在外国作工年前因事回家甫及半年乘船复往近见同伴家书知到埠时适遇木屋新成梁夫应对不知如何错误便被押入据闻木屋造在海滨低潮黑暗比囚牢尤苦几倍体亏身弱的一入其中极易成病渠又闻人传言在木屋中染病不起者已有四五人因此又惊又急夜夜不能安枕
咳诸位姊姊呀诸位妹妹呀妹当时若不生希冀之心守着一孙一媳苦楚已非人境偏偏又想我夫或是抱病我子或也被押木屋因此音信杳然不自揣量亲身去探消息诸位姊姊呀诸位妹妹呀那真自寻烦恼了台上下会内外一切听者都以为奇便悄悄侧耳细听张氏蓦地记起陈氏前事胸头不觉勃勃跳了几下却听友兰接着说道
妹既决定亲赴美洲探听父子两人消息的主意便从新会到香港在领事署请张护照上船坐定的是下等舱污秽的情形不堪入目上等舱固然比不来即同白种的下等舱两相比较亦有天渊之别这还怪不得外人我同胞确有些不知自爱的借着解闷消闲的名色赌钱吃鸦片无所不至无怪被人轻视妹再三再四的劝阻在我一片婆心有人反嫌为多事真是无可奈何
及近桑港妹已问知禁例的大概默想夫婿号名坐落及贩运之货物出入之赢亏幸未模糊至于姓氏年岁是无待言决不至于差误的妹便坦然不以为虑惟念我夫此来究竟如何我子何时到美何时入号何以无片纸只字报母妻前番日报所载是否另有其人倒觉万感罗胸颠倒不能自主
咳不想一傍码头目睹白种诸人纷纷上岸渐渐黑种走渐渐同种同舱之日本人走渐渐同种同舱之高丽人亦走此时举目四顾在舱待问供的只剩我中国之同胞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轩轾厚薄一至于此已令人万分抱怨若然一样不来留难一样许其上岸仅仅少差时间犹可于不平之中稍稍平心不想关员上船点验盘诘竟无一人不被禁在舱中直至第三日十成中有两成方算无事四成便押进木屋四成便原船拨回
妹先亦在拨回之例窃不自量力与争执道如谓商人之妻不应来此则领事即不应给照如谓填照不曾合例本人何自而知之其咎自在领事不在本人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惟口兴戎妹因此便受有生未受之辱尝有生未尝之苦至今追念从前犹觉饮恨含酸悲肠尽裂说着说着又是泪痕满面了
旁听中有人问道姊姊争执的不差如何会受辱如何会吃苦不成彼人竟不讲公理么友兰道公理两字正与文明一般解释是强权的护符断非衰弱者所能借口今日中国之弱如何理长理短皆非外人所顾不然禁约具在何尝有量身囚禁这许多奇闻呢妹就因抗辩了几句关员以为倔强几个如狼似虎的关差前来揪扭妹喝问何事若辈谓既不服拨回便须进木屋候审咳诸位姊姊啊诸住妹妹啊木屋的苦况妹在家乡时已听邻妇谈及知不是个好所在惟念迟早终须释出倘得与我夫我子再见重逢庶几不枉此行便死也所甘心咳不想大谬不然不但不如所愿连性命几乎断送天乎厄我至此乎号号啕啕哽咽不能成声又隔数分钟才说道妹谓关差便进木屋让我自行关差不听竟尔自船扭上浑身磕伤了几处初犹不知入屋后和着大众席地而坐渐渐痛上来了此犹可忍最难堪者以女子身杂居男子之中睡时坐时更衣时处处分别不清还比不得船中无板无门尚可用布遮拦此时一身不由自主便觉郁火蒸腾不能止遏忽然转念此来何为不忍不耐便不免成病在这不见风日的地方一病将来不免死如何得见我夫我子又如何慰我儿媳如是一想便当躯壳已死只留灵魂与大众周旋平心静气老守关员的查审希冀查审后便可释放
不想一守一月遥遥无期想尽方法要同外间通一消息岂知被禁之人例不准通书札竟也未能行遂妹默揣情景此行恐是徒劳不知不觉钩起满腔的懊悔不悔受辱也不悔吃苦悔儿媳当时再三力阻说不听邻妇讲么渠夫曾到美洲尚然会遇意外姑年虽老犹自女身万一拨回犹不过空劳往返万一也被押入木屋不听说是低潮黑暗极易成病么不如出钱请人前往访查或禀请县中行文金山领事或者也可得个实在下落妹意请人未必可靠中国地方官民本非所重未必肯管闲事就算邀准一纸往返动须轻年也嫌迟慢故决计不从
目前身在牢笼进退渺无凭准抛下一媳一孙轻年弱小何等可怜一日十二时竟无一时不在方寸间盘旋往复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从此越想越愁越愁越悔不上几时遂昏沉不知人事忽地苏醒已在船中身旁有人道好了姊已醒了定睛细看其人也是妇人却又素昧平生且如何出的木屋如何上的轮船恍恍惚惚无从回想因而转问其人
咳不想此时便得了我夫我子的凶问知我夫于前年查册时备受凌辱气愤身亡号友昧良匿不发书横相吞灭我子略闻消息故于拨回时投身海中咳妹自此真为未亡人了当下悲伤郁结亦欲从我子之后尘以大海为佳城累被其人所阻便又昏昏沉沉连睡三昼夜
这时四围虽无大声若号惺惺惜惺惺情不自禁早已珠泪偷弹细声若泣忽然承尘上巨响骤作大众都吃了一惊内外查视梁橼柱础纹丝不动才定了心 黄金世界
友兰又道其人苦苦劝解说我两人产业都已抛荒真是同病相怜不过我有夫有子比姊似胜一筹姊家中尚有何人呢妹略告大概转问其详才知其人夫妇成室美洲生子方得九龄上春因事请照挈眷回国事毕依然同来关员只准其夫上岸妻子谓不合例均须拨回其夫苦求不得才将店务招人盘替一家人依旧同来同往但匆忙之际子金不必说自然无着成本所收回者亦不及十成之四其夫与我夫之号相去不过二十家曾经一面此番又闻人谈及妹之踪迹假托亲戚代禀关员带回中国妹才得离囚出禁
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白种女重于男彼地为自由平等之产乡女权尤为发达乃同一神圣不可侵犯之女身独独视我中国人以为可欺可侮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苟有血气谁能甘心并且彼国既有中国之男子侨居或母或妇乃概禁不使往生生的离人家室是何人情是何法律今日抵制这件事男子之责任固然不可放弃我姊姊妹妹所负的责任也并不轻
为什么缘故呢在外之男子一时之间既不能全数归来自然必有续往之女人不趁此时并力与外人争持受害安有已时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妹一身所经历者已经如是尚有不堪言不忍言之奇丑极辱使我女子含羞饮泣无可如何而其祸根都从工商部或例案孳乳化生刚才会长宣言与外人争例不废不解探骊得珠固不愧为扼要制胜之先着倘然能如所愿妹还有一层要请与外人严明要约例既废不得再引案
张氏起问道怎还有什么案呢友兰道便是累年被禁被逐被焚屋被伤人种种的旧案了审时不许有公证人只供判语不许载之报章一任关员上下其手所以例不具者比之案例所宽者又附之案我同胞遂无一人得出于网之外并且例之繁苟众人犹可得见案则遁于若明若昧之乡虽公使领事无权得而查阅故争改约不如争废例争废例并须争废案不如是不足以满志
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我辈今日若同政府通电同疆吏通书在中国的旧习非但无人信从且将以为荡检逾闲论不定不生阻力但谁无父谁无夫谁无兄弟子女门内的言论决无人能相顾问却是由家可推之亲由亲可推之友势虽不可见力量其实不小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其我旅外十万同胞的耶和华啊
一鞠躬一点头闪身便要下台张氏急起把他双手执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