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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少保萃忠全传 明 孙高亮

林从吾旌功萃忠全传原叙
第一传 于少保龆年出类 兰古春风鉴超群
第二传 张代巡特提进泮 范方伯交馈资家
第三传 虎丘山良朋偶会 星宿阁妖魅惊逃
第四传 同仁里夫妻合卺 山东旅将相奇逢
第五传 于廷益大比登科 高盂升坚辞会试
第六传 莅广东备陈瑶疏 按江西鞠明奸恶
第七传于侍御保友赴京高征君辞爵归省
第八传 从御驾议收汉庶 至单桥谏免赵王
第九传 叱庶人骤升三品 旌义叟全活万民
第十传 于院示捐资劝谕 众民诵赈济歌谣
第十一传 戮淫僧救全少妇 矜老媪规谏贤王
第十二传 化盗辨冤真盛德 判疑拔吏见无私
第十三传 王振恃权诛谏职 太后盛怒暂徇情
第十四传 权珰蒙蔽劝亲征 王师败绩于土木
第十五传 正统蒙尘北地 于谦扶掖朝纲
第十六传 景泰帝勉从登极 于尚书用计破兵
第十七传 徐珵首倡南迁 于谦力争北守
第十八传 旧窗友赴京干谒 西和尚惊死教场
第十九传 也先假和索金帛 高磐剖臂纳纶音
第二十传 于公相形置地铳 杨俊诱捉喜宁回
第二十一传 外国结连归和好 朝廷允奏遣臣僚
第二十二传 李侍郎出使沙漠 罗少卿奉命遐荒
第二十三传 遣使迎归上皇 安插永杜边衅
第二十四传 于公荐贤置州县 徐珵改讳治张湫
第二十五传 神僧指水怪形藏 于公存海涵度量
第二十六传 江渊为亲访智客 景泰立子建东宫
第二十七传 两忠臣谏诤遭谴 女妖精遇正现形
第二十八传 神卜幸邀元帅宠 忠臣得赐御医看
第二十九传 良医诊出病源 御手亲烧竹沥
第三十传 启南宫英宗复位 掩北斗学士登台
第三十一传 逢相意诳上奏疏 吐丹忠亲写供状
第三十二传 西市上屈杀忠臣 承天门忠魂觌诉
第三十三传 天顺帝评功悼枉 徐武功被勘作法
第三十四传 有贞云阳谪戍 石亨谋逆亡身
第三十五传 童先开瞽得漏网 曹钦造反乱京城
第三十六传 王师骈集擒奸党 有贞无法丧林泉
第三十七传 孝子初上陈功疏 忠臣加祭赠褒封
第三十八传 张庠生修神公像 姚盐台建忠节坊
第三十九传 卢进士陈侑享表 傅巡抚上改谥疏
第四十传 列圣隆恩加谥荫 诸贤屡疏表旌功

  《于少保萃忠传》,10卷70回,其中九卷题“西湖沈士俨幼英父纂述”,唯第四卷题“钱塘孙高亮明卿父编辑”。是书为国内罕见秘本,与通行的孙高亮本《于少保萃忠全传》差异颇大。本册以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清部抄本为底本校点。

林从吾旌功萃忠全传原叙

  予族世居吴山下,与忠肃公同里。先府丞公为公姊婿,得公居乡立朝事甚核。居恒窃念公勋著天壤,忠塞宇宙。今勿论海内学士、大夫,瞻斗杓而仰河岳,即田夫墅叟,粉黛笄祎,三尺童竖,语公事业,则颜开,谈公冤愤,则色变,百世之后,过公之里,谒公之像,有不且悲且泣,欷歔感动,想见其人者乎!独公生平事迹繁夥,未有完书。四方吊者,往往遗恨。里友孙怀石君,其先为公石交,传其事,与予所闻悬合,因裒采演辑,凡七历寒暑,为《旌功萃忠录》。夫萃者,聚也。聚公之精神、德业,种种丛备,与夫国事及他人之交涉于公者,首尾纪之,而后公之事迹无弗完也。盖雅俗兼焉,庶田夫墅叟,粉黛笄祎,三尺童竖,一览了了。悲泣感动,行且遍四方矣。
  初,孙君之方纂是录也,患疽,病亟,公见梦焉。峨冠盛服,如所塑者,抚孙之背曰:“吾与若祖故人,来祐汝。”孙疽遂愈。岂公之精爽,预知孙君之意勤,而假灵以显其事耶?四方噩梦一征之公若左券,不偶然也。孙君附公而名著,其子侄辈为诸生,又藉公之灵而翩翩艺文。孙君之获报,宁有既乎!予嘉而叙诸简首,为翼忠者劝。
第一传 于少保龆年出类 兰古春风鉴超群

  少保公姓于,名谦,字廷益,号节庵。浙江钱塘人也。先世皆为显。公之祖名文大,官工部主事。尝念宋朝丞相文天祥死极忠烈,侍奉其遗像甚虔。
  公之父名彦昭,字英复,乃笃厚君子也。累德积行,好善喜施。年近四旬,每以无子为忧。忽一夜,梦一神人红袍金幞,立于彦昭前曰:“吾感汝祖父侍奉之诚,顷当为妆之嗣,汝宜勿泄。”彦昭辞谢不敢当。神用手一指,觉来,忙对妻刘氏说知。刘答曰:“我适才亦得此梦。”自后刘氏有孕。临产之际,正值大雨如注,雷电交加。偶然三司参谒巡按,一时骤雨,手下人役不曾带得蔽雨之物,因而暂歇彦昭门首,候雨住而行。当时于公产下,少刻晴朗,日丽中天。此是洪武戊寅年四月二十七日午时也。三司见雨霁遂行。
  于公生下旬月之间,果然容貌魁伟,呱呱之声洪朗异常。杭族有弥月之庆,邻里亲友俱来贺喜。彦昭乃抱公出来,与众亲友观看。有邻老见之,叹羡曰:“此子真英物也!惜吾年老,不能见其显达,为可叹耳!”自后彦昭极其珍爱。抚养至四五岁时,遂取名曰谦。因梦中谢神不敢当之意,故名曰谦。
  一日清明节届,彦昭同弟彦明,拉挨人领公同往祖茔祭扫。因过凤凰台,其叔携公之手,同上台观看。叔曰:“今朝同上凤凰台。”公即应声答曰:“他年独占麒麟阁。”其叔并诸族人闻言,悉皆惊叹曰:“此吾家之神童也!”后于公七岁,又同叔父等祀祖回家,路从癸辛街过。见牌坊上写着“癸辛街”三字。其叔彦明对公曰:“癸辛街三字,上二字合着甲子支干;下一字又合着街道地名。吾一路思量,不能有对,汝若对得好时,我做一件小圆领与你。”于公笑而答曰:“此对何难?癸辛街可对子午谷。”其叔曰:“此真切对。但子午谷偶忘出处。”公即答曰:“《三国志》内,蜀将魏延对诸葛亮道:‘延愿得精兵五千,由陈仓道而东,当子午谷而西,不消十日,可到长安。’《通鉴》上亦有之。”叔与众闻说大惊,谓兄曰:“此子必昌吾家,宜善育之。”彦昭与弟并族人领公回家,明日彦明果制一小红圆领与公,乃曰:“他日服此以耀吾门。”公答曰:“敢不佩服。”惜乎彦明早亡,不及见公之功业,亦可慨也。
  父彦昭一日同公立在门首闲玩。少刻,见一老者挑担新白鲞来卖。彦昭见之,唤此老问价。因价还得少,那卖鲞老者口中即唠叨曰:“你如何买得成新白鲞。”彦昭见说,面色通红,未及回言。忽然公从父肋下立将出来说:“我偏要叫你这老乌龟。”卖鲞老者见公是个孩子,便能骂人成对,心中惊异,乃大声骂曰:“小猴狲开口伤人。”公又应曰:“老畜生闭嘴饶你。”旁人见答,通笑起来,皆称奇异。卖鲞老者见公有此口才,心中惊服。
  彦昭送公上学,公在学读书。一日先生出外访友,不在馆中。同窗学生在与公跳跃,共作旋蒙顽戏。忽然,先生走到,一时回避不及。先生看见,俱要责罚。于公忙上前禀曰:“先生不必加责,学生辈功课皆完,一时乘闲戏耍。如今任凭先生背书写字对课,若有一毫差错之时,任从先生责罚。”先生见说有理,即曰:“吾方才见汝旋蒙窜跳,甚是顽劣。吾即将此为题,汝若对得好时,方免责罚;如其不然,必当重责。”公曰:“请先生出题。”先生曰:“手攀屋柱团团转。”公即对曰:“脚踏楼梯步步高。”先生又出一对曰:“三跳跳落地。”公又答曰:“一飞飞上天。”先生见对大喜,免责,欲责诸生。公复禀曰:“学生蒙师宽恕,亦乞一视同仁。”先生见说,击几叹曰:“此子长大,非凡品也!”
  翌日,其父彦昭来拜先生,先生极口称公。因与父谈久,公嶷然端坐读书。先生见之,曰:“子坐父立,礼乎?”公闻言,即出位而对曰:”嫂溺叔援,权也!”先生惊喜,谓其父曰:“令郎真英才也!”公父答曰:“不敢,皆仗吾师训海之功。”言毕,作别而回。延过数月,先生解馆。于公忽然病目,其母与公分开顶心,挽一丫髻,取其清目之意。公乃闲步,见前街一伙人丛聚闹嚷。公即往众人中挨身进去,看见一僧与人相面。众皆称曰:“果神相也。”于公闻言,乃慢慢挨到此僧面前。此僧一见公容貌,乃大喜异。遂用手们其丫髻而戏之曰:“蛇头且喜生龙角。”公即昂面答曰:“狗口焉能出象牙。”众人见回此言,尽皆大笑。忽然天暗,渐渐雨下,众人一济走散。公亦急急回家,不意眼痛路滑,蹉跌在地。众人见了,一齐哄笑起来,公虽跌倒在地,颜色不变,因见众人笑他,即坐地吟诗一首以诋之,云:
  雨落忽绸缪,天街滑似油。
  麒麟跌在地,笑杀一群牛。
  众人见于公口中念出诗来,各各惊异称羡。公亦回家。
  明日晨起梳头,谓其母曰:“今日眼目甚痛,乞母亲再挽一髻,导散顶心之火气。”母遂依公,乃挽三髻于上。早饭罢不多时,公又见一丛人围绕昨日那僧,仍在此处相面。公即往人丛中挨身进去。有人认得于公,皆让他进围。公遂立在此僧当面,那僧一见,喜动颜色,即扪其首而戏之曰:“三丫如鼓架。”公即答曰:“一秃似檑槌。”众人见说,一齐大笑。那僧见笑,即对众曰:“诸君莫笑,此子骨格非凡,人莫能及。他日乃救时宰相也。”言未毕,只见旁边立着一人,纶巾羽服,丰姿飘逸,气宇轩昂,乃大声言曰:“和尚,汝之相术甚佳,惜未尽其奥理。”那僧见其人之容貌、语言,即忙施礼。众人见僧不相面,与那人会礼,皆散去。公亦回家。此僧就收拾相面行装,即请那道者同行,行不百十余步,早见一处雅致酒肆,僧人坚请道者进内而坐。不知道者何人,观后传可晓也。
第二传 张代巡特提进泮 范方伯交馈资家

  当日僧人同道者共至肆中坐下。僧人乃叩问道者曰:“敢问仙翁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道者答曰:“吾乃四明人氏,姓袁名忠彻。柳庄吾之父也。”
  僧人见说大惊,忙拜于地曰:“原来是太常翁,闻名久矣!今幸一见,足慰生平之愿。吾闻老师在朝,为何至此?”袁忠彻笑而答曰:“汝不知吾父子之事。吾前蒙皇上圣恩,升授为太常卿之职,不愿在朝为官,甘乞邀游江湖,以阐明吾父子之术。复蒙圣主恩,着吾驰驿还乡,随处游玩。今吾发放人役,欲玩西湖之景,留连月余,因到城中,偶然遇汝,亦是有缘。”就问此僧法名,出家何处。僧人答曰:“小僧法名兰如,贱字古春。俗居富阳,出家径山寺。自幼慕老师乔梓麻衣之术,权以度日。何幸相逢,真天假其缘也。”
  当日古春就在肆中拜袁公为师。坐饮之间,古春细观袁公,果然丰姿潇洒,谈论风生。二人坐饮多时,古春问曰:“适间所见孩童,果有贵相。未审弟子有何失鉴之处,乞吾师指示。”忠彻笑曰:“汝相不差,此儿真济世宰辅之器。但惜乎不得善终。”古春忙叩曰:“吾师此相见于何处?”袁公曰:“此子两目炯炯,倏忽有时朝上,名曰望刀眼。日后为国家必然犯刑,亦其数也。”因叹曰:“忠臣烈士,必不得令终。”又曰:“此子之貌,确肖宋朝文丞相之仪容。”古春见说,以首肯之者数次。复叩问袁公相中秘要,遂邀袁公到寓,再四恳求。袁公见其真诚,遂将心法一一传与古春。古春后来相术甚高,名闻海内。至今有《袁柳庄父子相书》、《兰古春歌诀》行世。
  于公自从相面之后,心觉欣悦,眼目亦好。明春仍就学读书。瞬息之间,不觉又过一年,乃是永乐七年。正月初一元旦,家家贺年,其父乃命公往亲友家拜节。公乃穿其叔所赠红圆领,乘一匹骏马,着一仆随行。公正骑马往新宫桥小路冲出,不期巡按从新宫桥大街而来,公一时回避不及,代巡见是个孩子,唤手下人役勿令惊吓。又见公容貌端庄,举止自若,并无畏惧之态,即问曰:“小子何敢冲吾节导?”于公即答曰:“良骥欲上进而难收,正望前程耳。”代巡见其出语不凡,心甚奇异,乃问曰:“观汝此言,亦是读书之子。”公答曰:“颇读书几行。”巡按曰:“汝既读书,吾出一对与汝,若对得好时,重赏:如其不能,加罚。”于公即请出题。巡按因见公穿着红色衣服,遂曰:“红衣儿骑马过桥。”公即应声答曰:“赤帝子斩蛇当道。”
  巡按乃大惊异,即问从役是谁家之子。左右有识者禀曰:“此是太平里于主事之孙,于彦昭之子。”巡按奇赏者久之。即命人到具,取银拾两,作为读书之资,仍送提学考试。至岁考时,遂补弟子员。入泮时,当永乐七年。公年方十岁也。
  于公蒙按院送考进学,自后只在山中读书。三月间清明节至,公欲回家祭祖,取路投昭庆寺来。闻得三司在寺内饮酒,公乃徐步迸寺观看。有书吏人等认得于公的,皆沸沸言说:“前月巡按送提学考选进学的小秀才,在此观看。”三司闻得此言,乃问众吏役。吏役人皆禀说是。三司曰:“快请来见。”众吏役等一齐来请于公。公昂然过来,相见三司。三司见公俱出位,即叫长揖,不必行礼,于公礼毕。三司见公仪表举止,尽皆敬重。三司问曰:“小生员就是张代巡送学考取的么?”公曰:“然。”其时有范方伯就道:“向闻生员才思敏捷,予有一联口对,敢烦一对何如?”于公即请示题。范方伯乃指佛坐言曰:“三尊大佛,坐狮坐象坐莲花。”公即对曰:“一介书生,攀凤攀龙攀桂子。”三司闻对,皆大惊喜,啧啧者数声。即令吏役携酒一席,并折席银三两,送公回家。公乃辞谢出寺。寺门外有许多军兵,一见公得赏酒席、礼仪,一齐围住问曰:“小先生作何文何对,有此厚席礼物?”于公曰:“三司出一对曰:“三尊大佛,坐狮坐象坐莲花。’吾即对曰:“一伙小军,偷狗偷鸡偷苋菜。’”众人闻言,知其戏侮,皆大笑,不敢复问。
  吏人送公回家。明日即将席仪买办物品,祭奠祖宗。祭毕,公竟到馆中读书,又不觉八个月矣。时当岁毕,公乃收拾书籍,回见父母。省拜毕,抬起头来,看见父面有愠色。公即跪下,复问其故。其母刘氏,以岁迫家窘之事言之。公即起慰曰:“父母且请宽心,儿自有措置。”乃别父母,一迳行到布政司来。正值范公坐堂,公即趋见范布政。布政一见公谒,心中甚喜,忙问曰:“生员为何事到此?”公即禀曰:“生员向蒙老大人珍惠,数月在远处攻书,未及叩谢。近因岁逼回家省亲,生员见父母有忧色,知为家寒岁迫,百物无措。不瞒老大人说,虽薪水亦不能给。生员心下皇皇,敢来叩谒大人。闻者大人今年黄历颇多,欲求数块货卖,聊充薪水,供膳二亲。乞老大人怜而赐之。”范公闻言,即令书吏取绵纸黄历数十块送公。公正欲辞谢而出,范公又曰:“春间昭庆寺中所对,足见贤契奇才。今日予见历,因思一联请教。”公即请示题。范公即将黄历为题目:“二月春分,八月秋分,昼夜不长不短。”于公即对曰:“三年一闰,五年再闰,阴阳无错无差。”范公见对,极加称赏,即命库吏取银十二两,送公为薪米之费。公乃辞谢而出,归家奉养二亲。
  明岁,仍往湖州读书。荏苒间,不觉又过三载矣。一日,新提学到任。人传言,宗师颇立崖岸,甚是严肃。于公闻知,急急赶回。适值提学落学,公忙整衣巾进内参见。礼毕,见诸友排立两旁,默无一语,若有所思。于公心中默忖曰:“人言宗师颇作严峻,今日观之,信不诬也。”提学看见于公,大声言曰:“此生员何独来迟?”于公上前禀曰:“生员处馆湖州,故此来迟。乞宗师情谅。”提学曰:“此事吾已不较。适才吾进学宫,见泮池中一小蛇浮游水面,弯曲之形,有类带草之字,因出一联与诸生对。出之已久,尚未有人对。汝能对得,即为优等。”于公曰:“请宗师示题。”提学曰:“吾所出者:蛇游水面,斜弯一似草之形。”公不待思索,即对曰:“雁步沙堤,倒写两行真个字。”提学与众友闻对,尽皆钦服。提学即令生员皆要背诵太祖卧碑,着几个生员背诵,又复掣签讲书。头一签,掣着孔宗道讲《中庸》“天命之谓性”三节。第二签,刚掣于公。公见掣着,即上前禀曰:“蒙宗师命诸生讲书,不过窗下记熟套几章,虚应故事。适才蒙宗师已命诸生们背诵太祖卧碑,而我朝太祖之圣训《大诰》诸篇,正当令诸生们捧诵讲习。他日出仕,动导循圣典。望宗师少假片时,待生员宣讲了圣诰,以新诸生耳目。”禀毕,公即将前太祖《大诰》首篇,朗朗背讲,大阐洪猷,引诸一切圣典,声若洪钟,谈如悬河,叠叠不倦,听者耸然。提学初闻讲《大诰》,间亦起身立听。不意于公阐发奥旨,讲论不息,提学自己身体觉倦,乃命止之。公曰:“此圣诰不可中辍。”言罢又讲,精神倍增,言言不谒。提学见之,词色甚温,谓公曰:“子青年若是英才也,宜自慎重。”遂给纸十刀、笔数帖与公,深加爱敬。诸友亦皆钦羡而退。
  挨过年余,时永乐十二年圣寿节。国初,习仪拜牌,不限定礼生赞礼,亦不拘增广廪膳,但学中选声音洪亮者喝礼,时学中遂推于公、孙祐二人赞礼。正拜舞之际,忽然一宪官失蹉倾跌在半边,于公一见,即大声喝某官失仪。斯言一出,众官相顾惊骇。此官回归,不出理事,恐抚按有说。当日提学亦在,见公喝出,心甚不安。即令人唤公到校,曰:“汝才思虽宏,自宜慎缄。为何把一宪官迅口胡言,凭自己意喝将出来,于学校体面何如?”于公见说,即忙答曰:“生员一见,动触于中。自古云:“天颜万里,敬如咫尺。’为臣子事君朝拜,当战战兢兢,如临如在;若其不敬,徒有设拜之仪矣!今承宗师教戒,敢不惟命是从。生员不与为证便了。”提学素奇公才,又见公皆是满腔事君忠义之言,遂以好言慰之而出。
  于公此后,自知豪气太过,恐人暗挤,遂辞告父母,往姑苏游学,带一仆于康来到苏州虎丘山。盘桓数日,行过虎丘数十里之程,忽见小桥曲径、树木幽静之处,闻得朗朗读书之声。公遂与仆寻径而进,果然好座山庄,清幽书馆。于公看毕,乃曰:“此处幽雅,正是读书之所。”咳嗽数声,则见衡门开响,一小童从内出来,问道:“相公何来?”于公曰:“从杭州而来。”小童忙道:“我家相公今早对唐相公说:“昨梦甚佳,今日必有远客到临。’如今果然。”于公乃谓小童曰:“烦汝通报一声。”小童领诺,进不多时,少刻走出两人,唐巾素服,儒雅超群。不知何人,观下传可知也。
第三传 虎丘山良朋偶会 星宿阁妖魅惊逃

  于公见内边走出二人,甚是儒雅,忙整衣冠相见。二人接进馆中,各施礼毕,三人分宾而坐。于公曰:“小弟因游虎丘,不意往贵馆经过,闻得书声清朗,必有良友读书,遂尔轻造。多罪!多罪!”二人答曰:“蒙兄远临垂顾,实乃三生有幸。”于公即问曰:“二兄尊姓大名?”右首者答曰:“小弟姓徐,名理,字元玉。这位是吾表兄,姓段,名民,字济世。因承外祖之姓,姓唐,故乡人称为唐济世。皆此处人氏。”于公闻徐理之言,即问徐曰:“小弟尝闻姑苏称徐奇童者,必是兄也。”徐理曰:“不敢。”唐段民即答曰:“此正是表弟。”唐、徐二人问曰:“敢问尊兄高姓大名?何处人也?”公答曰:“小弟姓于,名谦,杭州人氏。”
  唐、徐闻言,忙起问曰:“莫非遇代巡对‘赤帝子斩蛇当道’之于神童乎?”公曰:“不敢。”唐、徐称曰:“闻名久矣!何幸有缘,得兄远顾,实乃三生有幸。”二人复问曰:“尊兄远临,必有何事?”于公即将前事说知。二人曰:“足见兄忠心触发,豪气过人。若如此,兄居鄙馆月余何如?”于公曰:“贵馆清幽,二兄高品,正是读书有益。今得请教,何幸如之。”遂唤于康,行装内取银伍两,送与徐、唐,曰:“微物权为薪水之费。”二人再三固辞不受。于公曰:“若不肯受,是见却弟也。”二人方始受之。于公遂与徐、段二友或讲论经书,或商榷古典,或作文章,皆有高出人意表之才,彼此深为有益。在馆三月,将近年终,于公欲回家来。二人固留不住,只得饯别。于公曰:“在此相扰多时,何以克当。”又唤于康取银贰两,送与徐、段二人。二人立誓不受,曰:“蒙兄雅教,感惠多矣。安敢受此。如兄不弃,明春专候兄来教益,足仰盛情。”遂相送数程,各各相别而归。
  徐、段二公送于公回至中途,忽见一道流,丰神秀丽,骨格清奇,飘飘然若当地之神仙。道流对二人曰:“二公送一友去,又有一友来陪伴也。”二人闻言,顾羽流曰:“仙长何来?有何见教?”羽流曰:“二公肯留小道时,当造府禀知。”二人允诺,即与同行。羽流心悦,即同到馆。施礼毕,徐、唐二人问曰:“仙长何处人也?高姓尊号?”羽流答曰:“小道终南山人也。姓乌,名元运,号玄虚子。”徐、段二公见乌道丰姿磊落,谈论多玄,遂留而馆谷之,不题。
  且谈于公自回家中,过了新正,时永乐十四年也。意欲复往姑苏,时有朋友高得旸、王大用、王尚质、李潜、刘士亨等,来拉公于慧安寺看书,遂不复游苏州。当日众友初集,各出分金,治酒于西湖舟中。酒至中巡,众友齐上湖堤,少步片时。公至桑林之间,因见人剪伐桑枝,于公有感于怀,遂吟诗一首曰:
  一年两度伐枝柯,万木丛中苦最多。
  为国为民皆是汝,却教桃李听笙歌。
  公吟诗毕,复同众入席饮酒。是日畅饮,大醉而归。来到寺中门首,有一太保神塑像于门首。公乘醉中见之,乃大喝曰:“如何见我来不跪接?可恶,可恶!明日罚你到岭南充军。”于公一头说,一边走进书房中去安歇,不题。
  且说这太保神颇有灵异,因于公醉中要罚之言,其夜本寺住持西池和尚正睡中,梦见太保来见,曰:“今晚宰相要罚我岭南为军,恐不能在此久居,但未有发牒耳。若有牒文,即当去也。惟吾师面求,或者可免。”西和尚就问宰相是谁,太保用手指着于公书房。西池觉来,乃是一梦。曰:“奇哉此梦!我想起来此必于相公也。观此一梦,于公日后必然大贵。待他起来问之便知。”遂到于公书房门首,问曰:“于相公起来否?可使人送茶来。”于公在内应曰:“茶到甚好。”西和尚即令人送茶汤进房。待于公梳洗毕,西池过房相见,曰:“夜来相公好醉。”公曰:“昨晚诚醉,不曾有甚触犯于人否?”西池曰:“夜间相公醉中,曾发落鄙寺监门太保岭南摆站?小僧夜间得此一梦,望乞相公恕饶。”于公见说,大笑曰:“果有此事。吾常见彼立在当门,故此酒后戏言,不料形于梦寐。”遂乃同出寺前,指太保曰:“吾之戏言,不足为虑。”是夜,西池又梦太保来谢道:“蒙吾师讲过,宰相已饶我矣。奈我常直立门首,宰相屡憎吾之不恭。今后吾师可塑一只脚屈膝者,如迎接之状,庶可免也。”西池见梦,甚奇其事。翌日,即令人另塑一屈膝之像守之,至今神像犹存本寺。自后西和尚日加恭敬于公,凡百事皆措置,以待公不时之需。公亦深感其惠,谓之曰:“若果身荣,决不有负。”
  一日,公会文于吴山之三茅观中。众友因谈起:“闻得宝极观星宿阁屡言有鬼,人不敢独自歇宿。我等素知于廷益最有胆量,若能独宿一夜,我众友当出一两银子,设席湖中,何如?”于公见说,欣然允从。当晚,众友一齐送公到观中阁上歇宿。反锁了阁门,众友各自回去,惟于公独宿阁上。坐之良久,不见动静。待及四鼓,公正欲睡,忽听远远一簇人,从空中而来,将入阁中。于公瞭见,大喝一声曰:“是何妖怪,敢来至此!”鬼怪闻喝,一时惊散。只听得空中有言:“宰相在此,险些被他识破。”少刻寂然无闻。公乃推窗看时,星月明朗,见窗口失落一物,公拾而视之,乃一银杯也。遂袖而藏之,以为执照,心中思忖曰:“未审是何妖怪,乃能移人之物如此。”遂安然睡去。
  少刻天明,众友一齐在阁下喊叫曰:“于廷益,于廷益!”公听得,佯为不应。诸友彼此埋怨曰:“甚么要紧,赚他在此。倘或被鬼迷死,不是耍处。”有孙菊庄曰:“于廷益平素有胆量,决然不妨,料他故意不应。”众人开了阁门,一齐拥上。1只见于公大笑曰:“快办东道落湖,还有好处。”众人见公,大喜,问曰:“廷益昨夜有何闻见?”公即将昨夜所见之怪说了一遍,即于袖中取出银杯,对众曰:“此乃天赐之物。”众友忙问:“此物何由得之?”公曰:“昨夜鬼怪被吾喝散失落,因而拾得。”众人见说,齐曰:“此怪甚异,乃能善移人之物,真亦奇也。”众乃一齐拉公下阁,同出观门。王彬曰:“吾等先到众安桥下杨饭店酌些早饭,然后买物置酒湖中。”
  众人一齐皆到杨家坐下,只闻得人言:昨夜何颜色家因女儿患病,酌献五圣,忽然台子上不见一个银杯,其实怪异。众人闻言,乃曰:“此必是何家之物也。吾等饭毕,即到何家付还此物,然后落湖。”
  众人饭罢,一迳投何颜色门首访问,邻居皆言果有此事。早有人报知何家,只见何老出来相见:“请问列位先生何来?”于公应曰:“闻知令爱有贵恙,学生有一方,特来医治。”何老对曰:“小女果有贱恙,未审有何妙方,可能痊愈。且请进内。”于公等一齐进内坐下。于公曰:“昨夜府上曾失甚物否?”何老答曰:“老拙因小女有恙将及两月,诸药无效,昨晚请祝献师酌献五圣尊神。正献酒之际,忽然台上灯灭,不见一个银杯。想是老拙不虔之故,以致神怒,所以有此。”于公闻说微笑,即于袖中取出银怀,递与何老,曰:“此杯是宅上之物否?”何老一见,连声曰:“正是,正是!先生从何得之?”众人以昨夜之事谈了一遍。何老大喜。遂款留众人待了午饭,又邀进后厅坐下。
  少刻,大开筵席,厚待诸人。于公曰:“今日深扰,无以为报,吾知令爱必为鬼怪所述,吾有一方,可能医治。”何老曰:“先生有何妙方,乞即示教。小女痊安,自当重谢。”于公曰:“可写贱名贴于令爱房门之上,自然安妥有效也。”何老见说,即取红纸一张,递与于公。于公即题笔在手,大书“于谦在此”四字,递与何老,曰:“可将此贴于房门之上,自然痊愈也。”何老再三致谢,又敬数杯。众人辞谢而出。
  何老即将于公所写之字,贴于此女房门之上,其女果然安妥,并无颠狂之态。其母早间来问女之身体夜来何如?女答曰:“儿夜间见两人到房门边,欲进欲不进。只见那右边一人说道:“即是昨夜神官,被他识破我们之事,今日在此镇守,我们从此去也。’说了数句,倏然不见。”其母闻言,心中甚悦,自后此女渐渐身安,一家安乐,深感于公之德。其母见于公有此神异,忙出堂前,对何老议事,不知所议何事。
第四传 同仁里夫妻合卺 山东旅将相奇逢

  何家老妪因见于公留名镇压邪怪,救好其女,心中暗想:此人有此奇异,必定非常,即到堂前对何老曰:“前日所见于秀才之容貌,决非凡品。且又蒙他救女儿之命,足见他英气所感,邪怪亦且畏他,日后必然显达。奈吾女已许王家,难以再议。我思得董家外孙女,端庄有福,何不说与他为妻。况我女婿董镛又是进士出身,家资颇厚,止生此女。若去说亲,无不谐矣!”何老闻之,心中甚喜,曰:“我前者设席待他,已有心问他曾有亲否,彼言尚未,或者是姻缘,也未可知。若果应成,不枉了我夫妻识人。明日正是吉辰,吾就去议。”
  何老果然明日早晨到于公家来,适值于公众友请去完前日湖中之席,不在家中。其父彦昭忙出迎进。礼毕,何老深谢曰:“前者多蒙令郎驱散妖邪,小女身康,感情不浅。今日老拙一来叩谢,二来特送一佳偶与郎君,未知肯容纳否?”彦昭答曰:“只恐家寒难以仰攀。”何老曰:“两姓皆是名门,不必太谦。此女非别人,就是老拙外孙女,故敢斗胆作伐。但小婿董镛为劾当道被黜,为山东教宫,奈无子嗣,惟有此女。老拙见令郎人才英伟,异日必然大发。且小婿亦素仰重令郎,莫嫌卑陋,勿却幸荷。”彦昭曰:“只恐家寒,一时乏聘,难以相求。”何老曰:“不必过谦,但求一钗为聘。小婿些少家资,自行嫁赠,万勿见却。”公父见何老来意甚诚,即时允诺。何老辞归,与妪说知,心中甚喜。于公父亲选日行聘,择日成亲。果然董氏夫人嫁到于门,孝敬公姑,亲主中馈。宗族称其贤,乡里羡其德。
  于公岳丈董镛因到山东作教,将及半年,朝廷命下,升为永丰县知县。未及到任,不期患病身故。董公虽有一子,尚在褓襁,无人搬丧回葬。何老与诸亲皆来浼于公一行。于公乃带二仆于康、于淳,拜辞父母诸亲,多带盘费,往北而行。经过苏州,遂到徐珵旧馆相探,致谢徐、段二友。徐、段见公临甚喜,曰:“往年多蒙指教,不觉又间阔两年矣。今日何幸到来,甚慰鄙怀。”于公把从别后诸友相留,毕姻后因岳丈病故,特往山东搬丧,便道经过,特来拜访之意,一一详叙。徐、段二人曰:“不知兄毕姻,又丧了令岳,种种缺礼,负罪良多。”欲留公数日,公力辞要行。徐、段不敢强留,俱送赆赙之仪而别。
  徐、段二人送公一程,回到馆中,此时乌全真亦回到坐下。徐、段二人问曰:“仙长连日何往?”乌元运日:“小道连日在嘉兴游戏。”就问曰:“今日二兄出外何干?”徐珵曰:“就是日常所言于廷益兄,为搬岳丈之丧,以此经过,特会一面,以叙间阔。因今别去,特送一程而回。乌元运见说,连顿足曰:“吾正欲见他,只是无缘难会了。罢了,罢了!吾之劫必劳二公矣。”
  明日晚间,乌道对二人曰:“今夜吾要与二兄同榻而卧,某当居中。”又嘱曰:“夜间若有大雷雨震动,二兄谅不畏惧。切不可起身,事亦无害。”二人见说,只得依允。三人共榻。徐、段二人心下疑惑,不知为何。时值三更,忽然雷雨大作,闪电交加,霹雳之声,若将打下而又止者数次。忽听得空中道:“快下手,快下手!”又听得人道:“下手不得,恐惊动内外贵人,反取罪戾。”沸沸嚷嚷多时,又听得说:“罢了,罢了。又被他闪过一难矣。”
  少刻风清雨息,将至天明,乌道起来相谢徐、段二人。二人问曰:“夜间这景态,不知为何?”乌全真曰:“昨夜之事,此乃天真雷火之劫也。某因参识元机,颇能吐气纳元,修真养性,炼阴济阳,但未能升举为恨。今幸延过三甲子,某貌如壮年,亦可谓造到全真之境。但遇一甲,必有天降雷火,震霹交加,打窃天地元炁之人。此时必须明心见性,预算甲子年、月、日、时,使真火寂静,则天火难加矣。昨夜即是某又逢一甲之日,仗二兄贵人,正是少年元神足备,不为惊骇所动,因此暂借庇过此劫。”即于袖中取出一卷秘书,度于二人曰:“某在此相扰年余,无以为报。此书非但能擎云降雨,亦可以解难脱厄,聊为共处相酬之意。”先顾徐珵曰:“公大贵,必有大难,是术可解。唐兄真诚无虑。”仍再三叮嘱,此书法不可轻泄,轻泄者必受天谴。复谓珵曰:“他年金齿相逢也。”言毕,乌道即拂衣而去,飘然长往,不知所之。
  徐、唐二人自得了秘书,在馆中演习,得其元妙。唐段民即于是年得中乡科,明年登第。徐珵直至宣德丙午年中乡试,次年亦中会魁。
  不谈二公登第后事,且谈于公自别徐、段二人,离了苏州,来到山东青州地面。忽闻得人人乱传道,近有妖妇唐赛儿作乱,占夺了青州并莱阳等县。过往客商不得前进,恐防有害。于公闻言不敢前进,即唤于康寻一宽大客店安身一夜。明早梳洗饭罢时,正欲出门探听唐赛儿事情,只见门外走进两位大汉。于公见二人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先行者方面巨耳,须长至腹;后随者虎头环眼,狼背熊腰,体貌甚巍。于公见了,即与施礼,就拉同坐,问曰:“足下何来,高姓大名尊表?”其须长者答曰:“某渭南人也,姓石,名亨,字大通。此乃吾之侄也,名彪,字伯虎。世家军籍。因伯父石岩在此石棚寨为把总,与侄同来探望,欲图进身立业。到此店中吃些酒饭,然后再去,不期有缘相会兄长。”于公遂唤酒家排酒,三人同桌而坐。石亨亦问曰:“兄长尊姓大名?何处人氏?到此贵干?”于公答曰:“小弟姓于名谦,字廷益,杭州人也。因岳父在此作教官,不期病故,特来搬丧。偶值唐赛儿作乱,不能前进。正欲思一计以除一方之害,幸遇二兄进店,莫非天与相会乎?”
  三人坐间谈论些文章武略之事。忽见一僧进店而来,坐在下首桌上,口中急唤酒家快将酒饭来吃。口内说着,一边又看着于、石三人,乃大声曰:“好奇哉,好奇哉!为何店中有此三位将相,在此相叙?”于、石闻言,一齐问曰:“老师莫非能风鉴乎?”僧答曰:“然也。”于、石即邀老僧同席而坐。于公认得老僧,这老僧亦认得于公,各各拍掌大笑。于公曰:“老师曾认得学生幼年在杭州布政司前戏言相识否?”老僧曰:“是也。记相公总角时相戏,所许日后乃台辅之器,斯言可记得否?”于公曰:“不敢,恐老师过奖之言。”因顾二石曰:“此老师相法果神,非他人所及。小弟幼年相会老师,不觉又过十年矣。老师真得禅养之妙,尊彦不老。”二石遂问老师法名尊号。老僧答曰:“山僧法名兰如,号古春。”二石闻言忙下礼曰:“闻名久矣!今幸有缘,敢烦老师别鉴,指示前程。”兰如笑而答曰:“适间睹三位尊容,使山僧甚是惊异,所以言为何有三位将相叙于此店。二君日后公侯之相。此位相公,日后宰辅之相也。”古春仍叹曰:“当今非乱世,何乃出此将相?日后俱成救乱之人。”二石再三求古春细鉴一鉴。古春遂问二石高姓大名。于公一一道其姓字。古春曰:“三君不信吾言,待山僧写出他年贵显,留此字为左券,以神吾术。”古春遂写诗一首。先写与石亨,诗云:
  眉如剑楞眼如虹,凛凛身躯体貌丰。
  耳大相方汉昭烈,须长堪比美髯公。
  时来仗勇诛千骑,运至凭威破万雄。
  睹此仪容诚可羡,后来品爵极尊荣。
  石亨观之,心中大喜,曰:“老师褒之太过,恐某不能到此地位。”古春笑曰:“山僧不谬言,日后自显。”又写一诗,递与石彪,其诗云:
  胡须一部茸而清,狼背熊腰似虎形。
  燕额当年同翼德,虎头今日类班生。
  轻舒两臂真骁勇,独立双眸甚狰狞。
  边塞他年人畏伏,元戎掌握显身名。
  石彪看毕,称谢不已。古春仍写一诗,送与于公,其诗云:
  巍巍体貌若天神,炯炯双眸耀朗星。
  声似洪钟欺项羽,面如冠玉赛陈平。
  擎开赤手安邦国,誓展丹心佐帝廷。
  他日救时真宰辅,后人谁不羡忠贞。
  于公看罢曰:“重蒙老师奖许,恐学生无有是日。”古春答曰:“山僧昔年许公宰辅,今日岂肯谬言。日后三君贵显,方知山僧之言不妄。”复叹曰:“山僧阅人多矣,不意今日将相奇逢于此。”又叹息者数声。三人见古春三叹,遂问其故。古春曰:“山僧叹息者,奇三君之数耳。”
  四人正谈饮之间,只见一俊俏后生,领着一披发女子进店来。后生朗唱一曲,讴音清亮;女子亦吹一曲萧,清韵可人。于公问后生曰:“汝是何方人?姓甚名谁?”后生答曰:“小人姓萧,名韶,原是北方人氏。父亲因到南边教演吹唱,年老欲还家乡,不料病故。母亲又三年前已死,遗落我兄妹二人,不能还乡。几次欲卖身葬父,小妹又无倚仗;几次欲卖妹搬丧,又不忍同胞分散,只得赶趁度日。不料于今唐赛儿作乱,米粟甚贵,难以度日。若得达官稍助盘费,我兄妹二人带得父母灵柩回家,存殁感恩非浅。”
  于公见说,心中恻然,曰:“观汝所言,一点孝心。吾欲助汝盘缠,奈赛儿作乱,关河阻隔,难以回家。汝能依吾一事,令汝忠孝两全。”石亨闻言问曰:“于兄如何令他忠孝两全?”公曰:“吾闻赛儿作乱,昨夜正思欲施一计以除之。今见萧韵伶俐,又能吹唱。观他是孝心之人,此事可托。吾欲授一奇计于萧韶,令他潜地投入赛儿营中,使其内中取事,以除一方大害。除了赛儿,就是尽忠;那时搬丧回去,就是尽孝。”即唤于康取银伍两,付与萧韶,曰:“汝将一半银子,把父母灵柩权寄在寺院或坟茔空地之处。吾令授汝一计,必然成功。”萧韶见公惠此大恩,即拜于地曰:“蒙达官厚德,使萧韶赴汤蹈火,亦不敢辞。”公曰:“吾有一友姓许,见任腾县知县。我修书一封,附一奇计在内。汝与妹子即投赛儿营中,依计而行,无有不中。”公遂修书附计,令萧韶同妹子前去。
  萧韶领了,即辞于公,往别径取路到滕县,呈上于公书计。许知县见了,暗羡曰:“吾友此计果奇。”即令萧韶与妹投入赛儿营中,行阳施阴夺之谋,用里应外合之策。许知县会合傅总兵之军,杀了赛儿,除此一方大害,实于公指示之谋。其计甚秘,功为许知县所得,故杭人有言公初出衡门第一功者,即此之谓也。于公即遣萧韶去后,二石与古春不知所附何计,各各暗中称羡,俱皆作别而行。
  石亨与石彪往别路来投见其伯石岩。石岩一见大喜,曰:“吾正思汝二人,今日到此,足慰我怀。”因领亨、彪来投见傅总兵。傅总兵见亨、彪英勇貌伟,遂留于麾下。后因收妖贼有功,升亨为镇抚之职。不数月,其伯石岩病故,无子,亨遂袭其指挥之职。石彪亦有功,遂授把总之职。
  且说于公自别古春与石亨叔侄,取路径到济南府来,收拾岳父董镛灵柩。董镛原中进士,选为翰林庶吉士。居位不数月,因劾当道,反被当道唆言官劾其越职论事,遂降为济南府府学教授;在学三年,升为永丰县知县,未及到任病殂。董镛为教官时,甚得诸生之心,虽上司亦皆敬仰。于公因搬丧到彼,三司府县诸生,皆有祭赙之仪。公该受者受,该却者却。一惟以礼自处。诸生亦皆雅重于公。公即辞诸友众官,搬丧而回。拜见父母,安葬岳丈已毕。诸亲友皆来吊奠。事完,当有良友高孟升、吴彬庵、吴雄、刘贡父等,来拉于公同去看书。未知在于何所,后篇可见。
第五传 于廷益大比登科 高盂升坚辞会试

  诸友复来请公看书。公亦因科举在明年,遂不远去,乃从众友之情,同到富阳山中读书,与众深相砥砺,甚为有益。公在馆中数月,一日闲步到烧石灰窑之处,观见烧灰,因有感于怀,遂吟诗一首,云:
  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间。
  后人观此诗,谓云:文章发自肝胆,诗赋关乎性情。观公咏桑咏灰,足见其忧国忧民,自甘廉洁,全忠全节之印证也。于公吟毕,仍到馆中与朋友会文、讲论经史。
  将及年终,回家来。一路与吴大器同行,各将衷曲细谈。于公曰:“明秋正当大比之年,不知我得中否?亦不知我日后事业成就否?”吴大器曰:“兄之英才广学,何愁事业不成,功名不就?明秋决中高魁无疑矣。兄如有疑,可晓得听‘倩语’之事乎?”公问曰:“何谓‘倩语’?”大器曰:“‘倩语’者,乃听他人之言语,以决一生之穷通。书上谓之‘响卜’,又谓之‘谶语’,即此意也。”于公猛省曰:“妙,妙,待我试为之。”遂与大器分路各自归家。
  延至第三日,乃是腊月二十四日之夜,公乃依法至二更时分,悄地潜行,出门而去。行不半里之程,至一家门首,听得一小儿讨豆吃,一妇人回言:“你去问外婆讨就有了。”于公闻言,即住脚暗想曰:“此分明叫吾去问外婆讨‘谶语’之兆。”乃即忙回家安歇一宵。
  明早起来,细思曰:“吾外婆平日素不喜我,我去讨‘谶语’,必无好言。”乃挨至午后,一迳来到外婆家来。相见外婆礼毕,便曰:“外孙向在富阳山中看书,不曾探望得外婆,乞恕罪。”外婆曰:“你读书正理,日后好做尚书阁老。”于公闻言心中甚喜。外婆遂留公饮酒。外婆家中有两个小厮斟酒,伏侍甚是殷勤,把大杯连敬公三四十杯。公不觉大醉,就喊叫曰:“好两个小厮!吾日后做到尚书阁老时,我一人赏你一个官做。”这外婆见公酒醉狂言,便说道:“尚书阁老有你分,只是恐朝廷要砍你这托天说大话的人。”于公忽闻外婆说出此言,心中大惊,不觉酒气潜消,即辞外婆回来。一路思量曰:“吾日后虽然贵显,恐不能得善张。”既而叹曰:“吾若得尽忠报国,死何足惧哉!”急急回家。
  过了除夜,明春正是永乐十八年二月间。于公蒙提学已取了正科举。至八月终,于公果中高科。同馆高得肠亦中魁。二家果然宾客骈门,亲疏拥户。于公见俗态浮薄,心甚非之。杭俗之风,极其炎凉。惟于公与同年高得肠二人,视富贵若浮云,甘守廉洁,不与众同,一应贺礼,坚却不受。
  于公世事已毕,数月不见高得肠出来会友,公乃亲造高君之门,欲拉高君同赴会试。只见高君谢绝亲友,不乐仕进。因虑同年辈来邀会试,乃先题诗一首于屏风之上,以明其意,云:
  今秋侥幸步云街,明岁南宫选继开。
  勉强俯成场屋志,自惭愧乏庙廊才。
  随时暂尔栖蓬荜,抚景灰心谒帝台。
  即此认为终老计,亲朋何用苦疑猜。
  于公看罢,嗟呀良久,曰:“若如此说,高君不欲进取矣!”乃大叫数声曰:“高兄,小弟候见多时,何故不出相见?”高君知公俟久,只得出来相见,各施礼毕。公曰:“小弟特来约兄同赴会试,兄何故题诗于屏风之上,甘守衡门?往日所读之书何用?”高君答曰:“兄素抱经济之才,当展生平之略。此去京都,必然连捷。小弟学疏才浅,德微命薄,不求进取,甘守清贫,以遂所志。”于公闻听,复劝曰:“兄读万卷经书,久抱经纶,不干仕进,则所学皆成虚耳。况兄正当盛年,何故退岩下,甘老蓬衡?诚所见之偏也。”高君答曰:“今秋勉强赴试,不意侥幸登科。且小弟频年多疾,倦于进取。弟与兄相知最久,岂不知弟之愚衷?今日之不赴会试,即兄向日坚却山东收唐赛儿之功同也。当日公遗计收唐赛儿,傅总兵欲表叙公指示之谋,公闻知亲往傅公营坚却,故不叙公功,皆做为许知县之绩。”于公见高君固却,知不可强,但曰:“兄如此固执,弟不敢再强。即此告辞,再图相会。”
第六传 莅广东备陈瑶疏 按江西鞠明奸恶

  于公别了高得肠回家,即整装拜辞父母,带领二仆,前往京师赴试。不消两月,起岸到京。二月内即中会魁,三月殿试毕,时永乐十九年。吏部点选人才,即奏授公为在京监察御史。不两月,奉旨差往广东犒察官军功过,并招辑瑶僮。
  公承恩驰驿,迳到广东。未至瑶僮地方,公即令舟人泊船于岸,改换衣巾,潜往瑶僮之处,察其动静。行了半日,并不见人踪迹,公心甚疑。又走多时,才见一村岩,撞见一老瑶、一老妪。那老瑶见了于公大惊,连声哀叫,乞饶老命。公闻言即曰:“我非是官军,乃是商人,因到广中生艺。去年有两个伙伴,拿些货物到你这地方货卖,不料这里反乱起来,至今不见音信,未知生死若何。今见官军平定了这里,因此我特来访问个消息。”这老瑶答道:“客官不要说两个伙伴,便有一二百个已没有了。我这里官兵,惟贪功绩,不分好歹,不辨贤愚,尽皆杀害。搜掠金银入己,蔓及多多少少无辜之人。朝廷那里知道?”公闻言甚悯,乃复问曰:“你这里皆可营生为活,何苦作乱,自取灭亡。”
  那老人曰:“客官,我这里虽是瑶僮地方,亦晓得人伦道理。自洪武爷爷归服以来,并无歹意,各自营生,耕种过日。间或一二伙贼人。不过因缺少些盐米,出来掠些,聊救一时之急,非敢为反乱之事。就是客官那边,已有此鼠窃狗偷之徒。不过捉拿为首、为从之贼,或打或杀,决不连及好人,无辜杀害。如今官军稍闻有些声息,即大肆搜捉,转相攀害。况我这边,又与獠狑切近,为首贼徒怕死,因而煽动燎人,遂相连结,拒守官军,使善良者不得安生。贼首又勾引獠狑,或出或聚,反驱人东掳西掠。不料黄贼乘时扰乱。且我这里不过扰掠贼徒,又非有弓马熟娴之人,又没有大刀阔斧、纯刚锋利之器,所有者不过是苦竹、枪帚、弩弓、药箭之物,怎当得官军大队火铳、火炮、钢刀、铁箭、快利器械。贼首正该诛杀,安静地方。今官军反把我们守分之人无辜妄杀,邀功请赏。”那老瑶与老妪说到伤心之处,痛哭起来,诉道:“我老身已有三个儿子,三房媳妇。那日晚间,正在家中煎豆腐、暖热酒,共坐吃酒,忽听得炮铳齐发,顷刻间官兵杀进。儿子与媳妇俱被杀害,只得我两口老身,亏了这头白发,饶得性命。如今村市之中人烟绝少。客官今日你好大胆,独自一人到此。幸喜如今平静还好,切须仔细。”于公见说,深自叹息,乃曰:“闻你这等说,我那伙伴必死于官军之手。”老瑶遂留公歇宿。公乃权宿一宵。
  明早起来,吃些早饭,公送些银子与老瑶,作别而行。行不三五里路,又见一老瑶。那老瑶见公亦哀乞求饶。公曰:“不必惊恐,我非官军,是经过客商。”因问老瑶事情,老瑶之话,与昨晚老瑶之言相同。公乃叹曰:“那朝廷何由知之。今将臣惟贪一时之功利,不顾人类之性命,将无辜之人枉杀,自然不报于今日,必报于子孙也。吾想秦将白起,无辜坑卒四十万,后自身刎死杜驿,子孙尽遭屠戮。天岂无报乎!”一路嗟呀,急急回到船中,催人抵任。
  官军各各出接。公遂令各将官俱造军册,一一开报明白。公乃查得功少而行事不妄者重赏,功虽多而杀及无辜者次赏。于是一军皆称严明,无不畏服。公仍着土官、士兵招致瑶僮,谕以祸福,申明今日朝廷大义。瑶人无不感泣。
  事毕,乃回京复命。遂上疏,历陈瑶僮情俗之苦状。朝廷见疏大悦,即敕广东将臣;自后抚驭得宜,不许邀功妄杀;若仍妄杀无辜者,着抚按官查实来说不饶。以后广瑶地方,渐得安生,亦于公之恩也。
  时都御史顾佐见公青年如此廉明仁惠,甚相敬重,即奏差公巡按江西。公闻圣旨下,星夜到任。时江西宜春县乡民董山,五年前乏本营生,乃央中将田产文契,戤借隔村豪民王江处,本银三百五十两,每两加利三分。董山借银到手,即置货物,前往营生。出外年余,不能获利,家中食用,反使费些去了。董山思得生艺艰难,利银又重,只得收拾衣饰、银钟、银钏之物,同中人到王江家来,奉还三百五十两本银,尚欠利银二十五两。王江当日收了银两,即设酒厚待董山并中人。酒毕,王江曰:“今戤契一时寻觅不见,待明日还足利银时,一并交还。”董山见说,乃曰:“兄长恐小弟不还这些利银,便是明日总还取契罢了。”即同中辞别归去。山因利银一时凑不起,迟延了半月,不期中人患疫三日而死。董山只得自带了利银,来到王江家里。江家推说不在,次日山又到江家,江家又推不在。连走六七次,将及一月。
  董山心疑,只得坐候王江两日。江推托不过,出来相见。董山即奉上利银,取讨文契。王江见说,即变了面,喊曰:“汝本银不曾还,只付得这些利银,就要还你戤契!”山闻言大惊,曰:“兄长莫非酒醉未醒,何出此言?前月本银通奉还你,今见中人身死,反说此言。苍天在上,不可欺心。”王江连声嚷道:“谁是欺心!汝倒见中人死了,反来赖我本银。”山忿怒不平,连声叫屈,即与王江殴打起来。众邻一齐来劝解开,彼此告诉一番,众又不知真情,皆说董山折本,反来欺心赖债。董山见众人一说,气得不能言语。难以分辩,只得回家。
  明日,迳到本县告理。县官拘王江并邻里究问,通是回护王江一偏之词。皆曰:“止有赖债之情,并无债赖之理。”问官审毕,即提笔判云:
  审得董山往年原借王江本银三百五十两,当日有契有约。据山此时还银,无证无中。岂有三百金之资交还,不即索契取明,而延至两月后兴词?此分明欲图赖债者也。情属可恶,法宜重惩,以警刁诬。
  问官判毕,即将董山重责二十,又禁狱中。待完江本银,方才拟罪放免。董山冤屈无伸,屡屡令子侄到上司去告理,皆以前招为证,反坐越告之罪。
  董山累得人亡家破,召保出外。闻得于公巡按江西,董山吁天祷告曰:“山闻新到巡按于爷,自幼神奇。今日为官,必如明镜。山之冤屈,只在此词。恳乞神天昭鉴,救拔含冤之苦。”于公初临马头,董山拚命拥住轿旁,高声哭告曰:“青天爷爷!小人三年冤屈无伸,只得拚命伸诉。非爷爷明镜,不能察此冤枉。”于公见其迫切之状,非假态也,喝令取词上来。公看毕,即问曰:“还银之时有中;还利取契之时,中人病死。事之不明处在此。”
  董山即叩头诉曰:“青天爷爷!正是。王江见中人魆死,以为无了见证。问官又据王江邻里一偏之词,把小人屈陷三年,累得人亡家破,冤屈无伸。今日爷台亲提究问,便知明白。”于公遂准了词状,喝令董山退去。亦不差人去拿王江,亦不发落董山,与别官究问。
  挨过月余,董山又苦苦哀告于公,公佯为不理。董山情极,叩头流血。于公问曰:“汝还时,银子共有几锭?何处倾销?还有何物抵足其数。”山忙诉曰:“小人银子共四十六锭,二十四块碎银。因不足,还有银杯四个,银钏二副,衣服二套,抵足其数。这钏打造甚精。”于公见说乃曰:“吾已知道。”仍发放山出,于公遂留记在心。
  忽一日,行牌到宜春县,竟拿王江到来。不问起董山之事,反究起强盗事情。公特喝曰:“王江!尔为何为盗,打劫某家,今盗首在吾案下。”即差捕官二员,随即带王江到家。协同地方邻右,将王江家内一一细软之物,尽行用箱柜封记取来,以为起赃之物,各各有号封记。不消半日,尽将所起之物,一一摆列堂中。其文契财物见在,公令王江一一说从何处来的。及至银杯银钏二物,于公见了即曰:“此正是赃物。”王江听说这是赃物,不觉放心进前辩曰:“此非是劫盗赃物,乃是前村董山欠小人银三百余两,因本银不足,将此物抵偿其数。实不是劫盗赃物。”于公见说乃曰:“是了。这田契是董山之名税的,戤契又是山名。他既还你本银,汝又赖他田契不还,观你之心,比劫盗之心尤狠。”即令人带董山过来面证。王江无辩,叩头伏罪。于公大怒,重责王江三十,问徒二年。将江家资判二百两与董山,作为三年负累之苦。董山叩头不已。冤狱分明,一省称为神明。将前问官参论,住俸三月。人皆称仰,不敢为不义之事。
  时有宁府中官属,平素骄横。每遣人和买市物,减其价银;若有不肯与者,即强取之;若与争夺,即扭府中,捶之致死。有司不能禁止。民不胜其苦,无所控诉。公按临,民皆遮拥马前,怨声如雷,诉告之纸,堆如山积。于公检视其事之重大者,即时题奏,付法司拿问。黜其尤者数人,置之法典者二人,但民有不便者,尽为革除。仍立碑垂戒。于是奸吏巨族素强梁者,悉皆缩首,不敢妄肆于民。人皆仰公之德,即祀享公于学宫。
  公按事已完,正欲回京复命,忽有官校因事来捕。说有长芦一带马快船,船中竟夹带私盐万灯。公亦不避权贵,悉置之以法,至今河道肃清,皆公之德。一省闻公回京,皆挽留不住。有号泣相送者,皆欲望公复至。公迳辞谢百姓,回到京都复命。每奏事,声如洪钟。时朝廷闻之钦听,班寮亦皆竦然。时永乐二十二年。
  不两月后,永乐殡天。于是洪熙登极,乃下诏:或在朝,或在野,不拘缙绅、儒流、耆硕之人,但晓典故,博览占今,练达时事者,有司当即奏闻,徵聘到京,纂修前太祖、太宗实录。于公闻得诏下,心中甚喜。乃曰:“吾每欲荐吾友高节庵(高得旸之号),不得其由,实有蔽贤之罪,今乃得其所矣。”即上表保奏其友,未知若何。
第七传于侍御保友赴京高征君辞爵归省

  于公即日具表,奏上于洪熙帝。帝览表毕,有旨下,即敕礼部差官征取到京。此时阁下杨士奇、杨荣,尚书蹇义,都御史王佐,各举所知之人。当有升任杭州府通判朱耀在京,未出都门。于公闻得,即见礼部堂官,礼部官遂奏朱耀,即带敕书征聘高得旸到京。
  朱通判领敕诏,即驰驿到杭州武林驿下马。府县官出接,宣读毕,府官即同朱通判造高君旧宅。有人禀曰:“高君不乐仕进,别筑室于西湖锁澜桥旁。”三府闻言,即同众齐到西湖上来,造高君之庐。只见门首题咏甚多,惟右首一诗,乃高君自咏者。其诗云:
  五年筑室傍西陵,槐柳为墙竹作屏。
  最喜门庭无苛客,每逢时夕有嘉宾。
  南阳诸葛三椽屋,西蜀杨雄半亩亭。
  今日更无尘事扰,抚琴才罢阅诸经。
  朱府判与众看诗毕,皆羡高君有和靖、禹锡之雅操。
  其时早有人报知高君。高君忙整衣冠出迎,令排香案接圣旨。宣读毕,府判与高君各相见礼毕,分宾而坐,高君曰:“不肖匪才,素无学术,遁迹西陵。不料今圣上过听于侍御之荐,有劳诸公祖光顾草庐。恐此行有辜负圣恩,实难应聘。”三府曰:“征君不必拒辞,今日朝廷求贤之意,急于饥渴。特下诏起英耆于侧陋,访硕隽于岩栖。今阁下杨荣,尚书蹇义等,皆举相知,俱已应聘就道。况于侍御之荐,决无谬也。且士当为知己者进。今相国杨士奇先前亦以儒士应聘,纂修我太祖实录,如今已作台辅。征君岂宜若是之执乎?”高征君仍固辞不就。三府又曰:“吾闻鹍鹏不止园池,骐骥志在千里。征君抱经济之才,当展经纶之志,何自韬隐坚却如此?上辜了朝廷隆聘之盛典,下负良友特疏之美举。”征君闻说方始允聘。
  次日,高征君同府官至武林驿中与府官作别,星夜驰驿到京。此时杨阁老荐胡俨,蹇尚书荐李勉俱到,齐觐君完毕。朝廷即用胡俨为翰林检讨,李勉为国子监学录,高得旸为宗人府经历。不旬月之间,朝廷取在京学士刘穆之、杨士奇等为总裁,礼部尚书蹇义,并检讨胡俨、李勉、高得旸等为副总裁。高得旸同众翰苑官在院中,果然博闻洽识,文理纯正,议论合宜,虽总裁刘、杨、赛、夏诸公,亦皆仰重。闲常时,每与于公议论政事,真有经国远猷,安邦宏略。惜乎不乐仕进。每题咏之作,果然脍炙人口。京师盛传于、高二公文词清丽,得一诗一词者,胜如得金。其文词颇多,不能备述。高征君同众纂修国史已完毕,朝廷俱加升职,因升高征君为编修。高君再三固辞,不肯就职,叩乞致仕归故乡,以遂所志。幸朝廷见其固辞,方准所请。
  高君心悦,来辞于公,即日就欲起程。于公仍劝渠就职。高君曰:“弟蒙兄误荐于朝,国史已完,安敢妄贪天禄?弟志已决,不须若留。”于公乃设席款待高君,各言衷曲,并谈国家政事。高君曰:“吾昨夜观天象,不出二十年之间,朝廷多事。非济世之才,不能砥定。安知其不在兄乎?幸朝廷有福,乃生我兄,非兄不能匡济也。”遂别公而出。
  明日,高君不待旨下,即与二仆潜回,留书一秩、诗一首与寓所之人,嘱付曰:“明日于爷来时,汝可将此呈上。”寓主人领诺。高君遂不别于公,飘然长往。于公连日不见高君动静,乃亲到寓所探望。寓主人禀曰:“前日高爷去矣,有书与诗在此。”即时呈上。于公遂取诗拆开看,云:
  兴在思鲈不可留,严滩孤月照羊裘。
  昨宵已定将来事,今日难羁欲去谋。
  报国丹心君自得,栖岩素志我何求!
  谨将治世安民策,付与金兰细玩筹。
  于公看诗,嗟呀不已,曰:“高兄果有严陵之志,吾不及矣!”
  于公因高君去后,国事少暇,乃差人恭请父母并家眷人等到京,同享天禄。差人去不三月,父母家眷皆请到。于公大悦,得尽温凊之礼。正是居家行孝敬,在国尽忠贞。
  不数月,忽报云:“洪熙驾崩。”京城军民人等,若丧考妣,尽皆恸哭。明日乃宣德登基,大赦天下。恩封诸藩王勋戚,次封在京官员。于公生一子,因逢朝廷恩赐父母冠服之日,即取所生子名曰冕。于公正欲奉养二亲,忽报汉王作乱。于是朝廷特取公扈从驾行。公闻报,忙辞父母,随从而行。不知若何。
第八传 从御驾议收汉庶 至单桥谏免赵王

  宣德元年,朝廷乃恩封大小官员,并藩王勋戚臣寮。永乐帝生三子:长即洪熙;次汉王,封于乐安;三赵王,封于彰德。洪熙自幼仁德孝敬,慈爱好文。汉王自幼性凶刚狠,好骑马射箭。及长,甚有膂力。永乐因汉王出兵有功,心甚喜之,初封为天策上将军。王得此职,心中大喜。夸示左右曰:“昔唐太宗曾封为天策上将军,吾今得此职,岂非天意在我乎!”遂造谋有夺兄之意,时常在永乐前谮毁洪熙。洪熙仁厚,不与为较,反加友爱。后永乐察知其欺,遂大怒,改封为汉王,敕于云南建国。汉王哭诉曰:“子有何罪?置于万里之外。”永乐乃改封于乐安。封不数年,永乐崩,洪熙即位。
  汉王心甚不安。洪熙待之益厚,比往时更加优待。不期洪熙在位一载而崩,洪熙之子宣德登极。汉王闻知,心中不乐。后朝廷加汉王封爵,又不上表谢贺,乃与护卫指挥王斌、朱恒、盛坚、侯海等,共为逆谋。暗令人到山东约都指挥靳荣反济南,仍四下里发遣弓刀手于真定、河间诸卫所,尽夺旁郡地方。又遣枚青到京,暗约英国公张辅为内应。张辅见枚青问其来意,青遂递上汉王密约之书。英国公见了大惊,暮夜即拿枚青见宣德。上一见大怒曰:“朕惟至亲只有二叔,今至亲如此,他藩何如!朝廷有王,国法安在!”乃指枚青詈曰:“俱是汝等奸臣离间,致伤骨肉之情!”即命拿青下狱,“待朕擒了汉王,然后处置。”
  明日旨下,敕平江伯陈瑄防守淮安,都督芮勋守居庸关。又尽释放京城军旗刑徒,俱令随驾亲征。宣德元年九月初三日,命广宁伯刘瑞守内城;定国公徐昌、彭城伯张昶守皇城;安乡伯张安守护内外城。初四日,命丰城伯李贤、侍郎郭琎督管军饷,郑王瞻墡、襄王瞻凌留守北京。武安侯郑亨、都督山云、尚书黄福同守辅京师。初五日,率少师蹇义,少傅杨士奇,少保夏元吉,少傅杨荣,尚书胡潆,通政杨善,都御史陈山、顾佐,监察御史于谦、王翱等扈从,御驾亲征。令武阳侯薛禄、清平伯吴成为先锋,广平伯袁容、都督张升为左右翼,军容甚盛。
  初六日,驾出都门。行至中途,上顾问从臣曰:“卿等试度汉王计将安出?”少傅杨荣进前对曰:“臣料乐安城小,汉王必先取济南为巢窟。”夏元吉亦奏曰:“观汉王曩时不肯离京,今必趋南京无疑。”上曰:“二卿所料,未必其然。今济南虽近,未易攻打。闻朕大军至,亦无暇攻击。且汉王并护卫家小,俱在乐安,未必肯弃此。”圣言未毕,忽侍御史于谦前奏曰:“臣度汉王外多夸诈,内实懦怯。又且临事狐疑,无有断决。今不直取南京,足知展转无能。今汉王实不料度陛下亲征,量得朝中将帅,无与为敌,乃敢如此悖逆。今日我陛下亲征,城中闻知胆落,必成擒矣。”宣德闻言大喜曰:“观卿所言,正合朕意。”急令将士前进。
  早有探事人入城,报知汉王曰:“闻朝廷差大将武阳侯领兵到此。”汉王闻报,攘臂大喜曰:“吾何惧哉,吾何惧哉!此易为退耳。”复顾左右曰:“吾料朝中无我对手,今果然矣。”正欣喜之间,又有人急报曰:“今上亲征我国。”汉王闻得“亲征”二字,半晌无语,面如土色,心中大惧。护卫指挥朱恒即忙进曰:“大王勿惊。乘此南京无备,可急起兵,直至南京。若得南京,号令文武,谁不允从?大事成矣。少若迟疑,大军一至,围绕城池,城中若釜中之鱼,必遭擒耳。”汉王终是心怯,果然不能决断。
  宣德行至乐安,乃命三军一齐蓐食,倍道兼行,不可迟滞。大臣齐谏曰:“林莽之间,恐有埋伏。百里趋战,兵家所忌,甚为不便。”上曰:“兵贵神速,朕兵直抵城下。况彼乌合之众,方汹汹未定之时,何暇设谋计伏。”
  大臣皆贺曰:“此陛下圣算,臣等皆不及也。”上曰:“卿等所言亦是。且古昔圣人,尚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但朕度之审矣,卿等无虑。”遂催兵急进。来至庆云、阳信(二县名)并无官吏人等迎接,皆慌慌避入乐安城中去了。上曰:“眼见彼处兵民,皆遁进城中去也。”
  初九日,驾住乐安城北。但见城中黑气黯黪,遂围其城。汉王将校凭城举炮石打下。我军发神机铳炮攻打,其声震如霹雳,城中一时鼎沸,慌乱起来。诸将急请打城。上不许,敕谕汉王令其改过。汉王密地遣人到驾前奏曰:“愿今日与妻子诀别,明日出城待罪。”上许之,遣人归报汉王。汉王尽收诸兵器及通谋逆等书烧毁。
  十一日,汉王将出待罪。王斌等力止,泣谏曰:“宁决一死战,无为人擒。”汉王见众将如此,假以复入宫中取物,潜自从地道中出来,投见上位,乃顿首伏地曰:“臣该万死!惟恳陛下怜之。”乞命者再三。上遂命护卫人役,发一围轿,令汉王坐于轿内抬行,仍悉召诸子从行归京。赦城中百姓之罪,乃降汉王为庶人,改乐安州为武定州。
  处置已定,回驾至单桥,有都御史陈山迎驾奏曰:“汉王谋叛,赵王实与之同谋。今乘此得胜之兵,移指彰德,擒赵王如反掌耳。今若不取,后赵人反测不安。设有他变,恐复劳圣虑也。”上闻言,沉凝半晌。杨荣、于谦二臣急忙谏曰:“先帝止有二弟,今汉王自绝于天,不得不伐。赵王反形未露,逆谋未彰,今遽用兵伐之,恐伤先帝之爱,有累陛下之仁。”上曰:“二卿之言是也。”陈山扈从在后,屡屡言曰:“今不取,日后必为子孙忧。”杨士奇、夏元吉闻陈山之言,不以为是,乃进谏曰:“赵王事未彰露,不宜遽伐。”上亦不忍,即命广平伯哀容、都御史刘观,持群臣奏章以示赵王。赵王闻广平伯等到,不知所为,心中大惊。及见广平伯传旨并群臣奏章,赵王视看俯拜于地曰:“蒙皇上恩德浩大,骨肉保全。”即同广平伯等入朝谢罪。上待之甚厚,仍加俸一百石,彩缎二十端,送赵王归国。
  上乃令汉庶人当殿见上。上责其叛逆之罪,庶人当殿犹自倔强,反出不逊之语,不伏判逆之情。朝臣默然。忽班部中闪出一员官来,大喝一声,声若洪钟,乃曰:“庶人不得喧哗强辩,吾今与汝明正其罪。”未知闪出何官。
第九传 叱庶人骤升三品 旌义叟全活万民

  宣德当日令汉庶人殿廷朝见,庶人犹强辩不服。忽左班中闪出一员官来,众视之乃是侍御史于谦。谦当殿大声叱曰:“汉庶人不得强辩,吾今与汝明正其罪。汝且听着:天生烝民,立君为亿兆之主。海内诸侯,莫不臣服,欣戴奉命。今我皇上与汝,名虽叔侄,分实君臣。既有君臣之分,当尽臣子之心。昔者先帝临御,待汝恩隆无比。今日陛下即位,首加汝之爵封。惟愿共辅邦家,睦亲骨肉。岂意汝不思尽忠报国,辄敢谋为不轨。初令徐颅四出劫掠,复遣枚青潜结勋臣。用铁瓜挝死指挥徐郧,而多营求护卫;陈盛兵赫劫中官侯泰,而强邀绝马驼。瞻圻是汝之子,宠妾而杀其母,仍绝其嗣。父子夫妇间,垂恩绝义,亦已甚矣。且先帝是汝之兄,谗构百端,谋夺储位,实欲推刃同气,大灭彝伦。何忍为哉!散骑军劫夺旁郡,养亡命横杀士民。如此逆恶,死有余辜,尚何强辨?”
  汉庶人听于公喝出平日所为,心胆皆颤,不敢复言。两班文武见于公言词严凛,声若洪钟,矢口发出庶人真正情状,皆暗暗称羡他。宣德帝闻于公之言,触起雷霆大怒,曰:“朕宥得汝,国法不能容也。”即令金瓜武士,拿庶人幽于逍遥城中。过数日夕,朝廷令排宴,大宴庶人三日,令其自尽了。
  宣帝日前因于谦扈车驾从征之际,料度庶人之谋,灼见无差,今又证庶人之罪,言词严厉如此,宸扆大喜,乃属意用公。不数月,忽有奏山西、河南二省荒乱。有内旨:特差侍御史于谦,即升都察院佥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巡抚二省。明朝御史竟升侍郎,于公一人起也。
  于公闻旨,即辞别父母并夫人董氏,单骑带二仆人前往到任。公时年三十二岁。行香毕,乃立二木牌于院门首:一写着求通民情;一写着愿闻利弊。二省里老皆自远来迎公。公皆和颜悦色,款问风俗。里老见公开诚下问,无不悉言风俗。公曰:“今二省饥荒最甚,此为急务。吾欲与诸里老议平籴之法。汝众里老,俱将吾善言劝谕富豪之家,将所积米谷麦粟,先扣足本家食用之数,其盈余者照依时价粜与饥民,以救其急。自古贫富相周,有无相济,此亦一乡、一邑邻里之通义也。若有仗义者,每石肯减价二钱,减价至百石以上者,给与冠带荣身,免其终身差役,并杂色差役。若一二千石以上者,奏请建坊旌表。若不愿减价者,勿强之,但行平籴之法。若有奸民擅富要利,坐视饥民,不与平籴者,汝等里老从实举呈,吾当重罚不恕。”诸里老唯唯领诺。
  公又谓里老曰:“今蒙我朝廷发一十三万银两赈饥,吾尽发于二省州、县官员,分给赈济。中间多有豪富奸猾之徒,不思饥民得银止可苟延数月残喘,反恃强挟逼赈济银两,以偿往日拖欠私债者,汝诸里老并饥民被挟逼者,即时鸣告,吾当重治不贷。凡有欠私债者,俱候年丰,渐渐还纳。”诸里老唯唯听命。公又嘱曰:“今凶荒之年,多有骨肉至亲,不能保全,有遗弃子女者甚多。汝诸里老当即开报州、县等官,务要设法收养,候岁熟查访还之。若汝等里甲地方贤良之民,能收养四五口者,吾即犒以羊酒,给尚义之匾;十口以上者,加彩缎,免其各差役;二十口以上者,给与冠带荣身。汝众里老当听吾嘱,勿使遗失。”众里老闻嘱,领诺而出。
  公即领各府、州、县,一一开报明白,分上、中、下三户造册。限半月之间,排门册籍,俱赴本院稽查。然亦不时体访。乃大开仓廪,发粟出谷,赈济饥民。先将前朝廷发十三万银两,分赈二省。仍每里煮粥于通衢,如穷乡村落之处,亦每里给米四石,令四人兼押一缸粥。每一饥民来就食者,止许吃四、五碗,即令止之,复令他行动半日,再与之食。此乃是公为民深虑,恐一时食之过多,久不得食之饥民,反伤脾胃,损命者有之,故令行动,不使过伤,实救饥民之良法也。于是饥民扶老携幼,俱来就食。有惜体面者,有年老并少年妇女,不好出外就食者,着查实计口给米。或给粟麦,或颁与粥食,不使失养。
  公又思饥民虽目下得食延生,奈仓廪空虚,倘再遇凶荒,何以接济?乃大书榜示,告谕富家巨族,劝其捐贷资粟,以备仓廒,以济饥荒。告谕才出,早有河南富民赵守贤者,家资巨万,年近七旬无子,乃亲赴院中投词案下,情愿将家资悉捐到官,籴谷赈饥,余者存之义仓。于公见词,亲令起来,以礼优待之。着府官设席款待,加以宾礼,令簪花赐酒,仍备鞍马旗鼓旌匾,迎送街衢。又以花红、羊酒、彩缎犒赐其家。即星夜赍本奏闻。
  不一月旨下,着有司建坊旌表义民于闾里,仍月给米一石,冠带荣身。当时赵老冠带到院拜谢于公。公令免拜,曰:“此是朝廷旌尚义之典,何劳拜谢。”因问赵老:“汝年几何,有儿子?”赵守贤禀曰:“某今年正七十岁,并无子嗣。”于公曰:“吾观汝首能尚义,阴德不小。年虽七旬,体貌健厚,非无后者。”乃劝其纳妾,以生后嗣。公令里老择一贫家女到院,命赵老纳之。赵老领谢而出。后赵守贤将及一年,果生一子。至院中叩谢于公。公心甚喜,以为天之报施善人,如此之速。于公思:吾才出告谕:赵守贤先来损资赈济,亦良民之豪杰也。叹羡久之。仍大张榜文劝示。各处张挂。
第十传 于院示捐资劝谕 众民诵赈济歌谣

  于公即令出榜,大书劝示千馀张,悬挂通衢。其略云:
  巡抚河南、山西都察院佥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于,为承奉朝命抚济饥荒事。照得河南、山西二省,饥荒为甚。贫民流散,缺食嗷嗷。本院莅任以来,即将前钦赐赈济银两,并各府州县无碍钱粮,及预备仓粮,尽行赈散,以济其急。虽目下少苏民困,将来犹恐不支。昔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民无枵腹而啼饥号寒者,其故何也?能预为备耳。
  今本院即捐俸资二千五百两,复蒙贤有司王、高、孙、李、刘、杨诸公,各捐俸资五百金,为蓄粟麦之本。然虽有此,尚未充盈。倘遇凶年,将何周济?本院悉访民情,颇知闾阎之事。今特出榜,功谕尔等贤良富家巨室:有能捐二百金以上者,当即与冠带奖励。有能捐四百金以上者,当即奏闻,录为义民官,建坊旌表;或本身原有官职者,即荣封其祖父,或录其子之名,衣巾寄学。有昔年贱价籴粟米,今肯输千百石,仍照昔日贱价卖于民间者,亦同前样旌奖。或收留遗弃子女五、六口乃至十口以上者,或肯减一二钱时价粜卖者,本院已前日面谕众里老,皆照前给赏旌表不谬。有贤士大夫能捐贷者,亦即保奏,不时擢用。本院每思富贵之家,如有三千金家资者,可捐贷百金;有万金者,可捐贷三百金,亦不过三十分中出其一分。况捐一分之资,而活数千人之命,阴功岂浅浅哉!后必有报之者。
  本院常见有司官因饥荒之岁,每令州、县官督察里闾勒报大户,其富豪大户,不知捐贷赈济之德甚洪,而反百计夤缘,用钱贿赂,求其脱免,里胥得遂其奸,脱上户而报中户。有司不查其实,又不再三开谕,往往转相扰害,亦何上下之愚哉!假如用夤缘贿赂之费,孰若捐贷以赈饥贫,上舒朝廷之隐忧,下为子孙之积福,中又不致为里甲之科需。本院今谕捐贷赈济,实劝汝等为此好事,汝等反吝财难舍。及一闻僧尼设法化缘,遂能舍大资财,以邀来世福德,岂非妄谬乎!孰若捐数十百金,以济嗷嗷饥苦之民,实有见在无量功德。故西蜀张咏能立法捐资济贫,子孙数世荣贵;浙江蒋氏以平粜贱谷,兄弟三代为神。所谓仁人者,其利甚溥,其报甚隆。生前则万人感戴,死后则百世流芳。多有富豪之家,平昔悭吝,不肯捐资赈济,行此美事,是诚愚而不悟者。嗟乎!(耳少)(耳少)一身在世,食用有限,死又将不去。且终日营营,千谋百计,作牛马不肯少输一二。
  为此美事,今本院每县置二仓,一曰尚义仓,一曰平准仓。义仓即贤良捐资输谷之仓。平仓即丰年贱价买进,若遇凶年,照昔贱价平粜者。即于仓前立碑勒名大书某人捐贷若干,某人输粟麦若干,计全活人若干,不但立碑建坊旌奖,亦在在口碑,为人传诵。贤良仁富,见此荒年,岂无恻隐良心?欲捐输济困,又有奸徒,不思本院推诚劝谕,反设言阻塞其尚义良心,且言今捐百金不难,恐他日又有别项大役;又有言捐贷不难,倘又要人去买谷输仓,则人财两为赔累。今本院一心为贫民苏困,功尔贤良,既肯捐贷资谷,又岂复劳汝买输,决无是理,切不可听奸徒惑阻。本院所以立碑勒名留后者,一则旌贤良尚义之功,二则杜后不许再将尚义之家,有别项大役索扰也。本院亦思尔等富家巨室皆辛苦营生,成家立业,必不强致之。但本院推诚待人,谆谆劝示。尔众当以本院之心为心,待后丰熟,必计数给还,安肯欺谬?今出示后,尔众若不体本院之诚,他日府、州、县官详实报名到院,是顽民也,反为不美。
  故示。
  二省人民见于院榜示开诚劝谕,有富豪良善,莫不欣然乐捐资粟,以尊明示。其最尚义者,河南则赵守贤、高从善、孙祖祐、刘德洪;山西则杨有年、王永、李文科、邵承芳、朱朝卿。至今高、孙、杨、王、朱五宅,皆累世簪缨。赵、李、刘、邵四家,子孙蕃盛。可见济人活命之功,天必阴祐其后也。
  公乃着县官每里选忠正耆老二人,协同里中,照旧日册籍,查计人口,给与半年粟谷银两。仍着县官不时稽查,不许里书作弊徇私。如有别省流民饥馁到来,亦令随在地方就食度命,不可赶逐。此法行之,民沾实惠,而得全生。公即每县置二仓立碑,刊诸尚义之名。又给与冠带,奏闻建坊旌表给匾,犒赐其家,免后各色差徭冗役,一一照示与面谕里老之言,一毫不谬。
  公又差人于成熟处收买粟麦,如湖广、四川等处,皆起本院勘合公文,备书救灾恤邻,无遏籴等语,“仰体朝廷德意,皆吾赤子。若分彼此,大非仁人君子之心。若有人到贵省籴买米麦,及贵省之人搬运米麦前来者,俱不许恃强之徒,遏闭拦截。若贵省有此之徒,系是刁恶害民之蠹,希重治之。若州县官有遏闭者,当为推情毋阻。”其差人输买之处,是以无人敢遏。其买籴来上仓粟谷,公算其盘费,点折虚耗,皆公自蠲资,赔补其数,置之仓廒。若遇凶年,乃分次贫、极贫,谅人计口给与。
  后两年之间,时岁成熟。公即查计先年捐贷资谷之家,各各照数算明给还。有尚义音,感公大德,不愿领者,仍贮库贮仓。又有几处仓廒,如先年贱价买谷者,资本三钱加利五分,六七钱者,加利八分,给还原籴之家。故富家巨室,并小户贫家,无不感德思恩。
  公又访得鳏寡孤独者,皆查养于卑田院,亦月给米粟,二季与布匹,并无遗失。仍令各处设医药局,以疗疫疾。盖大荒之后,必有饥伤之病。公乃究轩岐之奥旨,拯斯民于寿域。又设社学于里邑之中,令教孤寒子弟,使教读者,令其自洒扫应对,出恭入敬之礼,循循导之。其教读生儒,每月给米一石、银一两,作为教育子民之仪。自此数年,全活万万,教育万万。百姓深感公恩。有歌谣一篇,以见当时公之德政云:
  凶年饥岁贫无粟,处处人民皆枵腹。
  儿女卖与富家翁,少男止换六斗谷。
  春来只有四斗粮,兼粞夹糠煮薄粥。
  夫妻共食一月余,面渐尪羸皮搭骨。
  引邻看看作饿莩,精液耗干无泪哭。
  忽闻巡抚至此邦,开仓赈济饥与荒。
  示民出粟自捐俸,谆谆复谕富贤良。
  幸蒙尚义诸耆俊,贷资输谷到官仓。
  大家小户皆得食,顷然面色生容光。
  鳏寡孤独俱有养,医药调理救灾伤。
  赵父杜母今复见,天遣恩官拯二方。
  歌谣至今诵之。
  于公每巡视,目见河南地方逼近黄河,水势极汹,每留心计画。待百姓农事完毕少暇之时,乃亲自令民采取青柴芦草等物,堆积近水之处,以备卷扫之用。仍筑数处大堤,以遏水势。堤旁种树,以固根基。每五里立一铺,专人看守。少有坍损,即时修补,至今保全水患之功甚大。公每见河南、山西大路遥远,当暑热炎天之时,商贾往来,又无遮阴少息之处,多有喘渴中暑而死者。公甚怜之,乃使人夹道两旁,排种柳树极多,不三五年间,柳树渐长成阴。公又于大路中筑高埠数十处,旁边多开濠堑,亦种柳树万株。或三里、五里,浚开一井于路,连开数百余井,一则透泄黄河水势,一则住民与行人得水以济其渴。又于井畔通造一亭,与往来之人憩息。至今柳树合围成阴,行人得水以舒吻渴。古迹犹存,实万代之绩也。
  公又见大同、山西行都司十三卫俱在大同,地方窎远。巡按御史不能一一遍历军卫并有司,事多不法,以致老弱充当,冗食者众。及闻警报,不能时刻猝至,为害不小。公乃上本,奏请专差监察御史一员,于大同雁门等处,控压边境,庶不致边政废弛,军皆精练,至今遵守。
  公又见山东、陕西亦连岁凶后,多有逃移到山西、河南二省者,恐日后贻患地方,即令住居相近者,编成里甲,另立乡都;若住居星散者,就于各乡都附近处安插。亦各立里长管束,仍复拨与荒田退滩余地,开计亩数,令其耕种耘锄生业。又奏河南、怀庆、陕州等处余粮有见在仓五、七年之上者,奏闻量减时价,粜与陕西、山西饥民并直隶、潼关军,余与河南安插逃民等众,全活亿万民命。于公处置饥流之民,皆得其所,地方果然宁静,家家乐业,皆公抚动之绩也!
  公一日出巡过城南,忽见旋风骤起,吹得随役之人眼目难开。少刻,卷起一堆冬青树叶,只在公马导前卷来卷去。公暗想曰:“此时当盛夏之际,万物正茂,为何有此败叶成堆卷来,此必有异事。”遂令人拾取叶来看时,其叶颇大,因问左右何处有此大冬青树叶。道言未了,旁边闪出一人。此人不知所禀何事。
第十一传 戮淫僧救全少妇 矜老媪规谏贤王

  于公因出巡过城南,偶见旋风吹卷冬青叶甚异,遂问左右曰:“此叶甚大,其树必大。何处有此大树?”言未毕,旁边一皂隶禀曰:“城西南有静果寺,寺前有一株大冬青树,必是此树叶吹来。”公闻此言,遂问离此有多少路。皂隶禀曰:“离此有二里路。”公即命人役一齐摆道,径往寺来。果见巍巍一大树,即将此叶比之,相同。公曰:“此处必有冤枉。”
  早见两个僧人出来迎接。公细观二僧,俱带恶形,即伪问之曰:“前日有人告汝二僧谋害人命,埋此树下。”二僧闻言,面如土色,口中虽然抵赖,言语先自謇塞。公虽见僧如此,无有见证,难于动刑。乃即命人在树下四边开掘。掘不二尺,果有一尸,带血喉伤,颈皆勒断,乃僵尸也。公见之,曰:“冤哉!冤哉!盛夏而尸不朽坏,岂非冤乎!”心中大怒,喝令将二僧拷掠。二僧不待加刑,即招道:“半月之前,晚间见一后生,领着一妇人,在此经过。僧等三、四人在此乘凉,偶见妇人生得好,遂起谋心,用绳勒死后生,埋此树下。”
  公大怒,急令人进内搜捉,又拿住两个僧。有一僧跳墙而走,亦被拿住。搜进四房深奥之处,果有两个妇人,一个正是其夫被谋死者。又问此二妇何来,妇人哭诉曰:“妾因夫死七日,同一九岁儿来此山中做碗麦饭。众僧见妇人独行,一齐强搂进寺。三日前,说儿子被虎驮去,不知真假。圣爷爷做主。”公闻言大怒,即审为首僧,置之典刑;为徒僧三人问发充军;一烧火道人并幼徒俱释放。将寺中衣服都给予二妇。审得小儿是僧拐去卖与人家,公自捐俸资赎还,俱着亲人领回去讫。将尸另葬于漏泽园中。自此人人皆称公为于青天,于城隍。
  于公明鉴如神,虽妇人女子,亦传诵其德政。公一日正坐堂,见一老妇直入厅前,痛哭不止。公问曰:“老妇何事哭泣?”老妇诉曰:“妇人因儿子为事监禁狱中,只得把十岁孙儿卖与人家,要救出儿子,养妇人的老命。卖得身银三两,赶早进城,要付儿子,救他出来。将身银放在饭篮里,送饭与儿子吃,就与他银子使用。走到路中,妇人忽然肚疼起来,只得去东厕上解手,不敢将饭篮放在坑板上,就挂在横梁之上。妇人心忙要去得紧,忘记拿了饭篮。走到半路猛省起来,急急转去寻时,不知何人拿去。如今银又没了,孙子又卖了,儿子又救不出来,妇人左右是死了。久闻爷爷是青天,活城隍,要与妇人做主,查一查。”
  诉毕大哭起来,只把头在地上磕得头破血出,两边皂甲那里喝得住。公曰:“你这妇人,不知人姓名,又不见人踪迹。且旷野之中,又没个见证。东厕之处,又没个邻居。这样没头公事,也来混渎。”那老妇抵死叩头地下,告曰:“爷爷!包龙图曾断七十二件没头公事爷爷这一庄事断不出?”于公被老妇说了此言,一时奋然起来,叫那老妇:“且起来,待吾与你寻获还汝。”老妇见说,即忙起身,朝上拜了数拜,曰:“好个青天爷爷,寻还了我好。”公仍理别事,老妇见公理别事,半晌不与他寻获,又跪下大哭起来。两边皂甲喝不止。公令不可赶他,存思一会,心中转道,反被这村妇激恼。
  公欲差人到县取银三两给与老妇,忽见两个喜鹊,从老妇身边一飞,飞到于公案边一回,又飞去了。公仍理别事,老妇又跪下哭起来。皂甲又喝不住。正闹嚷间,只见二鹊又飞下来,到案桌边噪了一回。于公乃顿悟,暗想曰:“吾厅上人役颇多,况平日无燕雀到吾之案下,今二鹊来得甚异。”便问左右曰:“此处有人叫喜二否?”两三皂甲齐声禀覆道:“有个喜二。”公问曰:“这喜二作何营生?”皂甲禀道:“是赶早卖炊饼的。”那老妇听得说卖炊饼的,他就道:“爷爷,妇人转去寻时,路上撞见个卖炊饼的。”公曰:“是也。”即叫两个皂甲,分付曰:“汝可好好唤喜二来见。就令他带炊饼担来,切不可惊吓他。吾在此立等。”
  二人唯唯领命,急急来到西门,见了喜二道:“于爷唤你。”喜二见说,吃了一惊。心中慌乱,道:“公差,我一向本分营生,又不为非,于爷唤我做甚?”二人曰:“汝自去见,想必要买你的饼,叫你连担挑来。”喜二见说,愈慌道:“都爷少什么吃,要我的炊饼?公差,我原不叫做喜二。我是姓嵇,排行第二,乡音叫做喜二。想不是我,不要差了。”两个差人见说,焦燥起来道:“老爷叫连炊饼担挑来,不是你,是谁?”一边说,一边拽了担便走,哄动若干人看。
  于公正在堂上专等,两个差人带喜二进见,惊得喜二声已出不得。于公见了,便问曰:“喜二,你无甚罪犯。汝早间曾拾得甚物么?”嵇二闻得此言,心中少定,便道:“爷爷,小人早间上东厕,拾得一饭篮,并无别物。”公曰:“正是那饭篮。汝曾动么?”嵇二曰:“小人不曾动。”公曰:“快取来。”老妇人一见嵇二拿这饭篮进来,大喜道:“爷爷,正是,正是。”就令当堂开看,果然有银三两在内。公即给还老妇,因问曰:“汝儿子为何事监禁,要银使用?”老妇诉道:“因欠王府债负,被他嘱县监追完纳。”于公闻言,瞅然不乐,又取自己俸银三两与老妇,差人一同赎还孙儿。一面写牌着该衙门释放老妇之子。用好言发回嵇二,仍给银五钱与嵇二,嵇二叩拜而出。人皆称公神圣。
  又一日,公出外,至途中见一伙小民,皆被缠索连串缚着,立于道旁。公即命住轿,问曰:“这干人为何事的?”众人齐跪下诉曰:“是王府较比房钱的。”公曰:“止有朝廷命有司比较钱粮,那有王府比较房钱之理。”公因前日老妇人之子欠王府债负,监禁狱中,有司承奉追比。今又见这许多人受此责限,心中不悦。乃复问众曰:“汝等既赁府中房屋居住,怎不还纳租银,以致如此追比。”众民哭诉曰:“小人安敢少府中房租。但因水旱不均,旱时府中又不肯乘晴修理。若有大雨,家家水满,难以安身。租银若或欠少分文,虽家中鸡鸭之物,亦皆拿去准租。内中总有少一二个月房银,住不得搬了出来,不分多少一概拿去。三日一限追比,实出可怜。望爷爷作主,救拔众人草命。”公闻众言,心甚怜悯,即叫带到院中来。众官校只得带进院来。于公即提笔批云:
  丰年谅不少违,歉岁须从权免。晴时收尽众之鸡豚,雨下当不过屋中水满。虽少欠一二月之房金,何必期三五朝而责限。比较尊何国法,搬移任从民便。今宗王若要房钱,等待年丰于谦任满。
  于公批毕,即发放众人回去,安心生理;若少欠者,待年熟时完足。众人各各叩谢而出。
  公即亲到府中见周王,极言时荒民贫之苦。周王一一听从,自后府中一应债负房钱等项,俱皆蠲免,一以见周王大德,一以见于公惠爱。周王自后常请公赴宴往还,遂出百花园浼公赋诗。公迅笔立就百花诗赋,每花题咏一首,文词华丽,脍炙人口。王极尊重,至今珍之。常时开筵畅饮,王亦能赋诗。每相赓和,亦是一代之盛事也。
  于公省巡二省,必经太行山过。一日晚间,公过此山,只见前面一伙人,各执枪刀器械。火炬齐明,一齐拥上山来。不知何为。
第十二传 化盗辨冤真盛德 判疑拔吏见无私

  于公每巡历二省,从河南抵山西,必由太行山经过。此山连亘数百里,时常有盗贼出入于中。当日公巡历夜行过此山,只见前面火炬齐明,枪刀器械无数,呐喊而来。手下人役,远远看见,相顾惊骇,不敢向前。于公见了,大声曰:“吾何惧哉!”喝令左右上前。手下人役只得耽着惊恐,聚在一处,缓缓前进。那伙盗贼渐渐将近,公乃大声叱曰:“汝众何为者耶?知吾巡抚二省于侍郎否?昔在凶荒,今来稔熟。汝尚敢如此横行,将欲来劫吾耶?将欲自寻死地耶?汝众且听着:吾自莅任以来,莫非有偏私乎?莫非有剥削重敛乎?莫非有贪婪污行乎?莫非有暴虐酷刻乎?莫非有坐视民饥贫而不赈济乎?莫非有鳏寡孤独而失于所养乎?莫非有大兴工作,而役汝劳力乎?莫非有抚驭乖方而激汝为盗乎?数者之中有一于此,汝众当明言吾过,甘受尔等之侮。若其无有,可速散去,即宜改过,学为良民,上不污祖宗之名,下免自己分身之惨,中不留盗贼之名,遗臭于后。若仍不悛,苍天不佑,国法难容!”群盗见公威风凛凛,声若洪钟,言词有理,皆感激相顾曰:“果是于爷。我等不敢为非矣。”言讫,尽皆奔散。自后盗贼绝少,亦于公威德服人之一验也。
  于公自叱退群凶,从山西巡历到河南省下。多日,有布政司左参议刘孔宗,自持廉洁,一毫不染,与人平素寡合。虽于同僚之中,少有不合,动辄面叱其过,驭手下人役书吏甚严,在任多年,遂为众所排挤。当时有妻兄,不远千里而来,欲图姐夫济助。刘孔宗少少与些盘费,令人逐出境外。其人怀恨,乃佯对众曰:“刘参政是我姐夫,凡事皆重托我,特差人远远接我到此。”谣诱月余,赚得一事,得银百两。假言进内说了,刘姐夫尽允诺矣。事无不谐,其人同中骗银到手,竟自潜逃。刘孔宗不知其事,依律问放为事之人。其人见事不谐,即央亲人前往,半路拿着骗银之人,遂各处讦告。有平日怪孔宗者,又从而排挤之。其诓银之人,又恨孔宗逐他。事连孔宗夫人,众官交章劾论,于公察知其冤,乃上疏力陈孔宗之冤,孔宗方得无罪。孔宗深感于公之德,其夫人立像,日奉三餐把公。后孔宗立官为工部侍郎,亦公之疏雪而致之也。
  于公一日坐堂,见一后生,告姐夫谋占家产事。公差人拘其姐夫,审问其故。姐夫诉道:“小人怎敢谋占他人家产。岳丈在日,自谓此子非岳丈亲生,有遗嘱令某管其家产,非敢谋占。”公曰:“既有遗嘱,取来吾看。”
  其人即呈上。公看毕,笑语其人曰:“汝岳翁,有智人也。他当日写遗嘱付汝时,正恐汝害他性命。他的遗嘱写说‘非吾子也’,一句。‘家私田产尽付与女夫’一句。‘外人并不得争论’。观汝岳丈取此子之名为‘非’,就有主见久矣。岂有自生之子,说非亲生而辱名败门乎!岂有父取子之名为‘非’,是美名乎!吾今为汝岳翁点明遗嘱之字句云:“非’,一句。‘吾子也’,一句。‘家私田产尽付与’,一句。‘女夫外人,并不得争论。’”
  公断句读毕,遂判七分与其子,三分与女夫,作为抚长管业之事。公复谓其小子曰:“汝父在日,取汝之名为‘非’,乃一时之权词耳。吾今与汝判明家产,‘非’之名不美,吾就与汝改名曰‘衍’。‘衍’者,为世世相承之意。”小子闻言拜谢曰:“以公祖改父之名,敢不终身佩德!”遂叩谢而出。
  此子因公之德,后来读书领贡,荐授凤阳府教官。后于公被诬死,衍上疏明公冤与功,乞加建祠祭祀以报之。此子即储衍也。
  于公因院中堂鼓旧损,声音不远,乃令一老吏写牌取鼓。吏持笔半晌,写牌呈上,看之,不中公意。公旁立一小吏,公命写牌,小吏承命。即提笔写云:
  巡抚二省都察院于,仰造鼓铺户,速办堂鼓一面。务要紧绷密钉,轻击远闻。置之军中,三挝令敢勇之士先登。悬之省下,一鸣使聚敛之官警退。今欲革故鼎新,尔当用心整饬。送院验中,随给价银。如制不堪,定行究治。
  小吏写毕呈上。于公览讫甚喜,遂问小吏何名。禀曰:“贾瑀,乃是府中拨来伏侍老爷。”于公见他敏捷,心中有意抬举他。
  一日,于公出巡未回。贾瑀见院中屏风上有一幅唐人韩干所画《五马归厩图》甚妙,高处露着一条斗方白纸在上。贾瑀看见笔力甚健,一时乘兴,援笔遂写一诗于上,云:
  一日行千里,曾施汗血劳。
  不知天厩外,犹有九方皋。
  贾瑀题写毕,既而恐惧,欲涂洗又不可。
  不数日,于公回院,贾瑀伏地请罪。公问其故,贾瑀禀诉其事。公观诗毕,喜曰:“汝无罪。不过一时乘兴而作,非有意为之,何罪之有?吾前日见汝能文,今又能诗,可为小有才者。自后伏侍上司,当小心谨慎,不可造次。”正分付间,适值公案桌歪欹。公遂命贾瑀取一木片衬垫平正,其案桌遂不歪欹。公因谓贾瑀曰:“汝既能诗,可将衬桌之事为题,作诗一首。”瑀不索纸笔,即口占一诗云:
  寸木原因斧削成,每于卑处建功名。
  一朝衬进台端下,能与人间定不平。
  公闻贾瑀所吟之诗,极口称赞曰:“观汝才华若此,不宜久处于下。”遂即收为本院巡吏。后考满进京考中,除官经历。后累官至工部员外,寻升江西参政,与苏州府知府况钟同登三品之职。况钟亦吏员出身,累升至苏州知府。在任十九年,食参政俸。苏州土民仰戴,称为况青天。若贾瑀与况钟,亦可为吏员中杰出者。贾瑀若不遇于公,亦不能甄拔到此。
  于公在任年久,遇天旱时,公即诚心祷雨,雨随至。遇年潦久雨,公即虔心祈晴,指日见旭。所以二省人民安阜,盗贼潜消,家家乐业也。不期公之父彦昭病故,公闻报,即日斩衰就道而行。百姓闻之,涕泣固留。公谓百姓曰:“为人在世,忠孝为先,安有父丧而不奔回守制者?汝众不必苦留,决不可少住也。”公遂换马单骑,急急奔回守制。百姓随路泣从者千余人,有赴京保留者万余人。朝廷见百姓等苦保,旨下夺情起复。公再三哀祈乞终父丧,诏方许之。二省士庶军民等,合建生祠侍奉,报公之恩。
  其时入京官员,俱用在任土宜人事馈送当道。惟于公巡抚十余年,未尝有分毫土宜人事馈送当道并相知者。公丁父忧才阕,不期母夫人刘氏又卒。公复丁母忧。朝廷遣行人汪琰来,钦赐谕祭营葬毕。行人奉旨,迫公还朝复任。公再三乞终丧制,朝廷不允。公复五上表章,恳乞终制,后朝廷方允。不谈于公守制终丧。且谈今日朝廷新命一太监掌理监事。未知此人行事如何,试阅后卷可知。
第十三传 王振恃权诛谏职 太后盛怒暂徇情

  宣德十年驾崩。后正统登极,时正统帝年方八岁。群臣合章祈请命张太后临朝,垂帘听政。朝中有三杨阁老辅佐邦家。一位是江西泰和县人,姓杨名遇,字士奇,号东里,时人称为西杨宰相;第二位乃是湖广石首县人,姓杨名溥,字弘济,号澹庵,居湖广之东,故人称为东杨宰相;第三位乃是福建建安县人,姓杨名荣,字勉仁,号默庵,居闽南,敌人称为南杨宰相。总三人而共称之,故曰三杨。三杨阁老秉政,果然国家宁谧。更兼上有张太后仁圣懿明,兼临天下,果皆民安物阜,正舜日尧天之时也。
  正统年幼,独喜任一中贵人。这中贵人乃是山西大同人氏,姓王名振。自幼奉上旨,拣选进宫。翰林官练习经史,颇通六艺;擅作聪明,能吹弹歌舞;兼有才思机巧,人皆不及。自幼伏侍正统帝。及今帝登位,凡王振所奉皆从,因命掌司礼监事。王振既掌监事,遂作起威福,要人趋附奉承。廷臣少不如意,即传上旨,或谪,或拿问,或调远方,或革职。自此以后,人皆畏惧王振。而振见人附己,所行无不遵依,乃立意发兵收复安南(即交趾也)。永乐年间,三征交南,俱皆臣服,又屡叛屡伏。至于宣德年间又叛,盖朝廷因久劳人民而征远国,遂舍之不伐。
  此时王振欲立威外国,乃发兵十五万,命定西伯蒋贵充总兵官,兵部尚书王骥提督军务,征安南、木麓、川思、任发(奚名)。连岁兴兵,遂使中国之民困于锋镝。兵连祸结,所费辎粮万万。时有翰林侍读刘球,素怀忠耿。见王振专权,妄起兵端,国家耗费,百姓怨嗟,乃上疏奏劾振。时正统帝年幼,凡奏本皆由王振之手。振见此疏,大怒曰:“叵耐这厮无理!汝又非言官,干汝甚事!”遂蓄恨在心,思欲害之。偶值编修董璘自陈愿为太常卿,得以祀神,专主祭祀。王振看见此本,复怒曰:“翰林官反越职僭言,朝廷官爵,擅自邀求。轻造诽谤,渎神祈福。”前月刘球本上有“选礼臣以隆祀典”等语,振乘此机会,即矫上旨拿董璘、刘球二人,俱下锦衣狱中。振复与心腹锦衣指挥马顺言曰:“董璘之事,尚可恕他。叵耐刘球这厮,劾我妄起兵端,独专大权,要我万岁爷爷杀我。汝为我决不可轻放他。”马顺领命,遂重加拷掠。逼令刘球招董璘之事是他主谋。刘球抵死不肯承认。忽一日,王振令人持一纸与马顺,顺即到狱中使捽刘球到一僻静之处,布置刘球。刘公见了恶刑,惊得魂不附体,口中只叫曰:“吾今为国去奸,反遭汝等奸邪毒害。吾死之后,旦夕诉于我太祖暨太宗之灵,伸吾冤抑被害之事明吾忠义报国之心。先擒汝子,后诛汝身!”马顺闻言,遂掤扒其身而死,甚是酷烈。可怜忠义学士刘球,为国除奸,反遭马顺毒害而死。此后人人畏惧,无人敢劾王振。
  这刘学士遭马顺之害,一点忠魂不散,径附体在马顺儿子身上,历数马顺之恶。马顺见其附体于子,多请僧道禳解求释。只见其子口中说道:“马顺,汝害吾甚酷,吾今已诉知上天。不过七年之间,汝之死日,比吾尤惨酷也。汝今解禳何益,祸不旋踵矣。”言讫。其子口鼻流血,面目皆青肿而死。马顺见儿子被刘公忠魂附体,活捉而死,心中甚惧,悔之莫及。王振闻知,心亦惊恐,遂票旨即放出董璘,赦归田里。王振正令人释放董璘,忽宫中内相到来,传出张太后旨:召王振。振闻召,惊得面如土色,默想曰:“此事只我与马顺密为之,张太后安能得知?”正慌惧间,又有内相催促。王振只得忙至宫来,朝见张太皇太后。
  太后屡闻得王振弄权,因此亲临别殿。先召大臣杨士奇、张辅、杨溥、夏元吉、蹇义、杨荣、胡潆等,朝见张太后。太后正中端坐,左右女官,皆杂佩刀剑侍立,拥卫东首。时正统帝端立西首直下。英国公张辅同诸大臣皆恭立。张太皇太后——动问,皆有奖励之词。及问至杨溥,乃叹曰:“昔先帝尝称卿忠诚,不意今日得见也。”你道张太皇太后为何出此言?当时洪熙为太子在南京监国时,永乐因汉庶人出征有功,心中甚喜。庶人因其喜,每进谗言,毁谤那洪熙,有夺嫡谋太子位之心。那时杨溥做学士时,苦苦泣谏永乐帝。永乐大怒,遂下溥于狱中十年。溥虽在狱,手不释卷,人讥诮之。溥笑而答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后来到洪熙登极,即放溥出狱,遂升大学士,兼文渊阁。当日张太皇太后见溥,故有此言称及。张太后顾谓正统曰:“此六、七臣,皆先朝所简拔,以贻与皇帝者,凡有事必与之议。若非此七臣所赞画者,不可行也。”正统帝唯唯受命。
  少顷,宣王振至,俯伏阶下。太皇太后一见,颜色顿异,曰:“汝伏侍皇帝起居,闻汝行事多不律,今赐汝死。”侍卫女官闻旨,即掣剑欲斩王振。那正统帝忙跪下求免,诸大臣皆而三叩恳。张太皇太后曰:“今皇帝年幼,未能周知事务,若留渠用事,日后必误家国矣。我今暂听依皇帝暨先生之言赦振,自后不得与渠干国家大事。”言毕张太皇太后即命驾回内,仍命上赐英国公并诸臣等酒饭。诸公饭毕,乃辞拜上而出。
  后宣德崩,张太皇太后将宫中一应玩好之物,不急之务,悉皆罢去。又禁不许差中官出外办事。若差出外,恐其生事。凡有大政事,必先启奏皇太后,太后令付阁下议定施行。每隔数日,必遣中官至阁中查问,连日曾有何事来商确。辅臣即以帖开某日有某中官以几事来议,如此施行。皇太后乃以所事验之相同,则不究问。设若王振自断,不行阁下议者,必以诏切责之。由是王振不敢为非,终张太皇太后之世也。
  且不谈张太皇太后之事。且谈于公丁父母之忧,服满起复。当时山西、河南二省士民人等,有千余人,上京恳公复任,旨未下。公朝罢,乃拜访众官。众官俱来拜贺,公一一回拜。于公亦拜谒王振,适值少卿薛瑄亦到振所。各相见礼毕,王振不逊二公之位,乃遽然上坐。于、薛二公即曰:“此非礼也。论遵朝廷之礼叙爵,则吾等职品相同;论今日相见之礼,吾等是客,公是主。岂有主坐客位之理乎?”言毕,二公亦高坐于上,不谈言语,茶罢而别。自此王振与于、薛二公不睦。
  过十余日后,于公早朝回归,忽见前面大喝四声:“行人回避。”于公只道是那郕王谒陵回朝,忙下马回避。随从人说道:“非是那郕王驾来,乃是内相王振。”于公闻言,跨马前行观看,果是王振乘着四明车辇,随从人役颇多,犹如驾到一般。于公看见,已是心中忿怒,不期王振跟随人役,倚振之势,大声叱曰:“兀那甚官儿!不避俺家王爷。”于公见喝,指着从人叱曰:“汝仗谁之势,欲人回避。”正论口之间,王振乘着车辇到来。于公曰:“汝有何德能,妄肆尊大,擅敢乘此四明车辇!”两下遂争竞起来,路中过往官员看见,齐来解劝。于公对众曰:“昔虞舜曾制此车辇,巡游天下,采访民间利病。恐不能悉知颠连幽隐民情,故制此辇,名曰‘四明’。即大典所谓明四目,达四聪之旨。招求四方贤才,采取四方言路,洞烛四方民情。他今妄自尊大,擅乘此车,僭越无礼。汝谓朝中无人乎!谁不识汝妄为之制度乎!吾因汝是皇上宠异之人,不与汝较论。前者拜望,礼也,汝又高坐无礼。今又使从役叱吾下马,汝视人如无物耳!吾岂惧汝哉!”言毕,即将王振车前横轼乱击。众官见于公言词有理,心服其能。遂劝开,各各散讫。
  王振心中怀忿,欲寻事中伤于公。又思得于谦是前宣德爷爷简任之臣,又惧那太皇太后在上,恐其知道,因此不敢伤害于公。公明日遂上疏劾王振。正统帝览之,欲将于公发锦衣卫责杖,又省曰:“此臣乃先帝简拔之臣,若发下去,倘有差失,使朕有杀谏臣之名。”遂留中不发。于公见奏不下,又因父母之变过哀,遂染成一疾,乞休养病,愿以孙元贞、王来二人代巡二省。候明旨不下。原有千余人在京乞公复任的,闻得公乞休养病,众遂往通政司、都察院等衙门,告乞公复任。又晋、周二王,亦各有本保留于谦复任。
  王振接着二本,遂与心腹王、毛二人计议。王振曰:“叵耐前者于谦当众言吾之过,吾决欲设一计以害之。”王、毛二人忙摇首曰:“难害渠。日前于谦因劾汝之过,那万岁爷欲发于谦到锦衣卫责罚,又沉吟半晌,曰:“于谦是个好官,况又是我先皇帝简用之臣。朕若一时发他下去,倘有差失,坏朕的名德。’后来因见于谦病本乞休,要以孙元贞、王来替代,故此着吏部知道。此事惟我二人知之。且张太皇太后素知其能,难以害他。况今二省与周、晋二王,并官民人等,俱有保复之本。依我愚见,莫若乘此机会,仍着他前去巡抚二省,免得留在京师,见他动气。若差他前去,众官倒说汝有容人之量。那万岁爷又见你不念旧恶,愈加信任。”王振见二人说得有理,随即依议而行。遂票出旨着吏部降于谦二级,为大理寺少卿,仍差巡抚二省。公闻有旨下,只得带病辞朝而行,时正统十一年三月廿一日也。公辞朝到任后,未知若何。
第十四传 权珰蒙蔽劝亲征 王师败绩于土木

  王振见于公远去,心中消释其忿。不期张太皇太后升仙,三杨阁老,俱皆老耄,不能理事。病者病,殂者殂,朝中大权,悉归于王振。振遂肆无忌惮,竟差驿使马云、马清、陈友、李让等三百余人,前往北外太师也先处买马三千匹。
  使臣领振差使,径到瓦刺地方,来见太师也先。也先见南朝使臣到,心中甚喜。乃杀牛宰马,大宴使臣,甚是恭敬。又着许多妇女,吹笳弄笛,歌唱队舞。马云等吃得大醉,因乘醉中大声言道:“汝这般乱歇、乱舞、乱跳,有甚好看?吾中国有的是美女、美妇,歌舞女乐,笙萧管笛,何等齐整。”也先闻得此言,心中就慕想起来,沉凝半晌。众部长一齐说起中国果有好妇女。其时伯颜与昂克二人,即开口道:“俺闻汉时曾有公主许配俺们这里。如今既是两家和好,何不结为姻亲?”众部长闻言,齐声道好,再三言之。马云初时尚未应允,后来一发吃得大醉,就乱言乱语应承。也先闻允,心中大喜,明日遂选良马二千五百匹,诈称三千匹。又多备宝刀、弓箭、骆驼、貂鼠等物朝贡——一来进贡,二来作聘。其马价银缎,一一皆用别物偿之。
  马云等辞别也先,带领众军,一齐到京。那里敢说起婚姻女乐之事,又把也先抵偿马价作聘之物隐过,方敢来见王振。王振即亲自来点视马匹,止有二千五百匹,少了五百匹。虽有骆驼五十匹,不足马数。振乃大怒,遂把这朝贡的人毫无赏赐,又把马价减少,反到四驿馆,大言责备来贡的人。那来人闻言,闷闷不乐,不敢回言,记恨在心,急急回归。
  当时也先送马云等同众回南进贡时,即夸示诸多部落,仍禀知脱脱不花可汗道:“南朝自遣使臣,来通和好,又许俺们和亲,不日即有好音来也。”诸部解闻知,俱各前来称贺。谁料这些进贡的回来见也先,将事情说了一遍。也先即问起赏赐并婚姻之事。众人齐答道:“还要说起赏赐婚姻之话!饶得俺们性命回来,十分之好也。”也先闻言,气得昏倒在地。各部劝起也先。也先大怒,遂与各部誓约,点起众部,并诸处外方人等,共有七十余万,诈称一百万,一齐冲拥到边关。时正统己巳十四年七月初五日也,其日钦天监奏荧惑入南斗。
  也先统众到边,大肆劫掠,攻打各关。哨马飞报进京,报道北兵围杨洪于花马池,逼朱谦于瓦子关,败顾兴祖于独石,追石亨于雁门关,大同、宣府诸城堡,俱皆失陷。杀掠人畜万余,各处烽烟竞起。王振闻报,不与众官商仪,力劝今上位亲征,正统帝遂下诏亲征。群臣忽见有旨下,即连章进谏,皆被王振阻遏,不行奏闻。此时灾异屡见,王振竟不省,仍协令上位亲征。
  明日又发旨下,将欲就往。众群臣即时至五凤楼前,执章侯谏。王振一见众官,即问曰:“众官员至此何为?”众官对曰:“特谏止圣驾,不可亲征。”振曰:“汝众官不闻澶渊之事乎?”众官对曰:“今时与宋时不同。昔契丹无故犯宋兴兵,乃贪兵也。兵法云:“兵贪者败’。且有寇准决其谋,高琼施其勇,故能成功。”振闻众言,反让众曰:“宋独有人,吾国岂无人耶?”遂不听众官之言。接了许多谏章,径往内廷而去。
  时正统十四年己巳八月初六日,传旨下:着令弟郕王与太监金英、兴安等,留守内都。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高谷,都御史王文,学士陈循、商辂、江渊等,皆留守北京。擢监察御史韩雍为右佥都,巡抚江西,取回南直隶巡抚侍郎周忱入朝。取回巡抚河南、山西侍郎于谦入朝。遂命英国公张辅(公年八十三岁),成国公朱勇为先锋,平乡伯陈怀,都督井源为左右翼,正统乃命王振同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埜,学士曹鼐、张益等官扈从亲征。当日共点兵五十余万。正出行之际,忽然雷震奉天殿,殿中角梁俱折,栋瓦皆碎。文武百官见此灾异,即合章俟候于午门外谏圣驾。
  王振将昨日众官谏章蒙蔽,竟不奏上。今日复见众官列于午门之外,乃一马当先,问曰:“今日圣驾已发,汝众官何得再谏?”众官拥住谏阻。王振曰:“自祖宗以来,每每亲征,非独今上也。汝等不识时势,安晓兵机!”大喝军士,拥圣驾前行。诸文武大臣,只得匆忙随车驾。
  出得都门,连日凄风苦雨,军士慌张。行至大同,闻得敌势甚猖獗,王振遂矫上旨,先差都督井源等二万人马冲阵。不两日,报道井都督兵大败,不知所往。王振闻报,又忙矫传上命,差平乡伯陈怀领二万人马接战。平乡伯领命,遂点人马与敌交锋,身遭五箭,尚犹督战,可怜忠勇都督,终于箭射身亡。此时成国公朱勇连胜二阵,怎奈援兵不至,手下军兵,苦战一日一夜,料粒不曾充腹,兵士纷纷乱窜。朱勇见势已去,大叫曰:“吾今为王振所卖,奉命有功,无人应援,乃天数也。今日尽忠报国,死亦无恨。但得人杀出,报知我主上,即速回鸾,庶不有失。”顾谓亲兵指挥伍宣曰:“汝素忠勇,可拼命杀转,报知我圣上;可急往附近关津回进,不可迟也。”嘱咐毕,大叫一声。自刎而死。
  亲兵指挥伍宣见主帅自刎,泣下数行,拼命杀出,果然英勇,当之者死。左冲右突,连杀数十人,身中二十余箭,血污袍铠,死战得脱,奔至皇上营,见王振报曰:“朱爷自刎,全军覆没,吾今拼死杀回,可速请圣驾转往近处关进,不然恐有失误。”王振犹自不悟,尚叱伍宣。伍宣大骂曰:“误国之贼,到此尚蒙蔽耶!”大叫曰:“吾主将尽忠而亡,吾敢不守义报主而死!”连叫数声:“天乎!数乎!”亦自刎而死。营门外众军,遂焚其尸,且箭镞将满一升,诸君皆叹息悲咽。王振犹然蒙蔽不闻。
  此时英国公张辅老病卧于军中,闻知此报,身不能起,忙令人代奏,速劝主上急往附近关隘而回,不然恐误大事。王振又阻,竟不报闻。尚书王佐知事不济,只得俯伏于草莽之中,祈请皇上速转。振又矫上旨令退。学士曹鼐等见势急迫,假作书以和为名,速请圣驾转,然后再图别议。振反大言曰:“竖儒不知兵事,阻挠军机。”当有钦天监正彭德清,见王振尚发此言,乃大声斥曰:“象纬示警,决不可复上前去!若有疏虞,致陷乘舆于草莽,谁任其咎。”振尚欲遣将交战。曹鼐曰:“臣子固不足惜,但主上系天下安危,岂可轻进。”振又曰:“倘有此,亦天命也。”会日暮,有黑云如伞,营中人畜皆惊。
  次日车驾至土木。王振有辎车千余辆,在后未至,因此稽留等待,遂驻兵于上木。十四日欲行,而敌已四围合拥。见我兵势亦盛,不敢轻进。不料我军屯营之处,水草全无,军士不得食,马驮不得料。众军饥渴,连掘三四十处,皆掘三四丈深,不见一毫水泉。众军见无水泉,尽皆慌乱,遏止不定。
  王振忙令移营。敌人见我军乱窜,遂仗铁骑,一齐冲杀过来。我军势不能当,一时大败。但见尸横遍野,血染黄沙。此时将士虽欲奋勇,奈两日饥渴,力不能支。损害雄兵五十余万,皆王振一人所致也。大臣死者,尚书邝埜、王佐,英国公张辅,学士曹鼐、张益等,皆被难,后人只收得衣冠归葬。王振亦被乱兵杀死。正统见文武将官及王振俱已遭害,上有亲随四、五百人,皆非猛将强兵,乃慌忙下辇,坐于高岗大石之上,亲兵俱围绕其下。不多时,只见两员敌将,飞马奔上岗来,杀开亲兵,竟冲到上前。众亲兵俱皆惊散。未知如何。
第十五传 正统蒙尘北地 于谦扶掖朝纲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当时诸文武大臣,只说扈车驾巡边,整饬边务,不料王振强协诸将对敌,故逢此难。时正统亲见百官并王振被害,即忙下辇,坐於高岗大石之上。此时尚有兵绕护,忽见二员敌将奔上岗来,杀散亲兵,一个提刀望上身劈来,上将身一闪,那刀早砍在石高处,只见石上火光冲起丈余。那将吃了一惊,即收住刀,慌问主上遭:“汝是何人?”上不解他问的言语,不慌不忙,反问那两将曰:“汝莫不是也先乎?汝莫不是伯颜乎?汝莫不是赛刊王、大同王乎?”那两将见问,大惊异,即奔下岗来,报与也先。
  半路中正遇着伯颜带人马冲来。二将便道:“俺们在前面高岗上,见一人穿的、带的,与众不同。俺用刀砍去,不能伤犯,反砍在石上,那石冲起火光,约有丈余。因此俺就不敢伤犯,特来报与太师知道。”伯颜闻说,心亦骇异,道:“莫不是中国天子么?汝且休去报与太师,俺与汝同去看个实落方报。”伯颜领了众兵,一齐复来。果然见上坐於大石之上,端然不动,亦无惧怯。伯颜见了,惊喜不尽,道:“看此人衣服异常,行动非凡,想必是中国天子也。”内中又有放箭射的,其箭射到上面前时,齐齐倒插在面前地上,如猬毛相似,一箭不能伤犯。伯颜见了此异,大喝道:“不许放箭!”众兵见此神异,亦不敢放箭,因说:“我们前月拿得南朝一个太监喜宁在此,他今顺了俺们,何不带他同去,必然认得。”遂通知也先。
  那正统见伯颜与众兵去了。止有校尉袁彬在死尸里逃得性命,一见了上。放声大哭,奏曰:“我万岁爷爷为何亲自到此。”上乃问曰:“汝是何人?”袁彬答曰:“奴婢是校尉袁彬也。”上曰:“汝是校尉,不须啼哭也。汝不可说是校尉,只说是随车驾来的指挥。”言未毕,只见伯颜带领喜宁,一齐拥到。喜宁把脸望上一看,忙对伯颜等道:“此正是俺国天子。”伯颜闻说,一齐罗拜。扶上坐马而行,一径拥到也先营来。
  也先一见上到来,与众头目各各合掌朝天数次,道:“中国天子,在云端里坐。今日天赐俺们一会。”当日瓦刺、脱欢、可汗闻知,一齐俱到。不半日之间,四下附近国王将帅,纷纷集至,遮得瞒天黑地,都来观看。也先忙令宰杀牛马,并羊鹿野味数千只,作庆贺筵席,大家畅饮。也先乃制一宽大牛皮宝帐,甚是奇丽,奉与主上为行营。此时内有袁彬、哈铭(上指挥与袁彬同寻到上者)伏侍,外有高盘、蒋信、刘浦光、沙狐狸等护从。也先即将亲妹进与主上,侍奉枕席。主上即用好言对也先曰:“朕承太师厚意,待朕归国,那时多差官将聘取令妹。朕是一朝人主,今若与令妹野合,可不轻了太师,使后人谈太师过失!”也先复进美女六人。主上又曰:“待朕归国取令妹时,即将此六女为腾从,庶不亵了太师令妹。”也先见说,愈加恭敬。
  且谈土木有逃生得命的军将官员,皆蓬头赤脚,逾山越谷。或有中箭扶疮坏足者,奔到各关,喊叫开关。各边守关人,看见自家官军,火速开关放进,问其消息。众人一齐恸哭曰:“五十余万人马尽皆战没。今圣上不知何处。我等逃得性命回来报知。”守关军将闻言,尽皆号泣,震动边民,飞马报进京师。都中文武百官,军民人等,尽皆恸哭,若丧考妣,慌慌乱乱,不知所为。群臣请奉太后临朝,请皇太子权朝。时太后遂降懿旨,即命郕王监国。郕王虽承奉懿旨,尚犹豫不肯出朝来。
  太后惶惶,问内使诸人曰:“若朝中有人能安宁家国者,重加爵赏。”当有太监兴安启奏曰:“臣婢保举一人,此人可宁家国。”太后忙问曰:“汝今保举何人,能定国家大难?”兴安奏曰:“臣婢所保之人,就是先年扈从我宣德万岁爷爷驾征,当殿叱汉庶人的臣子于谦便是。”那太后闻奏,喜曰:“此臣今在何处?”兴安奏曰:“于谦虽巡抚河南、山西二省,前月我万岁爷有旨,着他回部理事,此时该到。”
  太后闻奏,速发懿旨三道,连路命人召回擢用。于谦是七月二十三日闻有旨召回京听用,又闻得说朝廷被王振勒劝亲征,谦顿足曰:“吾常虑王振当权,必误国家大事,今果然矣!此行必然不利,想我祖宗时,士马精强,将相智勇,故可亲征驭敌,威镇边方。此时承平日久,民不知兵,况兼将帅不经战阵,如何可去亲征?必坏大事!幸有圣旨来召吾,吾当速行。”即日单骑出省,各官俱送不及。百姓闻知,拥住马前,苦苦挽留。于公曰:“吾非不欲在此,奈今主上亲征,此行必有疏虞。今见君父之难,决不可留!”百姓闻言,各各洒泪。于公不顾百姓,飞马星夜奔至京师西安门。
  早已有太后使臣迎着于公。公闻诏,即大哭飞奔入朝。此时群臣俱在廷放声大恸。太后亦垂帘下泪。于谦忙率多官上前奏曰:“臣等誓当迎复我主上归国,但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今太后宜速降懿旨,立皇太子为太子,宣郕王上殿,令其辅国。庶社稷有人,国家不摇动矣!”太后闻奏降诏,即立皇太子为太子,年方二岁。仍命郕王为辅,代总国政,辅安天下。维时太后宣郕王。众官亦各上表,请郕王上殿监国。郕王上殿,太后乃退朝。
  于谦即令殿头鸿胪等官,鸣钟击鼓,聚集文武远近臣僚,大小官员,纷纷集於阙下。时于谦、王直、陈循、高谷、王文、胡潆等官,请郕王上殿,左侧就坐。令殿头官设仪,鸿胪官喝班,锦衣卫官大排仪仗,照班朝参。正分班行礼之际,只见锦衣卫都指挥马顺从旁大声扬言曰:“今上位事情未知何如,汝众官岂可胡乱行事?”即时分散仪仗,殿中沸喧大乱。给事中王竑见马顺呵散朝仪侍卫,心内忠愤不平,厉声大骂曰:“马顺逆贼!平昔助王振为恶,祸延生灵,倾危家国。今日至此,尚兀弄舌,分散仪从,紊乱朝纲,真奸党也!吾闻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王竑口中骂说,一手即捽住马顺衣襟,一手即劈面一拳打去。众官见王竑忠义激发,一齐忿怒,争其殴打,乱拳乱脚。顷刻间,只见马顺满襟血污,眼珠突出,脑浆涂地,死於殿廷之下。后人观此,足见刘学土忠魂附子之言,不差年月。
  随又索取王振心腹王、毛二人。宫中秘匿不肯发出。众官见不肯发二人出来,仍又喧乱不止,无复朝仪。郕王复见众喧哗不止,心亦惊疑,即欲回宫者数次。于谦一见,急忙上前一手拽住郕王袍袖,叩请西向侧坐。王尚心疑未坐,于谦复上前扶掖请王端坐。王方坐定,于谦大声言曰:“众官今日虽为忠义激发,然在朝廷上,岂宜如此喧乱?马顺奸臣误国,打死勿论!”
  众官虽闻此言,见内廷不发王、毛二人,仍复喧乱不息。郕王见喧乱,又欲回宫。谦复前奏曰:“今殿下若不发二人出来,恐诸臣忿忿不已,非安国家之计也。殿下命内中速发二人,为宗庙社稷之计。”王方允奏,不得已传王旨。内廷发出二人。王即命金瓜武士登时击死於廷。于公忙掣武士金瓜在手,大声宣言曰:“今附党奸邪俱皆打死,众臣各宜就班。如再喧哗者,殿下以王、毛二人为例。”众官闻言,方才依次就列。群臣皆相向恸哭,声震殿廷。
  于公又奏请郕王宣即降谕,俯慰群臣。公复传王口旨曰:“王振奸臣误国,启太后处,候降旨施行。”郕王即差都御史陈镒,带领五城兵马后军都督,抄没王振家产。于公复请王左坐受群臣朝拜,公令鸣钟击鼓,仍排班喝礼,群臣拜舞,口称千岁。拜舞毕,于公复上前泣奏曰:“北敌不道,气满志盈,将有长驱深入之势,不可不预为备计。”即於郕王面前谋画。郕王见公能为,听其区画。公遂传王令旨,着都督孙镗、范广、孙安、雷通、熊义、柳溥、卫颖、张等守护京师,勿违节制。又启奏乞赦杨洪、石亨罪犯。郕王允奏。
  又传令旨,差杨洪等紧守宣府,勿与浪战。仍差杨洪之子杨俊充游击将军,率军兵并口外归顺人等,前往涿州、保定、真定、沧州、河间等处,往来巡哨,但见我国遭伤军兵,即令收抚,不可弃散。又传令旨飞符,着九边将帅许贵、刘安等紧守城堡,匆与浪战。又传令旨差回石亨同杨宁、王通等守护京师。又着石彪领游击等兵延城防守,以防不测。又宣令旨,着金英、兴安、怀恩等忠良内相,防守内城。郕王见公一一区画,皆是定国定边要略,知人善任之谋,心中始安。百官见公外攘内静,处画得宜,遣将发兵,谋猷绝胜,皆暗暗称羡,俱先辞朝而出。郕王独留于公在殿,公复请令旨飞檄,於紧要关津边镇出处,选能行快手飞骑急赴边镇,着将士依令而行。郕王亲见于公谋画,心中甚喜,回宫。仍着内使十二人张巨烛送公出朝。
  于公从五鼓进朝,直至一鼓方出。左右见公袍袖,皆星星碎落。公从左掖门出,此时吏部尚书王直与多官为国忧心,尚在午门外候公动作。一见公出,王直同众官即拱手曰:“今日之事,变起仓卒。赖公镇定,天下幸甚。”于公逊谢不敢当。遂别众官,即在朝房假寐。
  未及五更,太后深知公能,且人望所属,即升于谦为兵部尚书,兼支二俸。公於早朝固辞尚书职,太后内旨不允。郕王亦不允辞。公只得就职谢恩。公上前奏曰:“今日鸾舆未返,大敌随至。若前日扈从失律者,及坐视君父之难者,一概宽宥,则他日谁肯披坚执锐,充锋冒敌?况陷君父于边廷,委生灵于丘壑!乞令法司议罪,庶几鼓舞人心,激厉将士!”郕王嘉纳其言,于是令官查勘将士人等。失机者六名;见敌退避,不行救援者十名;临阵逃回者二十余名。于公一一检视明白,即启奏曰:“赏罚必行,后能破敌。敌锋若挫,则仇可复,鸾舆可返矣。”郕王允奏。公辞朝出回部,正思一救回鸾舆之策,早有人飞报进部,禀道:“有部官在彼营中得脱而回。”于公见报,忙出部趋朝来看。不知此官是谁。
第十六传 景泰帝勉从登极 于尚书用计破兵

  于公正回部料理兵务,设谋救车驾回京,忽闻人报,忙至午门看时,乃是本部员外项忠,户部主事李贤。二公把眠车裹着,卧病在内。于公忙揭帘看时,相与恸哭。公问曰:“二位扈圣驾北行,何计得脱回来?今主上在于何处,二位必知端的。”项、李二公大泣,答曰:“吾二人与众官扈驾,直至狼山土木地方,扎营三日,军士无水,饥渴特甚。王振无谋,慌令移营,欲就有水草之处。军士乱动,不能止遏。不料彼兵用铁骑冲杀过来。军将饥馁,不能抵敌,皆为残害。邝大人、曹大人,吾目见被马冲倒。而吾二人乘乱伏于深草野之中。半日,忽见众兵拥着了圣上而去。吾等欲出夺救,奈无寸刃在身,只得咽呜泣下。此时未知何如。”
  于公闻言,放声大哭。众官一齐拥到,亦皆大泣,俱问项、李如何得脱回京。二公答曰:“吾二人日只伏于深草茸壑之中,摘些嫩草充饥。夜则望月而走,五日五夜,行得足破皮穿,方能到得宣府。及至宣府,又恐守关军兵不能认识,打下矢石,遂将身上衣服照耀。守城军兵方才放下篾箩,升到城上,着人用眠车护送到京。”言罢,泪如雨下。曰:“只因王振一人,致使我主上蒙尘,折将损兵,遭此大变,误国至此。可急设计,救返鸾舆。自古国不可一日无君,今已七日矣。”于公闻言,泣奏太后曰:“今士庶慌惶,莫知有主。倘有不测,其如宗庙何?乞太后念社稷为重,早定大计、以安社稷,以慰群黎,天下幸甚。”太后不允所奏。
  明日,阁下陈循、高谷,尚书王直、于谦、胡潆,又率百官伏阙启奏。太后垂帘,群臣奏曰:“今皇上实为生民亲征,不意蒙尘。臣等虽奋死前驱,必欲救君父返国。奈路遥兵战,率难以顷刻回鸾。而国家岂可久虚君位。乞太后圣虑思之,或立太子以临群庶,或命郕王以辅嗣君。伏乞早建大计,早慰生民。”太后见群臣如此,乃遣太监金英传太后旨云:“皇太子幼冲,未能遽理万机。郕王年长,是宣宗皇帝亲子,宜嗣大统,以安家国。”旨下,众官见时方多事,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于是群臣交章劝进,宜早登大宝。郕王固辞再三不出,太后复降旨让王。郕王不得已,乃尊太后旨,遂即位。遥尊正统为太上皇帝,尊皇太后孙氏为上圣皇太后,尊生母吴氏为皇太后,册封汪氏为皇后。追封英国公张辅为定兴王,谥忠烈。改明年为景泰元年。
  景帝于是月二十二日登极,遂传旨云:“朕无一德,汝诸大臣列侯勋戚,并军民人等,共推戴朕为君,奉太皇太后命奉祀庙社。谨以是诏布告中外。”是日,陈循、于谦等率文武群臣,各各山呼拜舞朝贺。于是朝纲始肃,法令始行,天下始知有君矣。
  景帝坐朝,受群臣朝贺毕。于公即上前启奏曰:“北敌不道,犯我边疆,遮留太上皇帝。彼既得志,必将长驱深入,不可不预为备计。迩者各营精锐之兵,尽拣随征军资、器械,十不存一。宜急遣官分头召募官军,起集附近民夫更替,回漕运之众军,令其操练听用。又令工部齐集物料,内外局厂,昼夜并工,造成攻战器具。今户部尚书周忱,谋虑深长,善采众论,征输未有愆期,贡赋未尝稽欠。此正危急之时,乞令周忱兼理二部事务,则军需有备,器具易成。”奏上,景帝嘉纳,一一施行。遂改周忱为工部尚书,兼支二俸。
  于公复奏曰:“京城九门,最为紧要。向者宣府、大同等处,尚为捍蔽,今已残没,敌可竟犯京畿。前日虽着孙镗、范广等将帅,领军守护,还宜急取石亨、柳溥为总帅,列营操练,耀武扬威,使敌闻知,不敢轻进。亦乞遣能干忠义给事中、御史等官,若王竑、叶盛、程信、杨善等,分头巡视,勿令疏虞。”复请旨,令各城门外居民,倘被贼迫胁从顺,则贼势愈众,不可复散。宜即令五城兵马排门晓谕,迁移进城,各听随便居住,勿为敌人所掠。
  又奏各边等处曾经兵马往来、剽掠残毁者,亦乞差忠勇能干将帅抚臣,前往守镇安抚。遂保奏副都御史罗通,前往平阳等处巡抚。恐彼处居民被寇抄掠荼毒,中原因而不安,仍保奏轩、年富、罗亨信等,前往大同、宣府、雁门等处巡抚。又请敕参将颜彪、魏中,俱令策应白洋、易州、紫荆、倒马等关并口外,相机巡剿。又奏差都督同知杜忠,参议叶清,前往偏头等关守备。
  又请敕都指挥石端、王信、张智等,前往大宁、真定等处把守。仍请敕都督佥事董斌、刘(火罙)、徐亨、王祯等,前往石龙、李家庄、云川、永宁、怀来等处,分头把守。又请敕都指挥王虹、王敬、沈奂等,前往涿鹿、茂山等卫把守。仍各请旨谕云:“以今日国家之事,必须和睦将士,安宁众庶,固守城池,整束人马,互相应接,不可坐视。如有一切关隘、楼橹、城墙、墩台、濠堑,倘有毁坏淤塞,务要挑筑高深坚固,无得坐视怠忽,虚应故事。如违,定以军法,决不少贷。”
  于公又奏曰:“前日临阵,见危授命,死于王事者,宜加褒谥,赏恤其后,以劝将来。察其临阵逃回,不肯上前对敌,坐事君父之难不救者,并误失军机者,乞请陛下一一查明,严加诛罚,以警将来。凡一切军旅之事,臣请一一身任之。如其不效,乞治臣罪。”景泰帝前见于公仓卒定变,整肃朝纲,今又见其奏议详明,安边要略,心中大喜,曰:“卿之所奏,皆是为国嘉猷嘉谋,任人得所。悉依奏施行。”
  于公在殿奏事,正欲辞朝而出,只见诸多内臣,纷纷奔至殿中奏曰:“今贼兵数十万,乘胜拥来,将至京都,势不可当。百姓慌慌逃窜不止。伏乞我万岁爷速遣能事官员,英雄将帅,以救国家之难,以拯百姓之危。”时景帝闻报大惊,未发玉音。于公忙上前奏曰:“今陛下勿忧,臣适才所奏,伏乞陛下,容臣调度。”景泰帝闻奏,大喜曰:“非卿莫能料理,凡一应兵机军务,悉从卿相机调度。”众官亦皆力赞于公。
  公即辞朝而出,径到通州坝上。有寮属忙谏问曰:“今敌兵氏驱将至京城,为何先到通州?此乃不固其本,而防其末也。”公答曰:“诸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敌人倾国长驱而来,人无粮食,马无草料,必先趋通州剽掠人畜粮草,以为久困吾邦之计。吾若不先去料理处分,必为所据夺矣。”
  言罢,火速催人亲到通州等处,查视仓廒,果然粮食甚多。于公急出示晓谕军民并从军家族人等,即令搬移京城住扎。仍晓谕从军家族,即将仓粮预与关支。准作数月之粮。随人多寡分支,使军民一举两得。从军家属,照数多给三、四个月之粮。附近居民贫穷者,亦各给与,令其速搬京师避难。如此分给,尚有盈余。公即时令人纵火,悉皆焚之。旁有众曰:“仓粮刍草,乃国家养民之本。况民以食为天,今敌未至,何故悉令焚之?此事关系甚大,不宜造次。”公即温言答曰:“吾岂不知,奈事有经权。即今从行,并守护各关军马万万,而通州粮草,堆积贯朽。今吾尽与关支,使向日扈从阵亡之家得食,一以慰死者之魂;一以全生者之命。而今守护边方之族,亦得以饱喂于家,令其各无挂念。且预与兵粮,军兵得多月食,人心坚守。今敌长驱星速而来,此地粮草又多,一时搬运不及,纵可搬运,岂不劳人损力乎!且大敌随至,而劳人费力,安能使其奋勇?则粮草皆敌人之物也,敌若得之,则人得食,马得草,足以资用,久困吾邦矣。以方张之势,困饥馁之民,其为祸岂浅显哉!吾今用坚壁清野之计,烧尽刍粮,收括人民,使彼进无所掠,退无所据,岂能久居乎?”众属闻言,咸称曰:“我朝廷有福,实生我公,公真社稷之臣也!”公谢不敢当。
  于公正焚刍粮之际,飞马报道:“敌兵来也!”公闻报,即令诸将:“谨守关门,勿与浪战,且避其锋。兵法云:“避其锐者,击其惰。’吾自有计,切勿与战。”嘱令已毕,乃曰:“此处无足虑也,吾当速回调度。”众又问曰:“公何疾来疾去之速也?”公答曰:“今寇兵到此,无所掳掠。吾急回调度,必挫其锐,使彼知吾国有人,必然悔惧,则上皇归国有日矣。”言毕,即转回京。
  敌兵果至通州,见烟焰冲天,粮草尽焚,人畜毫无所掠。也先在马上啮指,调其下曰:“南朝可谓有人,俺们切勿轻进。”刊赛王即答道:“俺们既已到此,难以久留,不若直趋京城,看他臣子如何?”也先依言,即领人马迳奔京师而来。
  此时于公早先到京城,正遇见石亨。亨二十年间屡功封为总兵。公见亨甚喜,曰:“想二十年前旅店相逢,兰古春之相,真伸鉴也。”石亨致谢曰:“蒙公见拔,盛情多矣!”公拂然答曰:“吾为国荐贤,何以致谢!”亨有惭色。日前因为正统蒙尘,亨不救君父之难被劾,逮至京来。公以亨威勇,遂荐石亨、杨洪、柳溥三人可用,朝廷允奏。更加升石亨为正总兵,提督京城九门。当时石亨曾与公计议,欲尽起京城军兵,前至通州接战;又欲分兵前往大同、宣府、紫荆等关,抄掠敌后。公曰:“石总戎所谋虽善,目下危急之时,敌势猖獗,若尽将京城军兵,一齐差发出外,其势必分。分则势孤,势孤则难应敌,倘彼觇知我国中虚实,不去四散功劫,迳直长驱突至,此时欲掣回人马,急切不能。在京军民,正是惶惶之际,内无固守,外无援兵,非万全之计也。”石亨固请必欲掣兵出外,庶不惊扰今上与百姓。两下相持已久,公厉声曰:“今国家存亡大事,在此一举,岂因汝一人之偏见,误国家之大事!”遂叱退石亨。亨忿忿而退,成仇之心,在此而起。
  公即提兵出城,身先士卒,躬擐甲胄,整顿人马,背城扎起九个大营,分布九门。令有威望谋略文官王竑、叶盛、程信、杨善等总之。仍开德胜门,谕众曰:“汝等受国家厚恩,当以死报效。为人最难得者‘忠义’二字,惟国家有难,方显忠臣、孝子、烈士之人。今事机急迫,不可有一毫差错,倘有差错,祸患立至。且贼长驱而来,不劫惊,则杀戮。与其遭彼之害,宁可对敌而亡,总是一死,不如尽忠而死也。生则成功有赏爵,死亦扬名于后世。”众军闻谕,人人感激,皆愿奋死以报效朝廷。时激谕方毕,也先假意送还上皇归国,遂长驱直前,四散攻突。我军严整,坚不为动。敌人知吾国有备,稍稍引去。
  第三日,也先复领大队人马至城下,对营亦安下一大营。此时我上皇亦在也先营中。也先见我军雄威严肃,不敢加兵。我军亦不轻发一矢。时有喜宁因降也先,反唆也先邀我人民六、七人出城,过阵前,以奏迎太上鸾驾还宫为名,飞骑报进殿廷。
  景帝遂问群臣,群臣画议不一。当有中书舍人赵荣挺身出班奏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太上皇陷在边廷,未知真实。臣愿往彼营中,察其动静,死亦何恨!”群臣闻奏莫不叹羡。当有阁老高谷壮其忠勇之志,即解所围玉带与之。通政司参议王复,亦愿同往。
  朝廷即加王复为礼部侍郎,赵荣为鸿胪正卿,遣去彼营。皆排列露刃,夹之而行。王复、赵荣厉声叱曰:“汝等不得无礼,自古两国和好,必有来使,以通其意。今汝等胁吾、吓吾,吾等岂畏死者!”也先见王、赵叱众之言,即令收刃。遂问二人:“汝是何官?”王、赵答曰:“吾乃鸿胪正卿赵荣,侍郎王复。”也先道:“尔等小官,未可议和。可令于谦、王直、胡潆、石亨、杨洪等,前来议和。”赵荣大声答曰:“吾国大臣,岂肯轻来者!只因奸臣王振,诱我那太上皇帝,说边上有好风景,因劝我太上巡边玩景,所以百官扈从来此。不料与汝对敌,以致太上淹留汝处。今新君即位,号令严明,百姓无不忿怒。且四下勤王之兵,动以万万,不日捣汝巢窟,迎复太上也。吾今承命到此,待吾朝见太上,回奏新君,那时差官迎回太上,重加赏赐太师,庶不失两国之好。吾众大臣岂与汝轻见哉!”也先见赵荣语言不逊,恐见上皇于军中,透露声息,遂不令荣等见上皇,令人逐二人于营外。又使人邀求金帛缎匹万万计。
  景泰见荣、复二人已回,乃命礼部官至军前,来问于公方略。于公复奏曰:“今日于谦知有军旅之事,他非所敢计。”乃令人代奏,力言和议之不可听。景泰闻奏,遂不复遣官去议和。而下对垒七日,敌亦计穷,只得渐渐退去。公乃潜地令人觇知敌移太上驾远,乃率都督范广等,发神机铳炮打攻,箭弩齐发,敌兵死于炮铳之下者数千。也先不得停留,连夜遁走,仍邀太上驾去。我军奋欲追击,于公急传号令:“不许轻追,恐伤太上!”止令追之境外。果然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大胜归城。京城军民人等,皆焚香迎接于公进城。未知后事如何。
第十七传 徐珵首倡南迁 于谦力争北守

  于公当时泣励三军,军心感激,勇增百倍,杀退也先。也先连夜遁回沙漠。于公率得胜军兵回朝。众多士民,尽皆欣仰。寮采亦赞公曰:“观公今日事业,虽宋之李纲,未能及也!”公闻赞言即曰:“四郊多垒,卿大夫耻之。今敌逼城下,但不与盟,幸耳。何敢比李纲乎!”当日朝廷论功,特加少保兼总督军务,公固辞不肯受职。后朝廷再三慰谕,公面辞奏曰:“臣微有犬马之劳,感蒙圣主恩,遽受显职,臣断不敢当的!”景泰不允所奏,仍慰谕之,公不得已受职。便启奏曰:“今敌兵虽然退去,太上拘留在彼,他日必仍假送,以和为名,自有无厌之求。从之,则削我国脂膏;违之,则速其变扰。此理之与势,必不可和也。为今之计,莫若遣将练兵,养威蓄锐。倘彼再犯顺,我即声罪致讨,无有不胜矣。”景帝深嘉纳之。
  公日则入朝奏事,夜则宿处朝房;出则经画军务,进则防豫事机。时值边境汹汹,讹言不绝。公见京城百姓惶惶,一日四、五次惊恐不定,诽诽谣言。公闻民谣,心甚不安,曰:“若如此,则国本动摇,非安社稷之事。”即今后军都督、五城兵马等官,鸣锣晓谕。不许谣言,如违斩首,决不轻恕,民闻禁示,方始宁静。公将紧要事渐渐安辑。
  不期十月初一日,飞马忽报:“也先拥了太上皇帝从紫荆关来送驾,将近京师。其势甚盛!”也先自从被大兵杀败之后,仍收集各路人马。喜宁见齐集人马,忙上前来唆也先道:“太师这里可假送他上皇归国为名,俺们从各关去,将他上皇当先,在前遮避。关上有人看守者,见是他上皇在前,那敢将炮铳箭石施放?那时任俺们掳掠,又好索取金帛。”也先见说大喜,道:“此计甚妙。”遂依计而行。果将这上皇拥在前面,迳投紫荆关而来。守关军将看见了上皇在前,都不敢施放铳箭。那上皇拥至城下,差人叫守城官军将帅出来相见,要金帛一万,犒赏也先部下头目。城上都督等官见太上召谕,遂开关相见。正开关之际,喜宁等一齐拥进。众官见势不好,便忙叫闭关。早有都指挥韩清进门不及,反被射死。又掠去男女数百。边上人民一齐喊哭,震动京师。
  京城人民慌慌乱乱,昼夜不宁。时有侍讲徐珵(即是苏州人,前与于公同馆者。)见此声息,忙令家人搬移家小,往南回家。当有相知者,问徐珵缘由。徐珵答曰:“吾观天象,前者荧惑进南斗,致有此大变。今又见贼势猖獗,则知为祸不小。若留家眷在此,必遭掳掠之害。”京城军兵闻此言,更加慌乱,昼夜奔驰潜躲者,不计其数。又有内相传进宫中,宫中闻言,亦治装将起程。景帝闻知,即忙上殿宣问群臣可否。早有徐珵向前奏曰:“臣夜观天象,察今大势,非迁南京不可。如其不然,恐有不测之祸矣。”景帝闻奏迟疑半晌。时有二三大臣,复助徐珵之言为是。景泰帝惶惑,不知所出,动摇六宫。徐珵复大声言曰:“除是南迁,方可免祸。”于时群意汹汹,俱办南迁之计。宫中尽收拾金宝珠玉,细软之物,取车数千辆,欲载资装而出。
  此时于公巡边才回,只见军民搬移不一,又见宫中车辇,已发数百余辆,在于午门之外。公大惊,询问此事,慌进殿廷奏事。景泰帝闻得公回,即御便殿询问可否。公忙奏曰:“谁为我陛下画此南迁之谋,可斩此人,以安宫廷,以定民志,然后出师对敌。”因而恸哭于廷,抗声言曰:“京师乃天下之根本,山陵社稷在此,百官万姓资蓄在此,帑藏仓储在此,六官辎重在此。今不守此,将欲何为?若一迁都,则大事去矣。昔宋高宗南渡之事可鉴也!若京城一失,则敌兵长驱而入,虽山之东西,河之南北,非复国家有也。”
  那时景泰闻奏,顿然开悟。当有内相金英、兴安、怀恩等,亦赞公言。皆称曰:“朝廷有福,赖有此人,实我国家砥柱之臣。”于是诸臣始有固志,不敢再举南迁之议。徐珵闻知,深憾于公。惟有朝廷与六宫,得于公力阻南迁之非,得英、安、恩等以固坚帝志,稍稍宁息。
  奈百姓纷纷动摇,搬移不止。于公思曰:“民为邦本。今国本摇动,如何是好?”即时保差都御史赵荣(即前使敌营者。帝嘉其志升职。)、罗守信二人,亲自管守九门,不许百姓搬移乱动,如违者,斩首示众。赵、罗二公,平日忠信素著于百姓,故于公保二公看守京城,又多方晓谕百姓。众百姓见二公忠诚不欺,又见于公威令必行,朝野有法,民心始定,不敢搬移。
  于公见内事稍宁,即遣诸将仍照前出城屯营,严整队伍,守护京城。复传号令云:“若见敌兵前来冲突,切不可乱动。但见中军麾动大纛黄旗,听连声子母炮响,一齐攻杀,闻金即止,不可有违。违者定按军法。”众官将等得令,各各准备。于公仍身先士卒而出,又早见敌拥太上在前,蜂拥而来,声声喊道:“送驾还朝。”于公忙传令,令百姓人等,俱在城上遥声答曰:“我国已立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