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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前乃变而嗜秦音,哀厉繁激,纯乎杀伐之声,有以知其非雅音矣。灯下随意看《耆献类征》宛平相国王文靖一卷。余尝请益于吾友顾亚蘧太史,亚蘧劝余专力本朝掌故之学,云:经学繁难,非中年以后所宜。公精熟《通鉴》,即史学之最有用者。若考沿革,订异同,则劳多而益少。诗文词章之学,只可陶情应世之求,不必更作传世之想。唯为昭代掌故学,博而多趣,实而切用,衍中朝文献之传,学莫大于是矣。余深服其言,唯余意尚欲兼治《戴记》,取钦定《礼记汇纂》而研习之。盖今日欧风浸盛,礼教衰微,不揣孱弱,颇思以守先待后自任耳。亚蘧又劝余作笔记,记三十年来朝野所见闻,补宫书之不逮。亦余平日之志也。
十六日晴。晨起谒振贝子,不遇。饭后偕袁先生至土地庙斜街玉丰花厂买菊,选细种五十盆,价钱四两五钱。又至敬节会一行。看《隋纪?文帝》中。叙太子勇见废始末几及五千言,历历如绘,问答各语宛然当时口气。喜而再三诵之。绶金借得南昌彭文勤公钞校《庆湖遗老集》,乃从天一阁所藏休宁汪氏古香斋本传录者。绶金以余曾两次校所藏钞本畀余三校,见之大乐,即日校勘一卷。为学之乐如是如是。又送来明经厂本《历代名臣奏议》半叶,十二行,行二十六字,纸板皆精,凡十九函,索价二百金。
十七日晴。再诣庆邸。饭后校《庆湖遗老集》一卷,补正讹夺极多。文中子弟子贾琼问息谤,曰:无辩;问止怨,曰:不争。可为要言不烦。
十八日晴,甚暖。饭后诣讲习馆。出城至医学堂。又至恒裕。偕润田赴大观楼晚餐。
看《隋纪?文帝》下。灯下校《庆湖遗老集》。北齐兰陵王长恭,为宗室名将。乐府有《兰陵王破阵曲》,即长恭凯歌也。《北史》、《齐书》、《通鉴》,均以长恭为王名,今见《庆湖集》兰陵王碑诗注语云:碑载王名肃,字长恭。足以补史之阙。作大兄书。
宝骏侄到京十七矣。余尚是己亥见之)
昔日孩童今长成,依稀予季旧形声。忽垂十七年前泪,席帽秋风入帝京(亡弟癸巳秋来应京兆试,年二十二,初见之顷,俨然今日神情也)。
十九日晴。午后诣史馆,车覆于西城根,幸无伤损,遂就近访景佩珂学士,面商翰林院改官制事。灯下校《庆湖集》一卷。管夫人忌日拜供。
二十日阴,微雨。政伯前辈、介臣同年过寓赏菊,因留午饭。饭后访禹弟,偕至琉璃
厂一游。在丰泰合拍一照,在有正书局买摄影本虞永兴《汝南公主墓志》草稿墨迹,乃长白景朴孙藏本。细玩笔法,乃知鲁公所自出,《座位》一帖纯用此志法也。毕氏经训觉有刻本,相传最精,余未之见,唯见戏鸿堂本,则神模胥失矣。看《隋纪?炀帝》上之上。《隋书》词藻之妙,不减孟坚,观于《通鉴》所录可见。
二十一日晴。一夜大风,落叶满庭,天气骤冷。约沈爱苍(新放黔藩)、延子澄、徐花农、姚石泉、谢鲁卿、顾渔溪、杨朗轩、杨荫北诸君赏菊,梅叟有弟之丧,未到。流连至暮始散。评阅日记一册。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十一满月祭,辰正二刻皇极殿几筵前行礼(本传巳刻)。巳正,鹿中堂诣翰林院上任。散后访朗轩略谈。主人未出时,余据书案就笔墨临坡书半纸。傍晚,访沈雨人,未值。看《隋纪?炀帝》上之下。鸿胪寺,胡注:“胪音闾。”今人皆读卢音,若读作鸿胪(闾),反滋笑柄矣。又校《庆湖集》十叶。
二十三日晴。午后鲁卿来,偕谒荣相,酌办史馆事。内阁清查大库,得殿板书籍甚多,且有宋元本及钞本,不知何时所藏,或云前明即有之,自来谈掌故者皆不知也。其中关于史馆之书不下十馀种,因请荣相谕内阁移庋馆中。看《隋纪?炀帝》中。
二十四日晴。午初刻陆凤石协揆到翰林院上任。散后至六国饭店赴程伯葭约。出城在恒裕易衣冠往长椿寺行吊(梅叟堂弟开吊),复折而东,在大德通易便衣与朗轩久淡。申刻同赴顾渔溪前辈天福堂之约。车中看《隋纪?炀帝》下。
二十五日晴。孝钦显皇后几筵前祖奠,巳初一刻恭诣皇极殿行礼,巳正归。途诣翰林院,为新授职编修李榘江、孔殷宣旨。未刻在精舍请德使署书记员华根纳英、医官韩济京,季龙、觐枫作陪,畅叙而散。看《隋纪?恭帝》。大业十三、十四年,炀帝尚在江都,《通鉴》遽夺之,而以恭帝义宁纪年。当日时势固如此,究有不妥处,此唯有夹注纪年一法,而《通鉴》又无其例。世皆议唐高祖舍汤武而不为,无端奉一代王,以内同于莽丕,为不可解。不知自汉高征诛之后,由曹魏历晋、宋、齐、梁、陈、齐、周、隋,三百馀年,竟成一禅让之局。朝野习惯,视为固然,若骤行征诛,反启天下人疑骇。唐祖之为此,盖亦迫于时局耳。
布衣天子之局,直至明祖始再见。注引《隋书》,骨仪(长安留守)性刚鲠,有不可夺之志。
于时朝政浸乱,浊货公行,天下士大夫莫不变节,仪独厉志守常。介然独立。
二十六日晴。立冬。午后诣史馆,发官电致黔抚索新修《贵州通志》。散已傍晚。因赴怡园效述堂之约,半席先归。看《通鉴?唐纪?高祖》上之上。又思禅让之局(侯景明是乱贼,亦必依样行之),唐以后梁、周、宋、南唐又四见。直到末后诸儒之说大明,名分懍然不可犯,化此局者垂九百年,则宋儒之为功大矣。宋儒之教,尊君权,定民志,最有益于专制政体,故前明及我列圣,皆推崇程朱之学,以消犯上作乱之萌,大有深心妙用。自汉学家决其藩篱,近日新学家复力辟之,以开通民智为务,政府诸公乃亦从而和之。呜呼!余不忍言矣。
二十七日阴雨,夜大风,天明竟止。孝钦显皇后永远奉安东陵普陀峪,预传卯正二刻起杠,毓鼎卯正登车,辰初出东直门,在吊桥旁祥顺茶馆暂坐,同署诸公咸在辰正步至铁塔本署跪班处恭候。巳正梓宫始到,臣等皆跪送(西人之参观者,俟梓宫到面前,皆脱帽致敬)。
大队人马过后始步行觅车而归。是时并无大风,而彩伞、五色旗皆卷而缚之,易手举为肩负,以取轻便,其苟简怠肆,一无约束如此,以视西人,虽在看热闹场中犹不忘礼敬(并非酬酢行礼之地欲使我见之也,其心直以为礼当如是耳),实可愧也。午饭后补睡二小时,亦未看书。灯下评阅馆员日记一册,乃就寝。
二十八日阴。会客甚多。饭后诣讲习馆,事毕后出城赴新会馆李际唐太史(翘燊)之约,赶西城归。复王棣珊书。
二十九日晴。午后诣史馆,归途祝朗轩生日,晚饭后归。

己酉八月,云山别墅老柳忽生灵芝,一茎三秀,金光灿然。海棠盛开,重阳犹有馀艳。梅叟招饮索诗,喜而赋之文物开三晋,秋风见二难。金茎缘柳碧,玉蕊映枫丹。独得乾坤气,宁知霜露寒。
主人应有喜,意外获奇观。(力求苍老,以避纤冗。)
三十日晴。广德郑翔北观察(教慈)介门人何务滋来见,论事甚通达。饭后诣讲习馆,出城赴铁路公司,议决转运招股事。灯下评阅日记一册。
十月初一日晴,甚和暖。孟冬时享太庙,遣睿亲王恭代行礼,毓鼎陪祀,寅正二刻入庙门,为时尚早,至殿内瞻仰列祖神位,相度异日德宗升祔位次。卯正行礼,归途大风,抵家拥被补眠三小时。饭后访绶金于法律学堂,观其新得各书,宋本任、史注《山谷内外集》、元刻翠岩精舍本《元文类》最可赏(翠岩本文为文类最善本,见《钱警石先生文集》)。又有聚珍版《山谷三集》,乃刘惠民(康)评点本(刘不知何时人,其印章如此)。余服膺黄诗,所藏黄冈杨氏影宋大字本,过于精美,难以展读,乃以十馀金买此本,为随意卷舒之用。校《庆湖集》十馀叶。余从前所得太原王氏旧钞《元名臣事略》,余定为从元本传写者(署名《国朝名臣事略》,凡元帝王皆抬写),曾以校订武英殿聚珍本。今日晤陈士可郎中,始知王氏名云,字根石,湖北蕲水人,与翁覃溪、叶东卿诸老友善,借书互钞,多善本,然则此书果从元本来矣。(黄荛翁藏有抄本《事略》二部,其题跋谓皆照元刻传写,皆不免脱误。不知较吾此书何如?)余所得王氏钞校之书,尚有《唐史论断》、《靖康见闻录》、《大金吊伐录》、《宋季三朝闻见录》、洪玉父《西渡集》、韩子苍《陵阳集》。
初二日晴。午初诣史馆,未正诣起居注,皆因昨日为上冢之期,改于今日也。灯下评阅馆员日记一册。金雪生太史有改良人种一说,余深不谓然,加签驳之。
初三日晴。吴蔚若前辈之女许字熊经仲同年第二子,余与王胜之同年作媒。午初诣熊处,宴毕押盘入城,到吴处,因蔚老上陵,未设席待媒,仅其世兄刚甫相陪,吾二人各散归,不再出城矣。连日看《通鉴?唐纪?高祖》下之下,《太宗》上之上。小儿辈买小说《隋唐演义》,其序谓即著《三国演义》之罗贯中所作。余阅其叙次直率,无章法,无精神,去《三国演义》远甚,断非出罗氏一手。(如晋王谋夺嫡,与独孤后问答一段,直录史传原文,不易一字,成何演义?)
初四日晴。半日会客。己丑同年赵铸伯大令(金寿)来拜。饭后校《庆湖集》一卷,评阅日记一册。王君庆麟专治财政学,日记中补正西人斯密亚丹《原富》处甚多,确有所得。
去年陶兰泉惠兰两盆,当秋盛花不下五六百朵,今年则不发一花,兰犹是也,岂养之不得其道欤?但披丛叶不攒芽,力尽前秋数百花。好似人才要培植,专门何处觅田家(山谷与人帖云:檀敦礼惠兰数本,皆煜煜成丛,但不花耳,方送田子平家培植之)。
黎明地震,卧榻摇动,窗纸振撼有声。幸一震即止。
初五日晴。午前为延子澄学士写《仙蝶歌》长卷。先世父忌日拜供。饭后诣讲习馆。
出城至医学堂,与龙伯、雪樵、正甫议堂事。余意欲仿《畴人传》及《诸儒学案》体例,将古今医家起黄帝、岐伯,迄国朝诸名医,各撰小传,载其著述名目序例,并各家论断语,为《古今名医史案》,似是世间不可少之书,有功医学。龙伯出示《图书集成?中医术源流汇传》,乃国初人口口口所编。虽体例不若余所拟之详实,而用意正与余同。可见吾辈所设想者,昔人皆已计及,使人不敢复存师心蔑古之念。唯其书仅至明而止,尚可续以本朝诸家,
兼可扩所未备耳。诸君又欲出医报,雪樵略言义例,余深韪之。又至恒裕,遇何颂圻,邀至福兴居晚饭。作霖、珩甫来作半夕谈。
初六日晴。翰林院值日。在史馆略坐,事下即行。归寓写完诗卷。饭后校《庆湖集》一卷。访梅叟,为其解闷,读所作昌平纪游诸诗。
初七日晴。兰生族曾叔祖自南来,十年不见,遂作竟日谈。晚饭后写对七付。评阅日记一册。张太史(琴)专治动物学,于虫之形体化生剖析极细,然吾辈此学无所用,所谓“可怜无益费精神”也。看《唐纪?太宗》。余去岁复看《通鉴》,自高宗起至五代周,今又补阅至此,遂不再接阅。盖看此书已三遍矣,较之前二次,意见颇不同,然仍不能字字着实体量也。毕修宋元《续通鉴》,十年前曾看过,病其冗散难记,不能引人入胜,今则更无此日力、心力矣。拟接看《宋史纪事本末》,收温故知新之益。得盛杏丈书,并《汉冶萍图说》二册。
初八日晴。因明日有太庙差使,改史馆为今日堂期。午初即到馆,复阅大臣忠义传公阅本八册。通政使署侍郎周家楣列传纂辑详实,殊可观。又安陆县万成列传(满洲人,死粤匪之难)叙死事情节有精神。申初归寓,备酒肴请兰生先生。禹九,六弟,宽仲、赓莱、衡叔、孟楫、铭、隽六侄及宝惠咸预座,一家宴集,深足乐也。沈子敦侍郎《历代刑官考》云:警巡之职,盖汉中尉之所掌,循徼京师,前世无此官,始见于辽,曰警巡使(隶警巡院,有正副使),而志不详其所掌之事。金元仍辽制(增判官),金志言掌平理狱讼,警察别部。元志言领民事。此正今日警察之司。“警察”二字始见金志,疑日本“警察”之名即取诸此也。
余谓日本命名,未必知有《金史》,然可见凡新政职事,中国旧皆有之。新学小生,不知史书为何物,唯奉日本为师范,尊为开天辟地第一端。可胜浩叹!
初九日晴。巳正孝钦显皇后神牌回京,臣等朝服在大清门外跪迎,随人太庙升祔,午初二刻行礼归寓。校《庆湖遗老集》三卷毕。此本经此两番校正,十得八九,尚有两本俱缺字处,倘能更得善本,逐字补充,则大快矣。彭文勤钞本讹字极多,尚不如余藏本之善,文勤校改亦颇疏略,然余本误处袁本往往不误,借以改正不少,且有三处余本脱去一首或半首,今皆完全无缺,此则复校之大有益大可乐者也。酉刻出城,赴费芝丈福兴居之约。
隆裕皇太后还宫。文庙祺皇太妃,穆庙瑜贵妃、殉贵妃、瑨贵妃均在定东陵,不肯归。
监国命振贝子、泽公、继禄前往和解之。闻太妃及三贵妃有要求数款事,秘未能详也。最奇者,半月前外间即喧传将有此举,余斥为谰言,今果悉符所闻,不知其语何从传出也。
初十日阴。孝钦显皇后圣诞也。回忆去岁侍班情事,不禁雪涕。半日会客极多。午后徐、何、姚、顾、谢、杨诸公借精舍答余上月廿一日之局,兼饯爱苍,傍晚散。自初一日至今太白经天。看《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一卷,宋杨仲良编,共一百五十卷,事迹详备,排比分明,欲究北宋政治者莫便于此。余拟先看《宋史纪事本末》,再治此书。
十月初十日贞盦、梅叟诸君寻去岁之盟,公宴于三松精舍,兼饯贵州沈爱苍方伯草堂星采聚群贤,把酒西风又一年。造化有情吾辈健,园林生色菊花妍。朋游无过京曹乐,阳气先回小雪天(明日小雪节,天气甚暖)。好去黔州沈方伯,涪翁句律待公传。(爱苍见诗,即称之曰:此江西家法也。一语道破。)
十一日晴。小雪节。竟日狂风,甚寒,此年年公例也。评阅日记一册。看《宋史纪事》卷二、卷三、卷四。午桥同年革职,以陈夔龙代(袭侯李国杰劾其在陵照相、乘轿,以行树作电杆)。北洋二至好,一薨一罢,深觉怅然。
宛平陆静山蹈海哀词(静山名仁熙,诸生,申甫同年长子)

男儿不死死当明,一命羞从牖下倾。东去鲁连徒诳语,南浮屈子竟同情。蛟鲸辟易干霄气,蛙黾惊喑坐井声。愿鼓怒涛乘白马,海疆为国作干城。(颇有奇气。)
十二日晴。写复陆申甫、袁秉道(〔眉〕秉道寓成都华兴里第十七号)、魏少牧信,又复次寅夫妇信。删改《云南地志》一卷(昭通府)。
十三日晴。巳初至顺直学堂赴万国教育会,偕朗轩访馨斋,饭于东兴居。未刻诣讲习馆,与同事草定馆章。看《宋史纪事》卷五、六。
十四日晴。吴蔚若、姚石荃、沈子敦三侍郎相继来谈。敦老专门法家学,现编辑《历代刑法考》。余久思编《历代中华财政考》,与敦老用意颇同,然非破除两三年工夫,摒除他务,不能成也。
十五日晴。午初诣史馆,未刻诣起居注,申刻至电灯公司赴同乡诸公之约,头眩先归。
申初二刻月食,酉正三刻复圆,月尚在地平下,中国不见也。史朗存表弟自南来。
十六日阴。督学局长蒯礼卿前辈约茶会。巳正诣局,旅京各监督皆到,蒯局长议决数事,余亦有提议之事,旁有记录员略记所言。午正散会至东城赴吴蔚老之约。申初出城,至医学堂特别会,李嗣香、周政伯、朱艾卿、钱新甫、龙子恕诸君皆到,议办医学报,每月二期,余拟推刘龙伯为总经理,杨正甫、周雪樵二教习为主笔,余与诸君辅之。医学昌明,此报其权舆矣。狂风怒起,马不能前,上灯归寓。看《宋史纪事》卷五至卷十。一夜大风如吼,有翻江撼山之势,心悸几不能眠。
十七日风势稍杀,然寒威犹逆倦也。巳正与周、田二公在荣锦堂宅会齐,偕谒荣相,商请整顿讲习馆办法。荣相以将去官为辞,诸君俟新掌院到任妥商可也。余又面陈起居注公事。归寓闻寿州师相辰刻薨逝,不胜骇痛。溯壬午秋闱至今二十八年,幸存座主,白发师生,情谊特挚,乃山颓梁坏,遽萎哲人,此后吾将安仰哉!约朗存表弟及刘子静过寓午饭。中表暌违十一年矣,谈别后事殊畅。禹九弟适来,傍晚始散。看《宋史纪事》卷十一、十二、十三。灯下校《元名臣事略?阿术传》(苏氏全采汲郡王磐所撰庙碑,文极雄奇有声色)。姜颖生约松筠庵夜饮,辞之。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午刻吊寿州师,抚棺痛哭。诏赠太傅,谥文正,可谓名称其实矣。遗折乃师于十五日自撰,在平日杂记簿中起草,自首讫尾皆以小行楷书之,遇抬写处则正书,无一字苟且。师生平得力敬慎二字,临殁前一日,犹能神明不乱,心气不散,若此非真有学问涵养,不能强致也。毓鼎与诸公同阅,咸钦叹不置。因候天使朗贝勒奠釅,与铁尚书静谈一时许,至未正始行。至北城祝希文叔岳母六十正寿。又访凌润台京尹久谈。看《宋史纪事》卷十四、十五、十六。连日看《礼记?檀弓义疏》,寻绎礼意,醰醰有味,恨读此书之晚也。然日力尚有馀闲,及今专意求之,犹可稍增学识。处卮言日出之秋,砥柱将颓,妄思以藐躬维持礼教,守先待后,与有责焉。更漏三下,风声自空而来,特识此以自奋。
十九日晴,大风。午初诣史馆,申初始归。看《宋史纪事》卷十七至卷二十。灯下写应酬八件。闻定东陵主位犹无归志,隆裕皇太后两次召对枢臣,监国已五夜不归邸矣。
二十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出城访聂献廷(新放云南昭通府)。看《宋史纪事》卷二十毕(此卷纪契丹盟好特长)。韩魏公条陈代北事宜,谓“新制日下,更改无常,监司督责,以刻为明,使邦本困摇,众心离怨”,语意甚切。又谓:“为陛下谋者,必曰自祖宗以来,因循苟且。治国之本,当先聚财积谷,募兵于农。此则大误。”数语非也。岂有治国不当聚财积谷者乎?又谓:“遍植榆柳于西山,冀其成长,以制蕃骑。河北诸州筑城凿池,置都作院,颁弓刀新式,置河北三十七将,使敌见形生疑,尤为庸儒。”然则与敌盟好之后,边备可听其日弛,不当谨修乎?一修边备,即为启衅乎?大率宋代承平日久,为大臣者,皆持老成安静之见,以不生事为长策。甘守积弊,陈陈相因,略有建树,指为多事。此等习气,虽韩、文诸公亦不免(后来朱子亦目韩文、诸公为守旧,而不以安石为非)。宜神宗厌其迂旧,一
得荆公,适副其平日有为之志,君臣契合,遂不可解。故论当日时势,谓新法奉行不善则可,责荆公坚僻不虚心则可,谓法度不当更张,国家不当言富强,则不可。(戊戌之用康、梁,其情势亦如此。)
二十一日晴。午刻祝三兄生日,便服面后至利仁养济院查看私塾。又访润田,即坐其店中小楼改削商会公廨记一篇。诣孙文正宅,与方希伯酌排讣告。灯下随意看《华制存考》(即从前之《谕折汇存》所改名)中所刊《国朝名臣事略》一卷(百文敏〔龄〕、金尚书〔光悌〕、戴简恪〔敦元〕、董文恪〔教曾〕、阮文达〔元〕、戴文端〔衢亨〕。董文恪(教曾)以探花编修直军机处;阮文达以云贵总督留京,主道光四年会试,皆异事。近年新章准编检充军机章京,举朝不知其有故事也。读毕归内室,见闺人率儿妇针黹未倦,复检《五代史补注?张全义传》读之。注中所采笔记甚详,过于正史两倍。此书余剧嗜之,谓与其看无益之小说,不如看此注,其趣味胜于看小说(凡唐末五代宋初之杂史说部搜采殆遍,真大观也。能看此一书,不啻尽看唐末五代宋初书)。
二十二日大风,天气昏黯。聂献廷来久谈。献廷有七十八岁卧病老母,专以道员记名而放云南昭通府知府,唯有开缺归候补道而已。愚谓朝廷遇此种人员,应许其陈情,再交该管本衙门核实,令同乡京官出具有若干岁老亲印结,然后加恩酌调近省可迎养之缺,亦孝治天下之仁政也。午后督铭、骏检点所藏字画登簿收藏。梅叟来夜谈,为酌改诗句。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一、二十二。真宗时左承天门所降天书,明是王钦若辈伪造。然其书中有“付于眘”、“九九定”二语。“付于眘”者,南宋时,高宗以天下付于太祖子孙孝宗也(孝宗正讳眘)。“九九定”者,北宋九主(太、太、真、仁、英、神、哲、徽、钦),南宋九主(高、孝、光、宁、理、度、瀛、端、昺),恰符二九也。世间人事,往往暗逗天机,有如此者(若或使之)。
二十三日晴。午刻赴袁珏生约。上灯始归。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二、二十三。寄陶兰泉书,索公善堂借款,托子静带。
二十四日晴。巳初刻,国史馆正副总裁鹿相国、林侍郎到任,余及满提调松(茂)、文(增),蒙古提调及鲁卿陪坐。两总裁去后复驰至翰林院,巳正三刻,元和陆协揆到掌院任,略坐即去。归途到东邻春茂之容曹处贺娶子妇,喜饭后出城,至吴雅初、李淑岩、陈孟孚三处贺婚嫁喜。看《宋史纪事》卷二十四、二十五。宋代宫闱之事,大臣皆得与闻。如王文正、吕正惠、吕文靖,遇大事极能匡正。此家法之最善者,犹有周官太宰遗意。穆宗妃嫔廿三日戌刻还宫,盖迫以不得不归也。闻先朝老太监及妃嫔处服役内人皆奉隆裕皇后懿旨,谪守北海。灯下作上直督保护森林公呈。
二十五日阴,微雪。午后诣讲习馆,出城至恒裕一行。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五、六。
灯下修改《云南地志》开化、东川二府。买《皇明名臣言行录》。前编二卷,共五十五人,弘治间丰城杨廉纂。后集二卷,共四十八人,嘉靖间海盐徐咸纂。前编始中山武宁王徐达,终尚书余肃敏公子俊。后编始侍郎章恭毅公纶,终敬斋先生胡居仁。此书世罕传本。此犹是前明原刻,大字仿宋,殊可爱。体例悉宗朱子《八朝名臣言行录》,而裒辑精善有法,则远逊之。朱子所采录各条,皆有益于齐治之道(后人议其不当列王荆公,不知此正朱子识见闳深处,迥非腐儒所解)。此则墓志行状,多虚誉评赞之词,非特不能望朱子,并不逮苏氏《元名臣事略》。唯宋元两编之后,不可无此编,又为人间少见之帙,亦澄斋架中秘笈也(计八册,价银二十两)。大风终夜。
二十六日阴,风一日未息。午刻诣史馆。又至董吉甫处祝叔岳母生日。又访陶斋未晤。
归已上灯,寒甚。以银元五圆,买石印《西岳华山碑》三本。此碑流传天壤者,只此三本。
昔人定长垣本为第一,四明本第二,华阴本第三。今皆归端午桥制府宝华盦中,可谓千古奇福。制府复付印以饫同好,余乃并得之,虽非原拓,其亦足以自娱矣。三册题跋均富,华阴体尤精美,一无恶札。就灯下字字读之,尽三册。漏已逾子夜,乐而忘寝,几不知窗外北风
狂啸,凛寒颤人。书生嗜旧学,其味如此,非门外汉所能喻也。别有宋拓不全本,旧藏金寿门处,嗣归马氏小玲珑山馆,展转入顺德李仲约侍郎家,侍郎下世久,不知后人尚能葆守,如朱少河(锡庚)之于笥河先生否?二十七日晴。巳刻周、熊、田三君来寓,偕谒新掌院元和协揆,陈明讲习馆事,余复陈起居注事。午饭后修改《滇志》镇沅、镇边二厅。申刻至大观楼赴觐枫、贡珍之约,子登在坐,畅谈。八月间,内阁修大库,搜出宋元镌本及钞本旧书不少,大约胜朝所存。又有北宋写本玉牒残册,当是金破汴梁时辇运而来者,尤为人间稀见之物。据此则库尚不止明庋矣。
自来考古家从未著录一语,则以阁库非寻常所可入,又万不料此中乃有藏书也。今皆为学部捆载而去。余特识于此,以存故事。库又有自国初至今殿试策,几及三万本,凡名人之策皆在焉。中翰诸君各择其著名者藏之(如刘文清、朱文正、翁覃溪、洪稚存之类)。惜余知之已晚,不及向诸君索赠也。
二十八日晴。元和协揆枉谈。上元徐太史(潞)介师葛来见。午刻践陶斋之约。余预约吴向之参议(廷燮)会于陶斋寓,共商编纂光绪一朝政事记(尚未定名),请向之先定体例。余承乏史馆,凡廷寄奏折列传,皆可借钞,从事编纂,莫便于此时。向之熟掌故学,同志尤难得也。今年上海朱太史(寿彭)辑《光绪东华录》已成书,仅据邸抄掇拾而为之,辅以盛侍郎所藏之洋务编,其书疏略特甚,政事皆不具首尾(事之下部议者,其复奏折往往不发抄。朱君不能得原折,故徒有建议而无决议)。舍史馆而编《东华录》,犹弃山而聚铜也,无怪乎不成片段矣。私家不可作史,此编体例,当仿李仁父《长编)及明人《皇明从信录》、《嘉隆闻见纪》诸书。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七、八。东坡墨迹《寒食诗》,在已故宗室伯憙祭酒(盛昱)处,《括耳帖》在陶斋处,《烟江叠幛歌》则在余处。
二十九日晴。安徽盱眙令林勋甫(焜)来见,携交季申兄信件(林文忠之孙)。饭后祝季龙太夫人生日。访王胜之同年(住茄子胡同,与吾相距不百步)。近邻多熟人,不患寂寞矣。灯下修改《滇志》广西州。得次寅书。顺天府据呈代奏已故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联元在宣武门外自行捐建祠宇,奉旨依议,钦此。(城内非特敕,不得建祠。)
三十日阴。午初刻诣孙文正师灵前。壬午科北榜公祭,徐尚书奠酒。国史馆提调、总纂、纂修复公祭,余奠酒(王午北榜在京者,一尚书,二总督,二侍郎)。至恒裕午餐,赵子登邀文明茶园观剧,余不入戏场期年矣。上灯归寓,嗣香前辈来议兴办近京水利,余力任之。偕至东邻赴范孙前辈局。与张燕谋京卿论开平矿务,议不合而散。夜,又大风。
随意检阅朱子《八朝名臣言行录》,征引书籍,博而且精,皆有实用,迥非元明两录可及。余平生师法,唯在此书,行己立朝,庶免陨越。
十一月初一日晴。延刘龙伯为儿妇诊疾。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起居注(朔望貂褂,不挂朝珠)。出城至花农前辈处贺喜,归寓已灯设矣。写应酬屏对。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九庆历党议。此卷甚长,仁宗中叶朝局尽于是篇。以银八两得香山公画松折扇,甚可宝。
初二日晴。先考生辰拜供。午刻至吴蔚老处贺娶儿妇喜,佘为傧相。又至王劭农、钱新甫两处贺喜。因儿妇临产患病颇重,亟归。
初三日晴。午后诣讲习馆。看《宋史纪事》卷三十。元昊拒命,宋竭全力以备一隅,竟不得志,固由兵弱,亦灵夏地势荒险,饷援不继,敌能时出抄掠,而我不能深入也。又况主客异势,蕃汉异力,尤难取胜图功。韩、范屯兵筑砦,布置周密牢固,使敌敝而求和,已自不易。记余前论曾有轻韩、范之意,局外发议,未悉艰难耳。
初四日晴。山东知县陈绍舟(赓濂,山西洪洞人)介张哲夫来谒。午刻至嵩阳别业已卯科公请余绶屏、李木斋二同年,酉刻始散,赶西城归。梅叟来夜谈。儿妇于亥正三刻生男,是为吾第三孙。十馀年来,妇孺平安,子孙繁衍,实叨天地祖宗之祐,凉薄曷足当之!唯有一心为善,竭力救人,仰报福贶耳。昨日恭上隆裕皇太后徽号,毓鼎蒙恩加一级(文官四品以上,武官三品以上)。
初五日晴。刘嗣伯来畅谈,谓今日时势,非建立藩镇不能存中国,中国存而满洲国家自立拱卫不拔之基。余素蓄此见,乃为嗣伯道破。而今之政府,偏以中央集权为得计,举疆吏之兵权财权而尽收之。不观夫象棋乎?对面者出全力以将军(棋家用于取其帅谓之将军。
将读平声)。将子既亡,虽有车、马、炮、兵,举归无用矣。余又尝谓谘议自治,务张民权,是策也,利用中国,而大不利于满洲政府。东洋留学生群倡自治,将以行其排满革命之政策也。满洲政府乃亦从而主之曰自治,曰自治,斯亦奇矣。未刻,率起居注司员公祭孙文正公。
祭毕,诸君觞余于宗显堂。傍晚,在大德通暂坐。戌刻赴杨味云、翰西昆仲六国饭店之约。
初六日晴。宝震生日。小孩洗三。午后诣史馆。车中携《宋四朝名臣言行续录》,乃李幼武编辑,看赵忠简一卷。多载高宗自述之辞,忠简从而颂扬将顺之。此与忠简言行何涉?载之适形其谀(他卷谱多如此。君骄臣谄,气象殊不佳)。精粹不及朱子前编远甚(不著所采书名,亦是一失)。梅叟以三绝句相贺,次韵酬之。
初七日晴。和暖大似南方。姚石荃来作半日谈。午后修改《滇志》景东、蒙化二厅。
傍晚至东兴居赴亚蘧约。散后在大德通与石荃、朗轩、亚蘧剧谈。石荃述泰州学派及长清惨祸始末甚详(别记),因论时事,余谓古今来千变万化之局,皆在《资治通鉴》一书,而《唐纪》为尤要。宰相能贯通此书,其经纶手段必有异人处。
初八日阴,大风。宝惠生日。巳初刻谒振贝子畅谈。又谒元和师相,商拟募赈公电(江南北水灾)。饭后诣讲习馆,头晕困倦,归卧一时半。看《宋史纪事》卷三十一、二、三。
初九日晴。午刻至福全馆赴梅叟之约,与陶斋畅叙。人皆谓馆肴甲于京师,不虚也。
看《宋史纪事》卷三十四、三十五。夜,作字颇多。余尝爱司空表圣“棋声花院闭”句。院宇寂静,闻声而知室中有人。意境至为微妙。东坡乃衍为四言诗云:“五老峰前,白鹤遗趾。
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与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
清幽静妙,真得味外之味。然总不如项斯诗句云:“蒸茗气从茅舍出,缫丝声隔竹篱闻。”外面不见一人,其中却藏无数人。用意之幻,至于如此。
初十日晴。冬至节。未刻陆掌院莅讲习馆,余往支应。酉刻直隶同乡公请陈筱帅(主人只三四品以上),借座徐菊老东四牌楼五条新宅。余所言公事为水利局、农工学会、医学会;私事为宝惠北洋督练差。夜归月色甚佳。
十一日晴。午后访杨少泉,祝吴雅初生日。看《宋史纪事》三十六、三十七(安石变法)。灯下作复季申四兄书,托林勋甫带。
十二日晴。会客甚劳。未刻至宗显堂赴黄少霁之约。酉刻至湖广馆赴荣锦堂之约。买明刻《世说新语鼓吹》(凌濛初刻),因世所行皆王元美删补本,特取足本刻之,上方并载各家评注。余以其旧本收之。
十三日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讲习馆。宝骏生日。
十四日晴。巳刻政伯前辈来,偕谒陆掌院,面陈讲习馆公事。至灵清宫为林勋甫送行,未晤。澜笙六太爷来作半日谈。傍晚出城至授经宅赴陈松山前辈、王口口同年展览会之约。
诸君各以所得旧书互赏。余亦携亭林辑录《修文备史》钞本夸示诸君,咸赞羡不置。授经新得元刻《道园诗稿》,只三册,费银壹百两。书虽精,价亦昂矣。归途月色皎如。宝瑞臣携宋游丞相(似)所藏《兰亭》三种,一,五字未损本;一,桂林本;一,续时发本。原系十种题签,以十天干别之,今只存此三种,第一种最旧,续本毡蜡最精(续名觱,甚新奇。取《诗》“一之日觱发”为字)。游忠宣均有题语,翁覃溪各书跋考订,末附陆司议《兰亭》五言诗,乃游相所镌,精神在海宁陈氏渤海本之上(渤海本余有之,精采已冠一世矣)。合装为一卷,合肥龚景张以千金得诸沈氏,今索价三千金,徒劳展玩而已。
十五日晴。吉甫来,面索书楹联两付。午刻诣史馆。出城祝顾梅良法部太夫人寿。体惫特甚,归卧太息。王扞郑太守以石印敦煌唐迹三册见贻,钩稽理董,煞费苦心,车中尽读之。接济南电,次寅弟摄夏津令篆,邑隶。临清州,似是大县也,闻之殊快慰,灯下作书贺
之,并赠以花管羊毫十支及各件,托王宝廷带。复曹亲家书,交仲衡带。吴筱岩先生闻母病,急装南旋。
十六日晴。会客十二人,苦矣哉!迪孙族叔(名彦嘉)自汴来。陈松山前辈专来索观余藏旧钞各书。借《修文备史》四册,《陈忠裕公未刻稿》(卧子先生)一册而去。饭后至医学堂公议医报事。接到长芦张都转公善堂捐款库平二百五十两。灯下作江南北水灾募赈捐启。
十七日晴。约起居注耆广穆增诸君来寓,交派各事。午后临帖,写大斗方三幅。姚石荃侍郎以尊人伯兰先生年谱写本见示,展读一过。先生讳文馥,讲学于丹徒、泰州、扬州,以明诚为宗旨,会通儒释,去私存诚。门弟子自远而至,著籍者二百五十馀人。至光绪甲午始殁,门人私谥曰元懿先生。其学侣为李龙川(号晴峰,仪征人)、张积中(字石琴,仪征人),皆师周太谷(名星桓,石埭人)。以三教同源为派,其学每能前知。从学者甚众,有北张南李之目。张先生讲学长清之黄崖,维时捻匪正炽,山东人谓其能前知山,群依之以避劫,富室尤多,遂成村邑。有抚署差官往村索赃不遂,衔之,乃以开会谋反讦之巡抚阎文介。阎信之,遽发兵往剿,张先生阉家自焚死,村民万馀歼焉。长清令宛平陈伯年(恩寿)以计活妇孺六百馀人。山东官吏遂以平匪开保邀上赏。时同治丙寅岁也。数年,四川乔侍御(树枬)
疏陈黄崖一案冤惨状,乞平反。事下东抚,不得直。乔乃张氏门人。陈大令之子冕,癸未科状元及第,识者谓活人之报云。
十八日晴。写斗方一幅。午后诣讲习馆,傍晚出西城,赴王季樵前辈之约。
十九日阴。昨夜彤云密布,雪意甚浓,黎明乃变为大风,天地为之昏惨。午初刻贺黄慎老嫁女之喜,余与陈梦丈为媒。祝王保师生日,致祝敬二十金。余自师罢官后,岁奉八卜金为薪米资,聊以报知遇耳。又入城贺吴子清娶儿妇喜。寒霾不可耐,亟驰归。车中仰观天宇,浩叹不尽,殊非好气象也。看《宋史纪事》卷三十七、八、九。张天如论元丰官制曰:昔之流品甄别,今之流品混淆。昔之官品难于进,今之官品易于高(此二语尤洞中膏盲,若为今日而发)。昔以一官治者,今析为四五。昔以一吏主者,今增为六七。然则元丰官制,徒冗官多事,于治无益也。小人更制,但知利己,宁识治乱!入主不先急人,而唯法之务,未见其能理也(节联前后文)。何其深切著明,洞见古今乃尔。天如信未易才也。
二十日晴。汉阳万印楼太守(昭广)介林耀亭来见。其尊人欣陶观察系癸巳同年。
梅叟为其殇子立嗣,喜筵宴客,余往贺,午面后始行。暂诣讲习馆,少坐即出城贺谢鲁卿嫁女喜。归寓易便衣至陈梦陶丈处合请午桥同年,张振老、于晦老、英缉臣、宝瑞臣、刘仲鲁、何梅叟作陪。看《宋史纪事》卷四十。夜复大风。
梅叟立嗣孙生七月矣,次梅叟初五日见贺诗韵贺之文孙式谷补风诗,奚羡随园诞阿迟(袁简斋晚始得子,名曰阿迟)。丰下英声饶福相,郎君当值太平时(余以剥复之数推之,三十年后戊辰、己已、庚午间中国当复强。吾老矣,正郎君壮盛时也)。
珠冠绣褓喜临门,博得春颜一笑温。闻道小星添柳宿,会看鹤子次生孙(哲嗣浙生,以无子,新纳妾)。
二十一日晴。拒客半日,聊资静摄。午后访李符曾世兄,偕李嗣翁、陈华甫至龙树院踏勘工程,将占为农学会场。先是,杨文敬将以万金辟园造屋,为广雅相国平泉别业。甫经营而文敬薨。旧屋已为匠人拆毁成平地,相国亦谢宾客,瓦砾场几无人过问矣。吾辈拟竟其绪,作直隶公产,以继万柳堂之后。在公善养济院茶憩,兼观工艺。访耿伯齐未值。至嵩阳别业己丑月团作主人(余与绍仁亭、王爵生、熊经仲),同年到者三席,尽醉而散。元和大拜,南海升协揆。看《宋史纪事》卷四十一。昔人皆议熙宁开边之失。余谓熙河湟洮诸州,
本中国土地,陷于吐蕃,神宗收复旧疆,以断西夏右臂,自是英武举动,王韶亦不愧边才。
宋臣畏生事,以安静姑息为政策,反以雄才大略为贪功。此宋之所以积弱不振也。
二十二日晴。会客甚多,精疲力尽。去年次寅曾劝余少见客以节劳,然苦于不能行也。
饭后写大斗方一幅,临元延祐本《归去来辞》,纯用北海法以仰规大令,坡书至此,蹊径弥高,考其年,正在岭外刊落声华敛气归神时也。倘能专心习此一二年,庶几渐窥元悟耳。
二十三日晴。巳刻至文正师处襄题神主(元和师相点主,余与黄慎之丈襄题)。午刻己丑会榜公祭(文正知是科贡举),祭毕午餐。入城诣史馆。看《宋史纪事》卷四十二、四十三。灯下草疏劾农工商部行富签彩票罔利伤政体。嘉兴钱衎石、警石两先生文集(衎石《记事类稿》,警石《甘泉乡人稿》),皆吾所夙嗜。连日看《甘泉乡人稿》,醰醰有味。铭、骏二侄考试贵冑法政学堂,铭文浮杂,骏文平窘,阅竟闷闷不乐,因知子弟好学能文实人生最快事也。
二十四日晴。请袁老夫子缮折讫。巳正鲁卿来,偕谒荣相,点派史馆笔削员。又谒陆相,兼贺大拜之喜。午饭后校阅史馆列传四篇,地志四卷,有客至皆拒之。傍晚偕袁老夫子饭于聚魁坊,在春仙观剧。子初归寓,犹挑灯看《甘泉稿》十馀叶。警石先生跋钞本宋律,乃海昌蒋寅昉藏本,邵位西见之叹为至宝,余因作书致沈子敦丈,询此本尚存否?有刻本否?子敦丈答书云:此本后归沈氏,曹子寿丈作苏藩时曾拟付刊,已写样本(样本今在绶金处)。嗣以其与唐律无异而止,然其中多足正《唐律疏义》之误。敦丈为法学专门,熟于古今法律书源流同异,所著《寄簃文存》皆法家言。
二十五日晴。
二十六日晴。恭递封奏,均留中。贵胄法政学堂出榜,橼侄取三十七名,骏侄取四十名,铭侄不录。
十二月初一日阴,微雪。午刻诣史馆,枵腹受风,在馆眩吐,不能诣起居注而归。
一路呕吐狼藉,抵寓遂不能兴。勋仲落第南旋。
初二日竟日微雪。眩卧殊苦。检《罗念庵集》中《冬游记》细看一过,启发良多,所载龙溪诸语尤中余心病。乐天五言古诗上规陶谢,平揖王储,少陵而后无与抗手者。七绝真至沉痛,自是中唐一大宗,向来未之知也。作上海新编《光绪东华录》跋一则(别写卷末)。
初三日竟日大雪,积四寸许。连日看《宋史纪事》卷四十四至五十。蔡京当国十七年,四罢四起,徽宗厌恶之,而不能决去,多为法术以监制而防遏之。自古任用奸邪未有如徽之昏愚者也。午后冒雪诣讲习馆,与政伯前辈排定馆员功课单,以定津贴多寡。
初四日晴。梅孙弥月,梅叟、馨斋、润田、润泽来贺。馀客甚多,皆拒不延纳。候三兄、六弟不至,未正始祭祖,两君迄未来。
初五日阴,甚寒。政伯前辈来访,偕谒元和师相,归寓同饭。饭后又偕诣讲习馆。
两得次寅书,定初十日上任,夏津安稳优裕,可喜。
初六日阴。清苑田(倬卿)介吉甫内弟来见(字凌槎,度支部主事)。饭后日已加未,不克诣史馆,遣李升送传稿交鲁卿。出城吊郭少莱及徐口口太夫人之丧(郭壬辰同年,徐戊子同年)。申刻赴嵩阳别业已丑月团,赴宣武门归。检沈东甫《新旧唐书合钞》,遍读其本纪史臣论赞。哀宗论末云:“人道浸薄,阴骘难征,然以此受终,如何延永。”语意精足之至。东甫先生此书实不朽之作,有益后学,使吾二十年前得此编,《唐书》之学当成专门矣。从前能读书而无书,今则有书而不能读矣,思之怅然。泾阳之学,以宋儒之精深兼东汉之气节,是朱子真血脉。不肖之服膺顾子者在此。其文亦精密周匝,滴水不漏,笔锋犀利痛快,复足以达之。
初七日晴。半日读《泾皋藏稿》。未刻赴香山馆何钟秩同年之约,上灯时在恒裕与袁、李二君会齐,偕至天乐园观剧,上座二千三百馀号,几无容身之地,以孙菊仙演全本
《四进士》也。子夜归。
初八日晴。看《记注》四册。饭后诣讲习馆。申初出城,至文明茶园,赴赵子登戏局,散后至大观楼赴觐枫约。车中看《胡文忠书牍》一卷,其中切要语,归后以朱笔标出之。勖宝惠熟读《鸣原堂论文》,细看曾、胡、左三公奏议(上海新合辑本),专心为奏疏公牍之学。不及十年,此事将无人擅场矣。用奏疏功,汉人及陆宣公诸文为无上上品。犹记先尚书公论及公家文字,必劝余读陆宣公,余因致力焉,又兼嗜唐人奏议,盖用开合双联,调谐平仄,为此道要诀。
初九日阴。午刻诣史馆,谒那相久谈。出城在恒裕易便衣冒雪赴番禺馆梁长明之约。
归途雪冻冰滑,马不能行,勉强至正阳门,换雇人力车而归。寒冽殆不可耐。
初十日晴。午刻至东城林赞丈处贺喜。诣起居注查验诸员所缮书,出西长安门而归。
看《宋史纪事》卷五十一、五十二。夹攻之举,图复燕云耳。若使当日能助辽拒金而索燕云故疆,辽未必不德宋而从之,岂不胜于败盟而引虎入室耶。
十一日晴。袁伊臣(励中)来见。校阅《记注》四册。饭后至南城拜答各客。
十二日晴。竟日会客。萧敬斋归自南方,携来卷册极多,有项圣庵山水竹木册、张道渥《梅花书屋图》最佳(图后有石庵、覃溪、兰泉诸先生跋)。申刻赴作霖厚德福之约。
车中作寿朱桂卿前辈七言古一首,仿晚唐体。看《孟子?尽心篇》数章,不甚达其义。朱子注亦略,因检焦理堂《正义》参看,颇了了然,动纂述之思。
十五日晴。山西知县崔介福(禔)介杨少泉来见。午刻诣史馆。出城祝聂亲家五十生日。申刻赴方壶斋、杨荫北之约。连日看《宋史纪事》五十三至五十九。汴京之破,疑贤信奸,忽和忽战,纷纭颠倒,令人愤懑不舒。慧星见于西南,长约六七尺,尾扫太白,此兵象也,殊切杞忧。
十六日晴。傍晚赴医学堂议出医报事。看《宋史纪事》卷六十。李忠定、宗忠简,天下推为忠臣,而高宗弃之。汪伯彦、黄潜善,天下唾为奸臣,而高宗昵之。岂真昏愦有心疾哉!良由高宗乘乱称尊,志在保全宝位,而李、宗二公则志在复中原,还二帝。夫中原之复,虽构所愿;二帝之还,则构所大惧也。度汪、黄二奸,必常进说,谓二帝果还,将置陛下于何地?不如避居东南,与金议和,则二圣不归,帝位可以安保(此虽出自理想,然当日二奸固宠得君心者,必出于此)。此李、宗之谋所以百进百不当,必不容其在朝,汪、黄之交所以胶附乳合而不可解也。其昵秦桧而杀鄂王者,势亦若此。古今为人子为人弟而最无人心者,前有萧纪,后有赵构(张天如论中皆直斥高宗名,盖深恶而痛绝之)。
十七日晴。竟日会客。客去删改史馆列传五篇(廖仲山师、陆文慎、宋国永、立山、联元)。灯下细看《孟子》数章,焦氏《正义》尽有说得极好处,足以补章句所未备,惜考据有时太冗耳。酉戌间见西南星异,乃长星,非彗也。星根并不大而白线上冲乃至数丈,在太白之北,心窃忧之。农工商部复奏遵拟劝业富签公债票试办章程一折,奉旨即著缓办,钦此。臣鼎前疏幸蒙采纳,足见圣主从谏转圜之美。
十八日晴。午后诣讲习馆,结今年公事。看《宋史纪事》卷六十一、六十二。高宗徘徊建康、平江不肯还东京,固由怯懦无志,亦见其时金兵遍山东、河北,且及西京,不敢拼身以试虎口耳。观于驻跸所在,金人辄从而迫之,以至哀求削号称藩,则回汴之后恐亦为晋愍帝矣。故论人当度其所处之势。夜,大风。
十九日狂风不歇。黎明入东华门,诣起居注,同僚到仅十人。晨餐毕,即貂褂挂珠,恭送《光绪三十四年记注》诣内阁,荣中堂收书。向例封印前一日进书,因昨日有公文停止、回避字件,故改于今日。过史馆略坐,酌定满大臣松溎列传,又以联元附立山传。又写起居注堂谕二纸,付耆主事,时已巳正矣。过甜水井祝杨德生生日。出城至湖广馆祝朱桂老生日。归寓悬东坡先生画像,设香烛、果品、佳茗、荔枝,陈列余所藏墨迹卷子、精拓诸苏帖,衣冠行礼,祝公生日,兼约徐花农、何润夫、姚石荃、延子澄、朱艾卿、杨康
侯、谢鲁卿、胡葆生、王胜之、郑叔进、杨荫北、耿伯齐诸公同祭,唯姚、谢、耿未到。
祭毕入席畅饮。何、延、杨(康)、耿均有诗见贻。风益狂,乾坤为之昏暗。撤席后,诸公又摩挲卷册良久始散,余亦惫矣。诸公以雅集之在今日不可多得也,咸乐甚。呜呼!俗尚离奇,风雅道丧,吾党数君子或为坡翁所默契乎?二十日晴,风止。瞿肇生同年自汴来京,久别畅谈。申刻赴松筠庵同乡议事。寄江抚冯星岩前辈书,为汉阳王口口通判(出选)昭雪冤抑。王乃孝凤大理(家璧)之孙也。
接天津谘议局公函,以李嗣香前辈欲移盐捐股为农工学会之用,公论咈然,请余从中挽回。
又接湖南湘潭邓明经(踵禹)书。此君素昧生平,见余整理仓谷疏而善之,致书称颂,兼赠诗八首以寄佩仰。书中痛陈湘省仓长挪蚀积谷之弊,甚为详切。灯下即草复信付邮。接门人潘玉臣函件。
二十一日晴,风复起。义乌朱郁堂太史(献文)特来见。盖由拔贡出洋毕业授词林者也。午后至恒裕一行。至嵩阳别业赴医学堂之局。余携所藏旧钞本医学数种,与诸君共赏之。得延平信并银洋各款。复曹亲家信。
二十二日晴。右目忽红,不能多看书,然犹读《续通考?圩田门》半卷。卫泾一疏,论东南圩田利害最详尽。余欲治近畿水患,以圩法行之。盖水不为利即为害,兴利即所以除害也。署中投选举硕学宏儒票,余举李嗣香学士、喻志韶编修。酉刻出城,赴朱艾卿局。
二十三日晴。门人李文卿(璠)自吉林归,述及吉、黑两省群县,多有土地而无人民,财政尤困,与《大学》“有土”三语正相反。饭后访志韶,示以选举考语。此次翰苑投票,大施运动之力。陈明超自运,吴士鉴则章梫代运之,故二君得票最多,而癸卯一科且由值年出知单具所私数人,强同年公举。中国议院现象若此,其益安在耶?章君优于文学,余素重之,初意欲举充硕学,继闻其为此事以媚提调,与吾心大相刺谬矣。又至会馆与同乡议防窃贼之策,近月馀,馆中屡出窃案也。戌刻送灶。
二十四日晴。饭后出城,祝徐花老寿。又祝陈年伯及孟孚同年,母子同日生日。赴松筠庵同乡会议国债事。谈新政者,皆欲缩短洋债期限,合国民筹捐集款,于三年内扫数还清,斯诚爱国之忱,愚意则别有见解。举吾民脂膏血产朘之削之,尽数以运往外洋而无以善其后,吾民将何以为生?还清愈速,民生愈困,终亦必毙而已矣。此种要盟之巨款,中国若能自强,为吾民留膏血,即赖之亦不为过也。
二十五日晴。自十点钟会客,至夜十点钟络绎不绝。何秋辇方伯过谈甚久。目疾未平,不能观书写字。
二十六日晴。立春节。晨起祭神谢宅,以面制土龙荐宅神,吾乡旧风也。午饭后至恒裕招秋辇话别。酉刻至石桥别业赴己丑月团端、王、杨、董四同年之约。袁先生放学。
连日外函极多,皆随手复谢。
二十七日晴,稍觉和煦。未刻,衣冠拜陈先生下关书。至大德通存银四千两,适朗轩自九江归,月馀之别,握晤甚欢。又至醉琼林赴徐、何二公之约,赶西城归。灯下结算账目,以五百金了之。犹记先君子供职凤池时,岁暮不名一钱,千辛万苦捱过年关情景,历历在目,以今日境况较之,何啻天上,凄然者久之。
二十八日晴。午后赴嗣香前辈约,座皆同乡,共议水利事,公函致直督。余与嗣翁之意均在开沟洫,筑圩围,仿南方稻田法,以纾北方旱则赤地、潦则泽国之害。余蓄此志三十年矣。
二十九日晴。山西知县沈实卿大令(涑生)介徐花老来见(湖州人)。余因其曾充盐务差,详问三晋鹾政,实卿原原本本,如数家珍,尤熟于蒙盐部界,足征留心。珩甫来作半日谈。梅叟夜过谈诗。岁除冗迫之时,殊有雅人深致也。
三十日晴。悬祖先神影。未刻诣三兄处行礼辞岁。上灯时祀先。新悬大世父侍前老姨太太杨恭人像,宝纶为嗣孙,奉祀焉。合家辞岁团圆家宴两席,大小二十四人,欢呼相庆,
余顾而乐之。家庭幸福,丁口繁滋,实叨天祖之祐,誓于来岁力行善事,仰答鸿慈。宴后坐书房看《东塾读书记?孟子》一卷,于《孟子》论性论政处发明大义,可纂入义疏。明年趋馆之暇,当专心纂述《孟子》全书,以赵注、朱注为主,以宋、明、国朝诸儒之说为辅,名曰《孟子古今说辑义》,成一家言,为毕生行已经世之标准。又作《除夕》七律一首,正在吟哦,谢作霖来谈,久坐乃去。子刻接灶神,焚天香。
除夕椒觞泛乳柏浮烟,珍重分阴未忍眠。爆竹无声偷渡夜(东坡诗“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是此“偷”字所本),灯花着意灿迎年。欣随骨肉耽儿戏,幸免牙郎谒子钱。人事相遭吾不负,独惭岁月枉推迁。
除夕作霖夜谈三更街柝静车轮,嘉客能来意倍亲。何用仙家夸缩景,片时已是两年人。(“三更”二字最要,无此则末句为无根。)
醉中长歌次前台字韵人生不能辅佐天子登平台,亦当建牙持节旗门开。誓为国家清边患,手挈乾坤翻转来。胡为郡斋著书老公武,种松浸透龙鳞雨。可怜怀抱欲语谁,斗室喑呜睨今古。
干将在匣光融融,令人却忆虬髯翁。醉中仰天划作鸾凤啸,掷杯一洒万点燕支红。

澄斋日记
宣统二年庚戌
庚戌宣统二年正月初一日晴。国恤,罢朝贺。自通籍以来,年年入贺。正旦晨起无事,兹为第一遭也。恭诣先师神位行礼,祖先前行礼。出城至三兄处,二世父母神像前行礼。归寓午祀,举家食扁食(北方谓之饺子)。午后唯至北城长亲两处拜年,此外概免往还。实新正一大快事也(彼此互投名刺,照例拒客,欲求一晤而不可得)。故事岁首各省各衙门各科皆有团拜,原为群聚拜年,以免往还而设,乃相沿日久,团者自团,而拜者自拜,转以团拜为听戏饮啖之用,失其初意矣。倘能从此除去虚文,除尊长亲旧必须见面行礼外,概以团拜代贺年,岂非简易之一端乎?夜,大风。妇孺咸作手戏。余独坐书斋,检《张氏读书堂杜诗评论》读之。此编乃康熙初太史张上若先生(溍)所纂,竭三十年之力五易稿而后成。探赜索隐,十得其九,而无穿凿缭绕之病,评点亦多,独出手眼,杜诗善本也(此外则浦氏《心解》、杨氏《镜铨》,皆为善本)。
澄斋四十八岁采涧夫人三十七妾王氏三十三男八人:宝惠二十六宝襄十六宝纶、宝懿俱十四宝振七岁宝润、宝宽俱五岁宝愉三岁女九人:娴二十二丙十五恩十三南十二全、茂俱十一辛十岁林九岁小九七岁侄宝铭二十一宝骏十八宝釐八岁侄女茞十岁外孙庆元二岁外孙女庆丰五岁儿妇曹氏二十六侄妇沈氏二十婿翁量能二十三孙三人:樱六岁澍四岁梅二岁孙女爱宝九岁初二日晴。瞿肇生来作半日谈。珩甫来作半夜谈。宝铭之妇于申正二刻举一男,是为吾父第四曾孙,而亡弟叔坤之长孙也。欣慰万分。
初三日晴。吉甫内弟、陆师善甥(大妹长子)来拜年。饭后偕珩甫赴利喴洋行买物。
晚,落神影。得笏斋函件。复谢各处信四封。
初四日晴。小孩洗三,命名升宝。又命其乳名曰慰宝,以慰亡弟夫妇于地下。一日在家写大斗方一册,看《说渊》一卷。灯下合家团坐,听留声机器。
题杨康侯同年论诗绝句后(绝句十二首皆评断山右诗家。语多精诣)
遗山论定又渔洋,拈得夔州一瓣香(少陵论诗绝句作于夔州)。老眼评诗杨比部,国风从此独歌唐。
太行山色枕河流,气挟幽并自不侔。南渡姓名燕晋少,谁知诗派在中州(康侯语余云:世皆怪南宋诗家无一直隶、山西人,其时地久属金,俱见于遗山《中州集》也)。)
初五日晴。饭后出城祝黄慎之丈生日,因游厂买大图章三方。
初六日晴。孟春上辛祈谷于上,帝遣豫亲王懋林恭代行礼。毓鼎陪祀。寅正至天坛,卯初三刻始行礼,礼毕日将上矣。幸而无风,尚不甚寒。归寓酣寝,至午初始觉。饭后梅
叟、珩甫作半日谈。酉刻赴大德通局。
初七日晴。天骤暖。杨康侯来谈诗。饭后游厂,买雷氏校刻《竹书纪年》(通州雷学淇镌刻甚工),周栎园《书影》,共银八两。雷氏致力于《竹书》者凡九年,所作辨误精审,有关系补地图数幅尤精。又买小孩玩物三十件。因至恒裕赴润田约,客唯余及何颂圻,馀俱店中人也。
初八日晴。孙仲山、程伯茹来久谈。天津卜者石姓,目双瞽,以飞星推命极灵。又有蜀僧了明,住京师金顶关帝庙,谈人休咎多奇验。去年十二月,赓莱侄以余八字就石卜,甫排算,即决定今春必擢藩司。而仲山卜诸了明,亦谓今春驲马已动,必有二等封疆之喜。
两人皆不知吾为何等人,其言皆如此,意者当外擢乎?闻之名心顿炽,不无意外之望。姑志于此以观之,如其言不验,亦志吾痴心想望之过焉。未刻赴讲习馆,与周、熊、田三君会商今年公事,余拟办法五条,又代掌院拟约束一通(即堂谕也,不得名曰堂谕)。出城赴吴虎臣昆仲之约,趁西门归。看《书影》首卷。此书体制为《容斋随笔》之亚。
初九日阴。雨水节。晨飘微雪。出城拜袁老夫子,订明此后但以笔墨零事相烦,不复以督课三儿相累矣。祝陆季良妹丈太夫人寿。姚石荃侍郎来久谈。锡、珩两君亦至,偕赴梅叟之约,啖松花江细鳞白,鲜肥不减初出水时。又见关东巨蟹,壳径一尺许,八跪长约一尺五六寸,剖其一跪,已充一小簋矣。形状殊可怖。散已上灯。又至杨康侯处一行,为其令孙诊疾。归寓锡、珩犹在此,剧谈至三鼓始去。
初十日晴。隆裕皇太后万寿,不受贺。巳刻至石老娘胡同(京师坊巷名多沿明旧。
此石老娘不知何许人),赴绍仁亭、王爵生二同年之约,座皆同年,余为主人强釂,大有酒意。归寓稍息,复出城祝钮伯雅六十生日。申刻至嵩阳别业赴喻志韶、章翼山局,主人未到,作柬辞之。又至全蜀馆赴已丑月团,略坐即赶西城归。
十一日晴。巳刻诣讲习馆,与三君会齐,谒两掌院,均未值,留公事稿件而行。午饭于聚魁坊。未刻出城,吊朱嵩生之丧。至嵩阳别业,赴姚石荃之约,绕前门归。
十二日晴。晨起陆掌院电话相招,即前往,交还昨留稿件,一切均照办。因访介臣,不值,乃嘱馆中知会三君,明日会商。午刻在石桥别业,壬午公请新放天津道谢履庄前辈(崇基),申初散。写延平大兄信八纸。接次寅夏津信并还恒裕借款四百两。信中叙到任日排场,为之绝倒。看《书影》第二卷。宝铭买石印《曾文正日记》八巨册。皆用原本墨迹付印,文正生平志、事、政、学悉见于此,大有可观。宝铭如能将此记彻首彻尾细阅一过,不啻得事严师矣。拜范俊丞,敬送关书,并十九日开学请柬。
十三日晴。巳刻诣讲习馆。午刻在精舍请袁先生并各亲友,孙厨制熊掌甚得法,质烂而味醇。袁锡三先生授徒三十馀年,深以皋比为苦,力辞西席,而愿为余任笔墨指挥之劳。余虽京曹冷宫,公私事如猬毛,一身不暇给断,不能无襄助之人。袁先生平日待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手足之亲不过如此。因焚香再拜,结异姓兄弟,期以终身不渝。珩甫素兄事余,诚礼交至,亦同拜焉。乃别延门人范俊丞太史(之杰)督课三儿。锡兄仍下榻于此,助余筅杂务。复美国博士李佳白书(寄上海尚贤堂)。
十五日晴。采涧夫人生日。男客甚多,命宝惠陪。午后访陆孟孚(季良),看其收藏书画,留饭而归。为赵绍朴改削东省盐务条陈。
十六日阴,有风,甚寒。澜笙曾叔祖枉过,作竟日谈。擫笛唱昆曲,此调久不作矣。
傍晚,偕锡哥至外东城为其令弟立三诊病。入崇文门赴陆天池局。南海戴相于十三日薨逝,实系温病头肿,习西医者徐华卿以刀剺面,且于少腹下针,遂致不起。西医治内科十治十死,而贵人犹笃信之,可谓至死不悟矣。御史江春霖劾庆亲王,谓直督陈夔龙为王之干女婿,皖抚朱家宝之子朱纶为振贝子之干儿。有旨着明白回奏。灯下草翰林院添设宪政研究所折稿。
十七日晴。澜翁过谈。饭后诣讲习馆。至厂肆酌买学宪法、财政、法律各新书十九
种,价洋六十元,储之馆中,以资研究。
十八日晴。督仆收拾家塾。南园来久谈。未刻至安福馆,赴赵铸伯同年约。散后又至同丰堂赴田介臣之约。天津徐菊人前辈以邮传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吴蔚若阁学入政府。
江御史回原衙门行走。看栎园《书影》卷二。
十九日晴。卯正诣翰林院开印,与景佩珂学士同班,补褂挂珠拜印毕,恭诣至圣先师祠、韩文公祠行礼(相传文公为翰林院土地,不知何据)。归寓会客三人,未得息。午后陈鹤年先生先到,衣冠率汀、振、闰、樱四孩拜圣行开学礼。未刻,范俊丞先生到,复率赞、柔、酉三儿拜圣行开学礼。忆自辛卯年初到京,率惠儿从缪啸厓先生开学,瞬息二十年,复率樱孙开学,人生安得不老大耶。酉刻在精舍设席请两先生,何梅叟、王胜之、杨蕴之、田介臣、王次篯、徐季龙、谢作霖作陪。胜之今日新放江西提学使。客散后写复徐怡斋书始就枕。看《书影》卷三。
二十日晴。午刻诣讲习馆,两掌院接踵到馆,久谈而去。至梅叟处祝二表嫂生日。
出城至长椿寺周霖叔同年处行吊。在恒裕为采涧存银壹千两,又在信成储蓄银行存洋四百元。至津浦铁路公司四省议事。看《书影》卷四。仁和樊令问莲池大师:“心杂乱,何时得静?”师曰:“置之一处,无事不办。”
二十一日晴。午刻与伯葭饭于六国饭店。出城约锡三兄会大德通,偕至打磨厂书铺买塾中读本(《纲鉴易知录》、《古文观止》,余从前甚陋之,以今学堂所编课本相较,始知旧书之有条理)。又为立三复诊,时已上灯,因至天福堂赴朗轩约。看《书影》卷五。湖北吕勉之(联恒)来见(门人联乙胞弟),专门实业家也。
二十二日晴。潘亲家来久谈。客去静坐,修改史馆《云南志》二卷(云南毕)。门人赵绍朴撰东三省鹾政条陈,余为致诸泽公。潘亲家携日本所绘《东三省地理秘图》示余。
敌国之觇吾国也若是,可不惧哉。昨见书肆有试帖《青云集》,以贱值得之,在今日几成废纸矣。余之买此书也有故。当同治甲戌冬,先妣蒋太夫人弃养,吾父恸甚,日侘傺无聊。
不孝时年十二,初学为试帖诗,昕夕以诗娱侍吾父,父即以《青云集》授余,日讲两首,命以端楷缮副而加评点焉。今距先君子之殁三十年矣,展诵是编,恍然一灯荧荧,父子相对时也,不禁泫然垂涕。
二十三日晴。午刻诣史馆,出至北城,贺徐协揆喜。归写复谢刘伟臣丈、朱景辀信各一封。迪孙叔来久谈。前日为儿辈买《古文观止》,灯下偶检末篇张天如《五人墓碑记》读之,曲折顿宕,忽起忽落,无一平笔钝笔,是善学史公之文。是编所录明人文只十八篇,皆有意境可寻,不浅不深,最足开初学智慧(如震川文,录其《沧浪亭》、《吴山图记》二篇,皆章法之至清显者)。前人编录苦心未可厚非也。反复诵之,就枕犹有馀味。
二十四日晴。铸伯作半日谈。未刻与嗣香前辈合请新放天津道谢履庄前辈,陪客皆同乡。此局为异日办水利、农会、森林设也。李石曾世兄游学巴黎七年,专习农业,发明大豆功用,其滋养液可抵肉类、牛乳,在巴黎立公司专利,欧人趋之若鹜。石曾归而欲普其利于中国,绘图著说以示同人(昨吕勉之亦有此说)。中国豆产甲于欧美,此利若兴,真实业之巨观也。梅叟、珩甫来夜谈。接学部两侍郎公函,已将余姓名保送资政院硕学通儒议员,不才岂敢当此名耶?二十九日晴。翰林院新奏设宪政研究所,掌院以余充总办,而宝惠今日派署禁卫军军谘官,又派充陆军部宪政筹备处正科员,又送实录馆校对官(此系科甲班差使,而惠以荫生得之),可谓极一时之盛。余则时有盈满之虑,唯谦和收敛,庶免招忌耳。午后诣讲习馆,至松筠庵,同乡公请王聘三京尹、齐震岩廉访。换便衣至畅叙园赴陆孟孚昆仲之约。
又至厚德福赴作霖之约。夜,大风。写次弟信。
二月初一日晴。升宝弥月,午刻祀先。来客面席两桌。面后赴史馆,又诣起居注,顺至吉甫处贺得子两满月喜。归寓梅叟、朗轩、珩甫均在此,留其晚宴。客去,作《孟子
小记》序。
初二日晴。石荃侍郎来久谈。密窥党局,有足忧者。政府与言路水火,而言路又别挟私见,以推翻政府。此前明末造之弊,不意今渐见之。饭后补《孟子小记》卷三毕(地名考、门弟子考),合订成五卷,送学部。酉刻赴南园约。
初三日晴。午刻至杨荫北处诊病。诣会馆祭文昌帝君,同乡到者八人,祭毕享胙。
至医学堂。至铁路公司。酉刻在史康侯侍御宅,同乡十人,公请天津徐协揆。
初四日晴。未刻诣都察院投互选票,分四日,今日轮翰林给谏。余举祥符杨少泉学士(捷三)。大堂新添木栅,在大门外下车,步入栅北门,有都事经历接待,画到,诣二堂,堂中设匦,盖有缝,仅容票入。伊、陈二副宪监视。余入投匦讫,由南门出(大堂粘长榜,凡选举及被选举合格人姓名皆列焉)。遇景佩珂学士,略坐谈,偕至松筠庵,赴李嗣香、刘惺庵二君之约。正客为齐震岩廉访(耀琳)。归寓写复唁刘子静信。
初五日晴。任翼臣来,当面写对三付。饭后诣讲习馆。戌刻张凤辉约饭六国饭店,与秋辇话别。《明书》一百七十一卷,灵寿傅尚书(维鳞)撰。尚书康熙初年成此书。其时官修明书未出,考明事者皆治此及谷氏《明史纪事本末》。陆清献公宰灵寿,得其稿本读之,有评论,语见日记。余弱冠阅《三鱼堂日记》,即心慕是编,求之廿馀年不可得。今乃见于定州王氏所刊《畿辅丛书》,实快事也。其书纪、表、志、传俱备,唯列传皆以类叙,盖用邵氏《宏简录》、《元史类编》之例,稍异正史(后来魏氏源撰《元史新编》亦用此例)。崇祯一朝纪传多阙,则国初文字避忌也。灯下看《孟子辑释》王子垫、陈仲子两章,于注解颇不慊意,乃检焦氏《正义》参阅,大有启发。盖自宋以后,儒者墨守朱子之说,不敢尺寸逾越,摒赵注而不观,虽心有未安,亦必迁就以申其谊。故解释虽多,只发明朱注而已。直至本朝诸经师出,始知寻绎正文,别申经义,其所得转较宋、明为多。余之欲辑《孟子通义》,正为此也(拟自春和动手,矢以必成)。
初六日晴。起居注诸司官来商公事。汪志恒自鄂来。客去已午正,急驰六国饭店,赴伯葭约。饭后诣史馆,坐公案,改削《云南地志》后序。出城在大德通换便衣,适有墨汁,写对两付。闻论古斋得震泽徐氏所藏书,庋置火神庙中,往观之,皆大部通行书,纸板不劣,无甚孤本、秘本。余买医书两种(《千金衍义》、《仁斋直指》),《陆氏广舆记》(颇便检查)。闻有《通志堂经解》,拟得之,尚未出箱。戌刻至厚德福,赴授金约。
初七日晴。珩、朗来作竟日谈。看讲习馆札记两份。
初八日清晨微雨濛濛,大有春意。巳初刻谒振贝子,则已出门矣。又访沈雨人侍郎,亦不值。归寓看札记五份毕。申刻至石桥别业,己丑月团。看《书影》卷六中载艾千子论古文千余言,推重欧阳、曾、王甚至,盖为于鳞、元美伪秦汉而发也,然所论却有确见。因看札记检查周官,觉设官太多,如夏官中犬人亦有若干员,不知俸禄何以养之。
初九日晴。午刻诣史馆,出城至方壶斋赴荫北局,为时尚早,无客到,荫北出示李眉生先生致潘文勤师手札两巨册,阅竟一册,多论看书往还之语。有一札云,湘乡师(指曾文正)每举“称心而言”、“尽吐胸臆”二语相戒。余亦犯此病。此并非恶德,然招忌招尤,于涉世最不相宜也。赶西城归。忽夏津专丁朱升到京,五弟于初六日三点钟呕血暴亡,闻之惊痛,木立反无泪,手持五弟妇信,瞪目视之,不识一字,久之乃大恸。胞弟三人,一朝尽矣。苍苍者天,何其惨酷!五弟前年十月来京省余,至次年二月初始去,恋恋不忍别,尚订再来之约,孰知遂成永诀耶?此次摄夏津篆,弟大喜,余亦快慰之至。受事甫两月耳。自甲辰叔季两弟逝后,弟恋余甚,一月不得余书,则傍徨无措。前岁来此谓得见兄面,死亦无憾。不意竟成恶谶。伤哉!伤哉!彻夜神魂恍惚,屡梦中大哭,为室人推醒。
初十日阴。一日凄惨,无复生趣。何梅叟、周政伯前辈来视余,三兄,六弟均来。
发山东抚藩道三电,恳照拂身后事。又发延平电。
十一日阴。春分节。在广惠寺礼忏成服。晨起闻室人述“潘家河沿”四字,余触动
旧感,放声大恸。盖甲午、乙未两年,次弟下榻河沿寓斋,颠沛困顿,与余相依为命,为生平最伤心之事也。家人见余过悲,不复能抑制,力阻勿赴,庙中见灵座,闻经声,此心将碎。余亦自揣不胜哀,遂勿行。锡三留伴余,朗轩、梅叟、珩甫、禹九接踵而来,情殊可感。闻亲友来吊者极多,秦和卿哭极痛(次弟在东联谱弟兄),萧翰臣及梅叟皆陨涕不止。接延平回电,又接济东道张汉翁回电。汉三观察名学华,番禺人,次弟荐卷房师,待弟极优挚,夏津之得,师力为多,特识之以铭感。心房已碎,泪眼将枯,四海茫茫,几无足容吾情之地。一念骨肉凋丧殆尽,则祈速死以相聚于重泉。一念同气三人,唯吾独在,茕茕孤寡,担负皆在吾身,则又不敢毁伤此身,以负亡者。起居注同僚在湖广馆春叙,余承办,不能往。
十二日晴。写致山东孙中丞、朱方伯、张观察三函,皆为次寅身后由代理员弥补亏空事。以初六日方开征,于理可归前任也。书共九大纸,腕脱指酸。禹弟、朗轩竟日来伴余,意良可感。连接张馥荪两电,求代理夏津篆,为次弟料理亏累。余以其名及傅梅孙名上慕帅,请择其一(傅与次弟同门,且至契,张则至亲也)。客去随意看外国小说遣忧。看书剧谈,此心尚畅,独坐则悲从中来,不可抑遣矣。孙思邈先生序《千金方》曰:“青衿之岁,高尚兹典。白首之年,未尝释卷。至于切脉诊候,采药合和,服饵节度,将息避慎。
一事长于己者,不远千里,服膺取决。”观此数语,知专门之业,其成就若斯之难也。今人乃卤莽灭裂,视同求食之技,轻人命若土苴。悲夫!悲夫!余所以联合同志立医学堂及研究所也。宝惠、宝铭起身赴夏津。
哭次弟其一初疑噩梦岂为真,赴告明明有使人。片纸横飞如掣电,寸心碎捣欲成尘。说诗应恨删常棣,行路从兹避夏津。荆树三支今萎尽,与君转世更相亲。
十三日。晴。不到史馆。姚石荃侍郎来,午饭。饭后至琉璃厂散闷,至晚方归。买书数部(仿宋本《宾退录》,《西藏记》,《卫藏图识》,《三家文钞》),得原板初印《唐诗叩弹集》。余嗜此选十馀年,搜觅精印本亦十馀年,今竟得之,虽在悲戚中,为之开颜一喜,书之足以解忧娱神也如此。书贾殷姓,以初印本《通志堂九经解》求售,凡四百本,其中虽有配本,而所配乃较全书为精。宋元人说经之书尽在是矣。
又作其三天地无知泪眼枯,坐行寝食半模糊。案头书札犹前日,身后杯棬剩藐孤。春似去年心顿冷(弟以戊申十月自新城来省余,至次年二月始依依而别),魂归何处梦全无。临哀不敢摧颓甚,门户凋零仗病夫。
十四日晴。偕锡兄访石荃,作竟日盘桓,石老赠以所著各书,于兵事实有体验,又谈前明事,甚可解闷。
十五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少泉乞假旋汴,馆中仅政伯前辈一人也。朗轩、珩甫、禹弟俱来,偕出城散闷,茗于青云阁,饭于畅叙园,皆禹弟作东,为我解忧,可感之至。
在青云阁书摊买石印《画禅室随笔》,铅印《明季稗史》。《随笔》评书论文谈禅,皆香光自标心悟,寻绎殊有味。余喜谈胜朝事实。崇祯一朝,正史究有避讳,不如野史之翔实也。
归后少息,为庆和祥绸缎店作擘窠七大字,每字纵横三尺,颇抒胸中郁勃之气。

又作其二(此首以层次章法论,当为其二。)
回头四十五年情,唯汝昂藏气不平。六上未酬文字苦,一州竟定墓碑名。命官有限消宫禄,河水无情咽恨声。尤触小时孤露痛,残装败絮两书生。
十六日阴。季超、鲁卿均来存问。未刻至医学堂。诚玉如赠樱花二盆。此花产于日本,娇艳无花可匹,每二月花时,士女倾城游赏,至花残乃已。兹虽一枝斜鹑,而轻红晕艳犹足动人,惜余无此心情也。文友堂送来原刻《三家文钞》(侯朝宗,魏叔子,汪尧峰)。余于尧峰文夙所笃好,叔子文则今日始快读之。骏迈深切,当与惜抱翁称本朝两大家。寄延平书。
自甲辰九月叔、季两弟同日下世,一家而外,其时时相忆者独次弟耳。今弟又长已矣。江山万里,谁复念长安人海中有澄斋其人耶?挥泪又成二十八字当年亲爱凋残尽,四海茫茫一子由。今日夏津桥下水,更无离恨向京流。
十七日晴。公善养济院工厂请王大京兆、王厅丞公宴,余于十日前下柬,不能中辍,乃素褂往陪两公,详观工作,颇美成绩,久坐始散。至丞相胡同吊戴文诚之丧。禹弟精制肴核,借座湖广馆为余解闷。是日馆中举行送行会,公饯江杏村侍御,且有登台演说者。
余至而会已散。席罢偕朗轩在通记略坐而归。魏叔子极赏尧峰复仇议,谓甚类西京。余昔读此文,觉其神似半山,与西京殊不类。叔子非轻誉者,当自具只眼也。
十八日晨起雪满中庭,云阴犹湿,闻南城夜雪更大,厚积几三寸许矣,天寒甚。午刻偕伯葭饭于六国饭店。饭后偕至伯葭寓庐,尽出所藏字画示余,意欲为我排闷,极感良友之心。归寓葛霞仙来谈。灯下复校《光绪十年记注》六册。
检季盦亡弟遗著文人自古难论命,遗墨纵横付阿兄。十载伤心词赋手,江南谁吊庾兰成?二十日晴。得宝惠书,十五日已抵夏津。巳刻诣陆掌院,请点起居注协修二员,满、汉主事拟正、拟陪各一员。又诣荣掌院,病不能见。饭后吊葛振卿尚书之丧,亲友凋零,余触处伤心,不禁痛哭。诣讲习馆,陆掌院到馆久坐始去。归寓评阅馆员札记九份。朗、珩、禹俱集,剧谈。
二十一日晴。刘梅舫自吉林来。伯葭来,偕访朗轩,余介绍焉。朗留午饭。饭后久谈乃归。删改《黔志》贵阳府毕。燮尹来访,爱剧谈以舒心目。锡兄助我复校记注,余力略苏。馨斋招饮,辞之。
二十二日晴。侄婿吴士宜(育骐)自江右来,携伯诚侄书为介绍。士宜常熟人,其祖母恽氏为余表侄,又杨庭先兄次婿也(以知县来引见)。饭后删改《黔志》安顺府一册。
傍晚赴恒裕一行。寄宝惠兄弟谕。得《国风报》第三期,竭半夜之力粗竟一册。报中所登皆有实益有关系,所著论说,语语搔着痒处,旬馀抑闷为之一快。现今报纸丛出,无非造谣言,乱骂人,结党受赇,是非颠倒,阅之徒乱人意,余皆摈不寓目。独此报出于梁任公,学问根底既坚,阅世复多深识,每月二册,皆经国远谟,吾是以笃嗜之。末附《春冰室野乘》,有蒲州王文恪尸谏一则,仍沿世俗之说,斥其子编修沆(报误作伉)以千金卖死父。
以余所闻,编修君受诬实甚,别为记事一篇,录于卷尾。
二十三日晴。终夜心怔仲不能眠,起甚晏。得惠信,随手再复一纸。看讲习馆札记五份。石荃、亚蘧、肇生、奕卿先后来访。买《国风报》第四期。灯下意懒,随手取新买《广舆记》,阅一卷。此书国初陆应阳所辑(字伯生,华亭人),每府先记沿革、形势、山川、古迹,次记自三代迄明名宦流寓本贯人物,简而不陋,可以卧游,可以尚友。
二十四日晴。饭后至徐禹门处题主。又至湖广馆胡莲溪太史处行吊。与肇生、爽秋饭于广和居。肇生善谈,殊可破寂。灯下评阅札记四份。得延平书。
二十五日晴。因宝襄不率教,愤恨终日,中气固而下坠,腹胀不能偃仰。甚矣,为父者期望儿子之心如是其切也。回思三十年前,不孝之向学、立身,果能仰副吾父之心哉!
不为人父,不知己父之苦也。灯下写畿辅农工学会横额,作擘窠书。
二十六日晴。同乡李锡畴主事(志道)来访,得其兄俊贤云南书,以族侄秀松(号灿云)触瘴殁于威远,老母悲痛狂易,其妇仰药者再,获救未死,幼子零丁,嘱余函恳滇中大吏,为筹身后事。余既谊不容辞,又触夏津之痛,拟函致李仲仙制府、秦右蘅廉访、叶伯高学使,交李俊贤料理。秀松之高祖,余曾叔祖也,讳燮,由进士兵部主事截取铨授云南景东厅同知,殁于任。家贫道远,遂葬于滇,子孙流落不能归,因家焉。四世皆单传,秀松议叙得通判,即官滇中,犹用阳湖籍。秀松方在壮年,今又夭,无兄弟,仅馀孤子,此支其遂流离乎?午后诣顺直学堂查学。在有正书局买梁卓如所撰《中国六大政治家》第五篇《王荆公》。其书发挥荆公政术学行,尽雪宋以后党论之谤,实具卓识,当细读之。其第一、二家为《管仲》、《商鞅》,余尤欲得之。书局市缺,须俟异日也。得东抚孙慕韩复书,力任次弟身后亏累,且筹归梓之资,可感。
二十七日阴。清明。远隔先茔十一年矣。每逢此节,抚然有思。午刻约锡三、朗轩、珩甫同访张润泽于万寿西宫。平畴无际,烟树溟濛,几不知此身在城市中矣。润泽留饭甚丰,流连至傍晚始散。又偕朗轩访冯润田,至福兴居晚餐,竟日盘桓,此心稍适。得宝惠廿一所发书。
二十八日阴。西园老桃树根轮囷可合抱,为前人刬平垂朽矣。去春忽挺孙枝,余酌留其中较直一条,尽芟其馀。今春长至八九尺,枝叶扶疏,居然着花廿馀朵,乃碧桃花也,艳洁殊可爱。据花匠言,老根气厚,三年即可成树,又为吾园生色矣。申刻约朗轩、正甫、王笃安便饭,谈及淮河淤浅,下游不畅,横流漫溢,皖北各州县受水患者十馀年,民生大困,国计亦伤。前岁江北水灾为害甚巨。乃与三君披图考说,议导淮之策。天下事有当为百年计者,此类是也。客去静坐。阅《王荆公编》,其味醰醰,遂忘就枕。
二十九日晨,微雨,午刻晴,润爽宜人。至北城祝庆邸生日,未设寿堂,纳刺而归。
门人舒宾如新简直隶巡警道,来谢师门。饭后端坐书室,竭半日半夜之力,评阅讲习馆札记十六份。其中固多心得,而作新政门面语者不少。某君乃取各国召集议会之日期、场所、开会式,掇拾而胪列之,吾不知于政治何关,于学理复何关也,阅之昏昏欲睡。润泽为我觅得梁纂《中国六大政治家》第一编《管子》,第二编《商子》,合一册,连前得第五编,可得一月快读。此三十日为不负矣。因语润泽:凡古今人书,必识见深一层,笔力透一层,意象远一层,读之方有馀味,有大益。若仅见平面,人云亦云,何必多此一重纸墨,用此一番心神(如古人之为贤为恶,办事之为是为非,久经论定,毫无疑义者,更论之,则赘矣)。吾近来读书,实有如此意趣,不得谓非新知识有以发之。吾自谓于新学能得其精神。
三十日晴。饭后诣讲习馆。归寓写复大兄书,为澍孙出嗣展缓数年事。灯下检新装订《华制存考》中名臣一卷,读武陵赵文恪、安化陶文毅二传。文恪历治数省水陆各政,全得力于认真编保甲。文毅则创海运,改鹾法,皆百年远大之功。贵州皆童山,文恪劝民就土宜多种橦树,放蚕作茧织绸。今直隶、山东多用橡树养蚕,不减桑叶(橡蚕丝虽不如湖桑之细润,而坚韧则过之)。若橦树,则他处未闻,恐只贵州有之。
三月初一日晴。午刻诣史馆。又诣起居注,答访伯葭、翰西。又至六国饭店答拜洪
颖之,未值。昨闻此次互选议员,有以子而举父者以为怪事。今日闻政伯前辈述雍正间衡郴巡抚王榯应诏举其父:刑部主事王正学问优裕,政事练达,忠孝之性发于至诚,请破格录用。世宗超擢为知府,榯能举,上能用,较之今日尤奇。接门人张泽堂太守(铣)焉耆书。
初二日晴。未刻至医学堂会议访奕卿。灯下读《国风报》,评阅馆员札记。得宝惠信,系三十日动身回京。
初三日晴。巳初刻谒振贝子畅谈。至魏家胡同吊寿懿卿夫人之丧。访珏生久坐归。
评阅札记六份。宝惠回京,宝铭暂留夏津。后任卢海如(澜)除担认亏空外,别赙一千金,又合以次弟应得之款,约有三千馀金,不忧归计矣。东省大吏情谊可感也。
初四日阴,有风。午刻至石桥别业赴王胜之学使、张采南太守之约,座皆己丑同年,合拍一照为纪念。未刻至云山别墅赴梅叟约。桃花经风狼藉,树头树底不复能觅残红矣。
此年年例恨也。入座即行(花老出示新作苇絮诗,清新雅切。吾将以徐苇絮呼之),至广和居赴奕卿约,傍晚始归。评阅札记七份讫。
初五日晴。午刻至长椿寺公祭孙文正师,素面后归。采涧夫人率儿妇、女游万生园。
余枯坐内室。接讲习馆电话,元和师到馆,余乃步行而往,侍谈四小时始去。
初六日晴。巳刻祝振贝子生日。绕地安门诣史馆。归寓腰背皆酸痛,乃随意步西园看花消遣。海棠绽蕊,万点嫣红;芍药廿馀本,茁芽甚盛,可供半月娱赏矣。宝惠下直,言陆军部接湖南明电,土匪勾结饥民,初四日据长沙省城作乱,拆毁公署,巡抚岑春蓂在牙里局仰药死。电为藩司庄赓良所发,辗转达部,湘电已断,不得此两日消息,未知乱象若何。
初七日晴,暖甚,须换夹衣。未刻至西柳树井越中先贤祠外路祭孙文正师。先在祠中小坐,与天津相国剧谈,谈及定兴鹿相太翁壮节公,讳丕宗,道光末任贵州都匀知府,已受代旬日,未行而贼至。幕友劝曰,公已无守土之责,虽去不为逃,何必与人同尽?壮节公不肯行,城破,公及夫人萧氏以幼子托幕友挈之缒城去,遂夫妇公服对缢。老仆某焚居第,亦投火中死。相国甫出城,回顾火已赫然,间关寇中,足重茧,走省城,两月始达,大吏悯而赡之。待贼平,然后诣都匀收忠骸,同官集赙,乃得归葬。定兴相国早年得科第,人皆谓忠节之报。老仆之子孙,鹿氏世养之,今小康矣。访仲山。管丹翁来商办敬节会报销京兆详册,余概令实用实销,无一项含糊。
初八日晴。适翁氏大姊自常熟来京嫁女,暂寓米市胡同,余即往问讯,因屋隘,不适用,颇费唇舌。余与伯齐调停其间,在便宜坊晚餐,趁西城归。鄂督来电,岑抚尚存,系混成协统领误报也。岑抚有电,自请严议,得旨开缺,听候查办。移鄂藩杨文鼎护湘,抚乱事略定。湖南为产米之区,湖北亦仰给焉。外部忽与外人定契约,以湘中产米及锑,名为土货,准其出口(闻此约结于光绪廿八年,真病狂矣)。于是日本于二月间买米三礼拜,米价骤涨,湘人大恐,禀岑抚乞禁,岑抚与日人约法,只许再买一礼拜。此七日中,盖藏遂罄,价至十元一石(向只二元),且无从得米,饥民困迫,遂肇此祸。定约诸人之肉,其足食乎?唯青黄不接,来日方长,湘既濒死,鄂亦坐困,吾恐乱之靡已也。
初九日晴。巳刻至顺天府赴王大京兆约,归寓略憩,复出城,至乡祠,赴宗端甫、王鹤田约。副都统霍伦泰递封奏,奉旨掷还申饬。其正折请以赃罚库款筹还国债,谓尝阅史鉴,明朝诛刘瑾、魏忠贤籍没之产皆在库中(此事不知何据?前朝数百年库款,至今尚存,真足喷饭)。今又数百年,积存之银,不知凡几。附片系劾山东一知县一都司,拉杂填缀罪案数百言,竟未指明何县及知县、都司姓名,可发大噱。
初十日晴。评阅札记十二份。朗轩来谈,余以新得坡书《罗地庙碑》、《迎神词》拓片赠之。至翁宅一行。
十一日阴。午后偕锡兄至下斜街花厂买鸾枝二株,补栽西院;又买木香,荷包牡丹
(其根即当归)各二盆,顺至乡祠访海棠芳讯,尚未盛放。吾庐海棠花较早已灿如云锦,盖庭宇宽敞,受阳光足也。
十二日夜,大雨。壬午全蜀馆公局,未暇往,托新甫照料。
十三日阴。两日奔驰于朱、翁两处成礼合欢。
十四日阴。在家静养,评阅札记十二份。申刻访朗轩,写对联九付,伯葭亦到,晚饭后归。接宝铭书。
十五日晴。午刻诣史馆。贵州解来新印全省图说,颇精详,足资采录矣。散后至新开路,为于穆若夫妇诊疾,梅叟相陪。灯下写复丁衡甫同年、吕业卿舅、家润笙先生三信,均交邮寄。
十六日晴。午后至文友堂买医书二种(明板《灵素类经》〔张景岳著〕、《景岳发挥》〔叶天士著〕),《魏鹤山文集》,雅雨堂《山左诗钞》,惠士奇、金鹗《礼说》,前后《汉纪》,又零碎书五六种,共合银廿五两。鹤山先生古文,源本经术,博大精纯,为南宋一大宗,王铁夫极重之,余求之数年矣。古文一道,固贵有序,尤贵有物。若仅规之于格调神韵之间,而无物以为之质,则亦优孟衣冠,鱼兔筌蹄而已。余妄谓作文与其法严而局促,无宁驰骤而法疏。
十七日晴。申刻至于处复诊,因至西堂子胡同赴那锡侯、刘聚卿约之约。补莳蜀葵五十本,玉簪二十本。
十八日晴。王保师枉谈甚久。出城答拜十馀家。访陈松山前辈,畅论时局,共痛心于南皮故相之误人家国,为名教罪人(故相生平行事无一足取,而废科举以绝寒畯登进之途,崇东学以亡圣贤文学之绪,铸铜元以乱国计而朘民生,致今日上下交困,不可收拾,尤其罪之大者,而一般无行无识之徒,乃奉以山斗之名,言之齿冷)。(〔眉〕尚有一大罪案,为今日所未可言者,当于日后及之)。起居注送来光绪十三、四、五年记注,仍请锡兄复校。夜,大风,此花时常例也。
十九日晴。午刻与伯葭饭于六国饭店。饭后诣史馆,删正提督闵殿魁列传(昌平州,回教人)。祝铭鼎臣将军生日。访吴蔚文丈久谈。归寓联华堂在此久候,议数事而去。灯下评阅札记四份。
二十日晴。评阅札记七份。饭后诣讲习馆。申刻至恒裕,还惠、铭前用赴夏川资二百元。至嵩阳别业赴史吉甫之约,半席先行。至草帽胡同赴朗轩约。闻江南北缺米特甚,斗米千一百馀文,海州宿迁已有抢米面等事,新谷尚远,饥民无以为生,可忧实甚。昨晤政府诸公,方以湘乱平靖为喜,曾未计议及此。呜呼!
二十一日阴。云南禄劝黎君炳南,字灿阶,闻余名过访讲学。黎君从事身心性命之学,向道甚笃,律己甚严。万里走京师,入政法学堂,志在寻师访友。年甫三十有三,求之今世,殊不可多得。余约其常来讲学,互收攻错之益。澜笙先生自津来,梅叟、珩甫、三兄皆至,共作半日谈。梅叟独坐精舍看书,仆人不知而扃其门,余久候不见,其仆亦觅主人不得,相与穷搜,或疑其在西厅,姑启扃视之,则端坐俨然,语其故,宾主大笑。徐相国、增大臣来唁余,以明日有公事不得行吊也。
二十二日晴。清晨赴三圣庵,日入后始归。来客三百五十馀人,收奠份九百号。大约为余来者十之六,为宝惠来者十之四也。疲甚,依枕即酣眠。
二十三日晴。午初始醒,精神虽复,而腹股痛未平。其实昨日俱系惠、襄两儿,鸿、钧、济、骏四侄陪拜,余大半立而请安回揖耳。中年后人不禁劳剧如此!一日不出门,不见客。锡兄、珩甫、润泽两弟、刘殿英来拆封。评阅札记全份。复看史馆大臣四传。江督电奏截留漕米十万石平粜。张景岳取《灵枢》、《素问》二经,区分门类,详加诠释,名曰《类经》,余新得于文友堂,明刻大字本,为两函。景岳主张用温补药扶阳,为叶天天所诋,作《景岳全书》发挥以辟之。余意古今医家所值气运不同,因而各立宗旨,吾辈志在救世,
大可相剂为用,不必过于执持。学者各从一门悟入则可;墨守一门以概万变之病。则不可也。景岳此注,融贯参互,发明经义,其中误解之处诚所不免,亦犹先儒之注经,而用力之深,可称体大思精矣。寄笏斋书。
廿五日晴。巳刻赴柏林寺,昆文达师三周年公祭。牡丹一丛盛开,甚可赏。寺建十元至正间,有屋梁题字可证。孙退谷《春明梦馀录》、朱竹垞《日下旧闻考》皆未载。国朝乾隆初,以寺与世宗潜邸附近,特敕重修,赐名柏林寺,以殿前古柏而名也。柏凡四大株,东南一株,四五人合抱,轮囷垒块,尤为奇古,恐是元时旧植,馀三株亦数百年物也。
与同年李木斋府丞摩挲徙倚久之。御碑二,一满文,一汉文。此寺规模闳广,庚子年两宫西幸,衙署为联军或据或毁,各部院皆侨置于此,分屋治事,宽然有馀。留京各员呈递折件,俱至此交内阁封发,王大臣验放外官亦在此,几于一小台城矣。亦近十年大掌故也。
在寺午餐。答谢东北城客。五点钟归寓。往返六十里矣。得延平书。
二十六日晴。午刻诣史馆,答谢东城客。在大德通少憩,复入西城吊葛勤恪丧。车中看明季稗史四种。末造天时人事,古今一辙。今人悲古人,又将使后人悲今人也。复笏斋书。
二十七日晴。立夏节。午初赴太升堂联华堂盛少仙之约。吾顺绅商皆在座,议捐建立忠贞联文直专祠。又至江苏馆公请新放江北提督雷朝彦侍郎(震春)。灯下写屏对八件。
接山东贾竹农同年(裕师)信件。聂献廷参议自太庙视牲后,赴太升堂,云所视牛羊均肥腯无缺,明日钦派礼部堂上官监视宰牲,可谓郑重审慎矣。而不知有司之舞弊,有极出意外者。犹忆十年前,先帝躬祀圜丘。毓鼎侍班,到坛过早,牲尚未陈。旋见人负一布囊来,兼挈牛头等物,乃隐窥其所为,则见置囊于陈牲之案,以一若牛皮之物蒙之,上安牛头,下插牛尾,出盎中油汁,以帚刷而泽之,不须臾而牛成矣。迨上,临祀,赫然而伏者固一元大武也。为利几何,而欺天欺君若是。心法相传,必非一日。朝廷具文类此者何可胜数。
若非目睹,不知且不信耳。然则何不以真牛陈祀而后吞之?少仙谓,既祭之后,此牛别有主者,宰牲者不得入手矣。宝铭归自济南。
二十八日晴。山东巡检郝味三来见(盐山人,贾竹农门人)。午后访萧隐公明经(日炎)。萧,嘉应州人,服膺阳明之学,以不欺自心为主。自陈生平用功甚苦,近三年始觉有得力处。余闻灿阶道其人,诣嘉应馆先访之。至湖广馆行吊,顺答谢城西客。接门人朱景辀馀杭书,随手作答。寄五弟妇信并挽联五付。
二十九日晴。巳刻至乡祠赴瑞鼎臣、宝瑞臣、于晦若、李柳溪四侍郎之约。归途过云山别墅,闻牡丹已开,下车赏之。两点钟约同志七人在精舍讲学,四点钟散会。此后阅七日一会,共讲求圣贤之学,收规勉切磋之益,兼以保存正脉,立名教之防。今日先议定学规,以下次为开讲之始。夜半地震。
庚戌年四月初一日晴。午刻诣史馆,又诣起居注。汉主事随满司员堂参,自此次始。
从前不入署办事,亦不谒总办也。大风炎燥,归寓,评阅馆员札记。
初二日晴。东邻公爵阿克东阿来拜。九公主之子,字子实。东邻之屋与吾居本为一家,皆阳湖庄氏所建,光绪初年屋售于醇王府,分为二契,以东半赠九公主,以西半畀公爵色珍额。色为琳贵太妃之内侄(太妃实生恭忠亲王)。复转售穆玉甫侍御(腾额),丁未冬归于余。东邻则严范孙侍郎赁居,严去而阿归,现亦待价而沽也。未刻赴医学堂,申刻至湖广馆,赴何绍先之约。何字澄卿,云南师宗人文贞公之曾孙(文贞讳桂珍,与先大父道光戊戌科会榜同年,以上书房开坊翰林,不容于权贵,放安徽徽宁池太广道,为降贼李兆受所戕)。西书屋落成,额曰话兰籟,与锡三迁焉。以内间为锡三治事之所,而余占外间,明窗净几,治史馆、讲习馆、起居注公事于斯,以其暇舒纸临帖,特设一榻,倦则小眠。窗外陈列石榴、夹竹桃,植藤四株,以架覆之,花可香,阴可荫,盛夏不苦炎光,以此充大隐于朝,不作非份之想矣。
初三日阴。午后微雨。偕锡兄、禹弟携闰儿游陈列所,有绣工科教习余沈氏(名寿),绣意大利皇后像,系仿照相为之。面容酷肖,云发茸裘,细入毫芒,光泽可鉴,较照像尤胜,悬价银二万四千两。吾华技巧突过欧洲,若日本则不可同日而语,而一般浅人乃崇奉日本若神明,可笑可耻!其馀绣货尚多,皆落第二义。登楼周瞩,十八行省土产、美术咸萃焉。雨复至,在茶棚稍避,因赴崇效寺看牡丹花,已残矣。妙慈上人出素箑索书,为挥两件。上人以伊蒲供相待,略餐而出。归途凉润怡神,旬馀烦燥为之一洗。灯下评阅札记全份。
初四日阴,天顿凉。刘梅舫自江右来。会客甚多。未刻至于处诊病。出城至福兴居,赴杨少彝约。
初五日晴。西风凉甚。陈菊生自闽来京,谈医学颇畅。菊生专心一志,所得甚深。
余于医道纯任灵悟。谬得时誉,言之悚然。今拟专读张氏《类经》,从事根本之学。龙光斋以《金匮玉函经》前二卷写样送来,请政伯前辈细校。此书南宋以后即失传,康熙中何义门先生始获影宋钞本,上海陈氏士杰校正付刊,而世间竟无传本。日本人得而再刊之,余从破肆中购回,如获异宝,乃付梓以广其传(第一卷王叔和所录仲景语十数则,皆他书所无)。(〔眉〕此书未能刻竣。)饭后诣讲习馆。申初刻至云山别墅,赴梦陶、嗣香二公之约,陪其房师李荫墀尚书。归途答谒东邻阿子实克东阿,谈次始知阿系班义烈公第之元孙(义烈公与鄂容安公同殉阿睦尔撒纳之难),裕靖节公(谦)之侄孙(靖节公抚浙江,死英夷定海之难),固忠勋后裔也。其弟袭一等诚勇公,而阿公嗣九公主,恩赏额驸品级,俗呼为公,误也。余又详问尚主之制,皆闻所未闻。可见学问随处皆可得益。尚主之家,公主先薨逝,则将所赐府第妆奁,悉簿录归官,而别指一小屋以给额驸(不过十间,门窗户壁皆无),盖仅不夺其名而已(若特恩赐之,不在此例)。公主别有葬地,名公主园。驸马先逝,得预葬园中,将来公主与之合葬。若公主先逝,则园不再开矣。凡公主子孙,得穿四开衩袍,其额驸品级仅一代,再传则等于齐民。俗传公主不许生子,误也。阿公列举某某,皆托体于皇女者。
初六日阴。史馆改早堂期。巳初到馆,午后归。写扇三柄。申刻至松筠庵,赴李符曾昆仲之约。夜雨。车中看《六大政治家?商君》一卷。不特知商君法治精神,而法家之纲领要义,亦略见于此。余夙好法家言,读《商子》、《韩非子》,苦不能尽窥窍奥。嗣见西士论法书而善之,而译笔冗劣,词不能举其意,久阅未免意尽。今阅是编,始足供我研索矣。由是以读商、韩二子,如锁之得匙也。
初七日晴,有风。辰刻三松精舍第二会,周政伯学士、李子伟编修来入会。萧隐公讲“季氏将伐颛臾”一章。余又发表立会宗旨。午初散。刘龙伯来议医学堂事。未刻至农事试验场,同乡公请王大京兆。乘舟遍游毕,乃宴于荟芳轩。归寓已上灯,萧翰臣约万福居,辞之。读《类经》,少阳属肾,肾上连肺,故将两藏(少阳,三焦也,将领也)。张注以将两藏属肾说,谓肾以水藏而领水府,故肾得兼将两藏。两藏,府亦可以言藏也。愚按:以将两藏属肾,则经文语意不贯。藏、府迥然各别,岂可如此轻率通融。两藏自指肺肾二藏,将字指三焦。三焦下属肾而上连肺,是三焦以一府而兼将两藏也。语自明白了当,而张注迂晦之。
初九日阴。巳刻诣史馆。归途访朗轩,兼为正甫接场(举贡试第一场)。与锡兄徘徊西园,赏初开芍药,检王氏《广群芳谱》研究培植灌溉之法,亦养心一道也。评阅札记。
初十日晴。晨醒觉中气迫促异常,不复能就枕,因搴帷开窗,呼吸空气以补助之,稍乎。再醒则已午初矣。在精舍请苏抚程雪帅,吴子修学使,吴颖芝、张采南两太守,请邹紫东、姚石荃、徐花农三侍郎,陈梦陶副宪,袁珏生太史作陪。伯葭来夜谈,以余用思太苦,将成怔忡,殷殷以养脑力、畅心神相劝,良友之意可感也。泰西人测彗星与地球同轨,将有撞击之祸,今日乃危险之日也。西人信之甚深,中人亦有为杞人之忧者。候之竟
不应。灶焉知天道!闻彗星已于丑刻见于东南方,星大如碗,尾长数丈,嘱伯葭夜窥而报告于余。
十一日晴。饭后答谢中西城客。复门人张吟樵书。拟三松讲学会规则。
十二日晴。惠、襄、丙、懿均患风温,延菊生诊治。饭后诣荣相,点补起居注满主事。袁秉道大令自蜀来京访我作半日谈,故人一别十六年矣(乙未夏秋,秉道下榻潘家河沿旧居),历治江北厅南溪、峨眉二县,治绩甚著,除暴安良,不意书生能具辣手。赵次帅恶其强项而疏之,然则制府所用皆软媚一流人矣,吏治可想。秉道昔主敝庐,维时余公私事皆简,又在黄门伤逝之后,每当日落,必设几中庭,相对啜茗纵谈,以消沉寂。秉道犹话及此景,为之黯然。灯下作复张亲家书,唁濮南如昆仲书,均交朱升带回。珩甫云,夜深望彗星未见,唯见白气如迅练,横亘半天,上宽下锐,直贯明河。梦中哭次弟极恸,既醒犹有馀哀,远鸡初鸣,万籁沉沉,唯闻鼠子悉窣作微响,凄怆不复成眠。
十三日晴。彻夜怔忡,脑力过伤,心绪过乱,以至于此!若再不静养,吾将殆矣。
一日不会客,不理事,不用心,夜眠较稳。伯葭示我卫生八法,拟如法行之。
十四日晴。三松学会第三期(以此会在三松精舍讲论,即名为三松学会,固以纪实,亦取岁寒共保之意),巳初刻讲侣毕集,余升中座,讲知耻说,并录讲义示同人,将来可汇集成册。午正散。衣冠至江苏馆,常府京官公请程中丞,终席而去。赴滇学堂教育平时会,殷楫臣中翰辞干甫员职,公举四川衷佑卿太史代之(“衷”姓读若“冲”),余作书代表众意。入东城祝周采臣部郎太夫人寿。风雨将至,急驰而归,归则霁矣。灯下评阅札记全份。昨方言省事,而今日之事更多。奈何,奈何!西圃芍药齐放,前年老本着花大如盘,鲜艳充足,则三月初加肥之效也(用香油渣以水融化溉之)。每日必流连花下,稍为养心之助。
十五日晴,燥热殊不可耐。巳刻诣史馆,删改《曹德庆列传》,淮军名将也。归寓为雪樵介绍苏臬、沪道二书。日落时至医学堂送雪樵。答访菊生。学生公函致余,挽留雪樵,因宣告诸生以雪樵不能久留之故。梅叟来赏花,约赴聚魁坊小酌,兼约锡兄,挈惠、铭。
十六日晴。看《夏峰集》乙丙纪事一篇,为之激昂。饭后为王次篯殿撰诊病,温病误服牡蛎,篯病遂增剧。庸医之庸可恨。出城赴医学堂晤会稽张达夫孝廉(采薇),深于医学,唯两耳聋甚,宾主笔谈。姜宝轩丈来夜谈。向龙伯借余氏(震)所编《古今医案》阅之。
夜梦次寅,知其死也,握手痛哭,倏然而醒,万籁沉沉,唯闻鼠子悉窣作声,凄怆欲绝半如惝恍半分明,见惯癯容竟隔生。噩梦初回闻鼠啮,拥衾泪眼对残檠。
十七日晴。门人廖子方自桂来京,谈及广西遍地皆匪,乡居者相率保城,而新政筹款,无一非出之民间,乱将作矣。姚石老过谈,留饭久坐乃去。为王次篯复诊,诣陆相,商起居注公事。
十八日晴。张达夫来访。袁秉道大令命其两郎(〔眉〕袁瑗,字篯同;袁环,字匡来)来执贽。次郎匡来,曾习英文英语;篯同则精于计学:皆少年之秀也。未刻赴徐花老之约。出示南唐徐供奉(熙)蜀葵,用廓染法,千年后犹神色如生,神品也。恭忠亲王所藏,嗣王锡晋斋主人以赠花老。花老对临一纸,代余题诗四绝并后跋,记其始末。余特携笔墨印章,对客书之。馔有鲥鱼,殊鲜美。归寓评阅札记六份。八点钟二刻,彗星见于西方,尾长数丈,斜扫正南,旋见星陨者三,彗星行度极速,十点钟即没。昨在元和师相处
恭瞻皇上御笔,以黄纸朱书“正大光明”四字,大约四寸许,去岁五月间所书,年甫四龄。
元和师恭纪一诗云:“劲气纵横信笔书,聪明天亶有谁如?他年奎藻盈寰宇,记取童龄运腕初。”(〔眉〕孰意逾岁而竟亡国耶?)
十九日晴。巳初为钱新甫同年诊脉。因诣史馆删改《岑毓宝列传》。去年至今,史馆列传余所最得意者,刘坤一、黄万鹏、岑毓宝、曹德庆、俞樾各传,颇有前史笔意也。
炎风扬尘,乃归寓。潘爽卿、陈菊生来谈。客去,评阅札记毕。戊初赴伯葭六国饭店之约。
朗轩在通记相招,因偕伯葭往谈,夜深始返。后半夜丑刻,另有一彗星见于东北方,光芒更甚,未知与前半夜所见是一星否。天象如此,恐有兵事也。寄禹弟书。接许篆丈福州书并幛。
二十日晴。巳刻诣讲习馆。午刻赴太升堂,同乡京官为八邑举贡接场,循昔年礼闱故事也。宾主两席。归途又为次篯复诊,病已全愈,善后而已。夜饭后燥闷殊甚,以留声机自娱。余新又买一八音琴,盖以音乐能养心解愠也。昨日鄂督奏结湘乱案,有旨:巡抚岑春蓂开缺,交部议处。藩司庄赓良、盐道朱延熙均开缺议处。湘绅前祭酒王先谦,道员孔宪教、杨巩,主事叶德辉,推戴藩司(推戴二字恐是原奏中语,似措词欠酌),排陷抚臣(孔、杨),梗议平粜,电请易抚臣(王),屯谷万馀石,为富不仁(叶),均交部严议。
闻旧辅屯谷尤多,乃逃严谴,幸矣。以粤臬赵滨彦代庄,其人屡为言路所劾,尤非理乱之才,朝廷用之,恐误湘事耳。夜,雷雨,今年第一次发声也。
二十一日黎明复雨,竟日凉润,花木皆长精神。因雨辍讲,至东城为新甫复诊,在彼午饭,与新甫令弟晋甫久谈。晋甫尊人子方先生(讳炳森)为先大父道光甲辰浙闱所取士。出城为应沂初之女诊病,闻其戚串家一新妇,热病发狂,市医常姓因其新婚未匝月,指为房劳过度,夹受阴寒。余诊之,决为血热,用羚羊角、丹参、丹皮等药,急电告病家勿服热药,而附子理中丸已下咽,病人痉噤将绝,已置后事。余药煎成,以银匙强灌之,两匙后即觉噤势稍解,七匙之后病人居然苏醒,张目认人,自索药服,迨尽一大瓯,其病若失。一时观者诧为仙丹。顷刻间传遍前后巷。余亦自喜不但救活一人,且为新妇洗其污名也。至米市胡同赴剑秋之约。访三兄未值。夜又雨,依枕听窗外滴沥声,清脆无比。人间清境何定,第视人领略何如耳。
二十二日阴。竟日微雨。至新甫处复诊。闻橼侄患病,特往视之。冒雨出城,至大德通,与朗轩、亚蘧约会畅谈。亚约东兴居便饭。九点钟归寓,甫坐定,忽闻北闹市口保安寺失慎,与吾东院后屋仅隔一巷,火光逼近,庭树皆红。约一小时,为水龙救息。采涧夫人适伏案临书,闻之略出瞭望,即归坐挥翰如故,无一颤笔、败笔。其镇定之力,有非男子所能及者。
二十三日阴。巳刻为新甫复诊。呃逆已两日夜,浊阴上干,胃气将绝,亟以严氏丁香柿蒂汤治之。贺端午桥同年娶侄妇之喜。访石荃,留便饭。再至钱处,病势稍平,面红鼻黑、舌干黄皆退,似有转机。作霖惠鲥鱼两尾,甚鲜,约梅叟、南园、正甫、珩甫共啖之。有旨革岑春蓂、庄赓良职;王先谦降五级调用。湖南承军兴功勋之后,绅权之重甲于各省。午桥同年抚湘时,谓为共和政体,久为地方官所切齿。此次瑞制军查办,有意借此摧抑绅权也。
二十四日阴。三处道喜,一处吊丧。傍晚为新甫复诊,病势已保无虞。因留晚饭。
饭毕九点钟至华德交通社听德人演说,新出派西佛尔空中飞艇,并有模型及电光影,所说制造功用极详。凡从前气球危险之弊,兹皆预防。能自为伸缩疾徐,制作之巧,愈出愈奇,行军用此,真防无可防矣。来宾各赠图说一册。归途自思,余公私诸事冗杂已极,而百忙中犹远出为此,虽觉好(去声)事,亦不得不谓之留心世事也。
二十五日晴。午前诣讲习馆。归寓,石荃、亚蘧来作半日谈。见亚蘧所作为樊山题郑所南画兰七言古诗,哀艳悲凉,大有飞卿、昌谷风味,诵之再三,知其致力于中晚唐人
者深矣(亚蘧于《才调》、《叩弹》二集皆曾手钞)。客去出城,答拜各客。灯下为陈彝莽作致蔡伯浩书。
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又为新甫复诊,诸证皆平,脉五部皆静,而诊其左关独浮,见脐间时有动气,知其冲气将上逆矣。此在仲师有一定之法,因如法开桂苓五味,甘草加半夏汤治之,以平冲气。医家不熟读《伤寒》、《金匮》,岂可轻试其技哉!前日姚石老以其亡弟晏如所著医案见示,嘱为审定。两日细阅一过,精思妙理自是成家,拟为排印,以广其传。归后疲倦欲眠,乃与锡兄伐竹莳花消遣。三兄来久坐。傍晚大雷雨。
二十七日竟日阴雨。为新甫复诊。夜间朗轩借精舍请客。
二十八日晴。讲学第五期,讲侣到十一人。余讲《论语》、《孟子》合三章(子贡问夫子为卫君;宰我问三年丧;万章问尧以天下与舜)。张达夫取中举贡,闻余素有怜才名,特来执贽。其入学问甚优,惜重听耳。饭后至于穆若处贺娶儿妇喜。为新甫复诊,所苦全愈,为开调理之方。此次新甫病情屡变,几濒于危,余始终守定仲景之法,随病转换,依方施治,以奏厥功。古方之可宝如是。夜写对五付。作霖来谈。
二十九日晴。巳刻诣讲习馆。归后评阅札记全份。程君宗伊主张民族主义,颇不满夷、齐叩马及昌黎“天王圣明”之语。余加评云:作者虽本《孟子大义》,此义当奉孔子为折衷。孔子敬仰三分有二以服事殷之文王,而谓武未尽善,于夷、齐则津津乐道而不及鹰扬之太公,则吾夫子之意可知已。至孟子乃有独夫易位,民为重之说。盖孔子所言为万世纲常计也,所以警乱臣贼子;孟子所言为一时生民计也,所以警暴君污吏(黄梨洲主张民权,盖亲见昏君逆奄,清流骈戮,其父忠端公受祸尤惨,故激而为此言)。吾辈身列朝班,此理只能意会,而非所宜言。申刻至嵩阳别业,赴少泉之约。延铁君亦招饮,辞之。
五月初一日晴。巳刻诣史馆。归寓作笏斋书。梅叟来夜谈,出近作养园记及刘浩川一篇就商,余为删改多处,梅叟不以为忤也。偕饮于聚魁坊。
初二日晴。黎灿阶偕其友角君湛澄(亦禄劝人)过访,商办世界教育会事。缪子受妹婿白江宁来。述南中近状,多可忧者。未刻至医学堂,江西、安徽学生七人,极肯用功,特温语奖励之。又答访万同年(云路)。致丁衡甫书。
初三日晴。校正季弟《翦红词稿》样本,泚笔作序言,序中略为弟作小传,颇肖其生平。两小时即脱稿,盖构局炼意已久定矣。未刻至松筠庵与两邑诸公会商收回大宛试馆事,复至南厅同乡同署诸君分新到津贴(由北洋筹来,余得四百零九两),过节殊有益。京官况味较从前大佳,因惜大兄不当就外官也。复谢张都转信。每日灯下课采涧夫人读书写字,闺房之乐盖有甚于画眉者。日本丹波元简(其人当我中国嘉庆朝)《伤寒辑义》,胪列二十馀家旧注,择善而从,最为《伤寒论》善本。余尚病其冗复,颇多不必载而载者。意欲仿宋子《论语集注》之例,择诸家注解长者,剪裁融贯,使成一家言。有所未尽,则愚加按语以足之。其诸家总论及别解可通者,亦列为圈外注。音读同异,则载于正文之下,一如《论语》式。名曰《伤寒论章句》。以便学者熟读,似亦医家必要之书。俟过夏后(〔眉〕过夏二字出唐人笔记),夜凉多暇,决偿斯志也。
初四日晴,燥热。祝元和师相七十寿,与起居注司员饭于间壁庆寿堂。至北城昆师母处贺节。老仆崔姓,年八十矣,咸丰中曾事郑亲王端华,自云熟于咸同间时事。为余说戊午科场案始末綦详,多记载所不及。余嘱其坐谈而静听之。惜路远天热,不能久延耳。
归寓适姚石公在此,语以所闻,石公喜曰:“此亦白头宫女也。暇日当以酒饭招之来,洋话开天遗事,必能闻所未闻,为吾辈添掌故也。”答拜范邑尊未值。傍晚阵雨,夜中复大雷雨。看陈平伯(祖恭,国初人)《外感温病篇》,大段精当,区别伤寒温病殊有功,间有未妥处,以朱笔抹之。
初五日晨曦晴朗。巳刻祀神,午刻祀先,荐角黍、雄黄酒。诣董五叔、岳母及三兄处贺节。入西安门,出养蜂夹道迤北一带,平原旷爽,人家皆在绿荫中。余每过之,辄流
连动结庐之想。珩甫来作半夜谈。寄延平书。儿辈抛球,以舒筋骨,余顾而乐之,乃设为奖格,中一球者奖小洋一角(其法植木槌五于中央,如双陆之器,以球能撞倒为胜,倒五者为大胜)。惠、铭、隽、襄、丙、恩以次递抛,限以十番,余执笔记其胜负,共奖银圆五元一角。盖犹有较射遗意焉。宝铭传补陆军贵胄学生。
初六日阴。诣史馆。顺道视新甫,则已能手谈自遣矣。为开补气除湿之方。归寓石荃在此,久谈而去。伯葭来谈。夜,大雨。
初七日阴。彻夜至晨雨声未止。晓起花树翠润,尚涵雨气,洵初夏佳境也。与锡兄散步绿荫中,名心都涤,人生清福孰过于此,觉十三年不迁一官,正天之玉我于成也。癸卯荐卷门人贺绍章来见,浙江镇海人。廷试举贡一等(〔眉〕贺绍章,字絜先,庚子、辛丑并科举人)。至会馆访袁秉道、杨稚坚。吾邑女士甘惠如,年长不嫁,游学来京师,前年十一月殁于法国医院,同学女士醵资殓之,权寄观音院。甘有胞弟,在颍州充英文教习,无力迎丧。稚坚函商拟暂厝武阳义地(地在左安门外)。余即嘱稚坚任其事,酌提公款为殡葬立碣资。详志于此,以备异日查考。复阅史馆大臣忠义列传正本。复黄仙璈、朱桐冈信。
初八日晴。冯公度来谈。酌写京官公函(吕镜老领衔),致范邑尊,收回试馆。灿阶、湛澄来商世界教育会规则。灯下阅《卫藏通志》、《西藏图识》各书,拟作《西藏地理志》作史馆进呈本。吾所任公私各事如猬毛,几于日不暇给,而长年如此,神不困,心不乱者,则馀力读书之功居其七,莳花吟赏之功居其三。
初九日阴。诣史馆,稍坐即至六国饭店,与伯葭饭晤。申刻大雷雨,夜复雨。复许篆卿丈、左诗舲姑丈闽中书。
初十日阴。巳刻诣起居注,点派收掌、校对二差。谒琴相未值,乃与伯葭饭于桥东,复访伯葭石大人胡同新居,颇幽静,庭隅珍珠梅一丛,正盛放也。伯葭扇面满录中外儒者格言,足启发我者甚多,因请伯葭为我书素箑,为朝夕警策之功。又至羊仪宾胡同石老处便饭,朗轩、亚蘧均到。扺掌畅谈,今日颇得朋友之乐。天又欲雨,急驰而归。和亚蘧诗一首。
十一日黎明大雨,一日时作时止。门人廖子方去岁丁外艰,既葬而后入都,陆军部堂官惜其才,欲以司长上行走及宪政筹备处会办处之。子方不敢即安,特质于余。余谓此事在吾心自有界限。第办事,不做官,便服趋公,不着衣冠,不得谓之夺情。寒士仰事俯畜,理须谋生,断难杜门读《礼》。但于名义无碍,不妨出而就之。子方奉教而去。子方尊事余,凡事在是非疑似间者,无不质之于余,余亦竭诚为之谋,无稍假借,颇近古之师生也。午刻在精舍请张诜侪亲家、周衡甫同年(宝惠庚子夏秋间从受时文),陪客七人,皆冒雨而至。
十二日晴。定襄优贡邢善长(殿元)持笏斋书介绍来执贽。一日不出门,评阅札记全份,复校史馆大臣传,校勘季弟《翦红词》。傍晚倦甚,率子侄女婿散步太平湖畔。端恪皇贵妃(文宗妃,今上即位,尊为祺皇贵太妃)金棺奉移园寝,百官诣景山门齐集恭送。
青褂,帽缀缨,不去花翎。
十三日晴。三松讲会第七期,到者八人。萧隐公讲“曾晳、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一章,大旨谓夫子于四贤并无抑扬之见,许三子于曾点,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意思。喟然一叹,自叹道之不行,非与点有特契也。午刻至武阳馆公祭关圣帝君,兼为廷试游学毕业举人题名(共六人)。在恒裕稍憩,赴长椿寺行吊,至敬节会看新修讲堂,顺道访献廷久谈。
十四日晴。同署同乡在源丰堂公请徐中堂、吕尚书,午集申散。过利喴洋行,添买留声唱片,归寓珩来,畅聆半夕。书友持秀野草堂《温飞卿诗注》求售,故友许少翯同年藏本,题签朱印宛然,不胜苔岑之感。以口金得之。见亚蘧赋万生园袋鼠二十韵,语兼比
兴,犹有风人之遗。中有一联云:“穴社终须灌,盈囊尚不归。”讽刺深矣。
十五日晴。巳刻诣史馆。归寓,先世母生辰拜供。末刻至江苏馆赴润田约,车中燥热不可耐。校勘《翦红词》。灯下写应酬屏联。吾直新授测绘协军校九人联讫来谒,为分津贴事,告以事关结局,吾无其权。看《国风报》湘乱感言,谓各省米价之贵,其源不在米少,而实受害于恶币之朘民。真洞垣一方之识。又度支部清理各省财政出入比较表,唯山东、河南、奉天、四川稍有赢馀,其馀皆支出超过收入。合计出入相抵,岁缺银三千万两有奇。现象之可畏如此。然此后每年入款益少,而新政竞兴叠起,其所以耗财者且无穷期,此孰非吾民膏血乎?不悉驱而纳诸沟壑、迫为盗贼不止也。呜呼!
十六日阴。夏至节。以馄饨荐祖先。汶上拔贡曹(恩澄,字秋潭)、东平韩(志琦,字书函,又字叔韩)主簿介白仲山来见。潘爽卿、吴竹楼两亲家均来谈。未刻诣恒裕,代六房存京足银贰千两(兑金叶,每两合京足银三十八两五钱),月息五厘。余又在信成存银一千圆,周年息五厘。至医学堂。灯下写扇二柄。
十七日晴。午饭后出城,为萧隐公幼孙诊病,为热药所误,大势已危,姑以消暑益气汤法救之。与吴竹楼约,在恒裕面谈。疾风暴雨,昼晦燃烛。雨阵过后,至长椿寺行吊。
归途甚凉适。复湖北庄纫秋、迎静斋二书。又复济南毛稚云丈书。又复杭州瑾叔弟书。
十八日阴。饭后为萧孩复诊,似有起色。至长椿寺行吊。至云山别墅赴刘小蘧之约。
校勘《翦红词》。荣锦堂以言津浦铁路车站事,为奸商所愚,奉旨革职,特往访之。见其庭树凋疏,了无生气,深讶之。锦堂自言:今年种花皆不活,驾车骡马无故倒毙,心久恶之,拟辞官而祸作。鸟兽花木足以觇门户之盛衰,气机相感,往往不爽。君子于此,祸福虽不可趋避,然自有修省之功。
十九日黎明大雨,一阵即晴。巳刻诣史馆。午刻与伯葭饭于桥东。出崇文门至顺直学堂监考。为同事诸君写屏对十馀件。归寓,新任大京兆丁少兰(乃扬)来拜,而前京兆王聘三踵至,相与略谈吾邑公事。校勘词稿讫。连日读《通鉴?三国魏纪》十馀卷。魏明帝时,诸臣言时事者,多切直无忌讳,皆优容之,从未谴责一人,甚或温语奖答,曰敬受良规,曰钦纳谠言,曰辄克昌言。其受谏之美,亦三代下之令主也。高堂隆遗疏,忠诚切至,刘仲垒后一人也。
二十日晴。辰刻诣讲习馆。午饭后赴西悦生堂举行世界教育职员会,宣布章程、研究办法,中西到者约三十人。余先说明兹会缘起及今日整顿之意。英教士瑞思义演说教育公理。刘君立夫、汪君鸾翔相继各抒意见。四点钟散会。赴陕甘学堂教育总会。又赴医学堂,因诸生放暑假,余特勉励数言,嘱其温习旧闻,毋荒于嬉。归寓已日落矣。侄婿吴德波伉俪侍福茨亲家自扬州来。魏高堂隆遗疏又云:“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民咏德政,则延期过历;下有怨叹,则辍录授能。由此观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独陛下之天下也。”
此种公天下之说,自来无人敢如此说。
二十一日晴。癸卯荐卷门人沈铭清来见(字新三,平湖人)。(〔眉〕沈生系吉田方伯之子,新分邮部主事。)游学毕业,新用编修、检讨诸君,皆用白帖红毡来谒(浙江朱君系工科织染)。饭后评阅札记全份。傍晚访朗轩夜谈。
二十二日晴。吴福茨亲家来久谈。申刻,石桥别业已丑月团。戌刻,同丰堂顺直学堂暑假公饯教员。复济南书。《三国志》裴注录鱼豢《魏略》约三十篇,余极喜读之,虽不如陈氏之高简,而叙次有韵致,殊不减范蔚宗。此书不知何时佚去,良可惜也。适翁氏大女卯刻生一男。
二十三日晴。巳刻诣史馆。归寓评阅札记四份。金太史(兆丰)多论宋儒之学,所得殊浅,特加驳正九签。珩来夜谈,雷电风雨交作。写屏幅数件。
二十四日晴。南漳雷咏章介吕选青来见。饭后至全蜀馆,祝谢鲁卿太夫人七十寿。
晤宛平唐宝生邑尊详谈,知大宛试馆已勒令朱姓交出,别交正绅接管,唯馆中所开元成客
栈,朱姓曾收押租银千两,须由接管绅士承认,而月收客栈房租,作自治会经费(月租本四十金,今可增租)。盖朱姓决不肯再还押租,客栈有押租及铺底,于律不得驱逐,只可以馆栈为馆中产业,而别赁屋以开自治会,亦万不得已之办法也。大宛两邑尊拟以馆交余,余尚须商之同乡。至武阳馆访管达如表弟未晤。归寓评阅札记全份。伯葭来夜谈,并将折扇书成,凡中西格言约三十馀则,时时手头把玩,大可砭顽策懦。雷电而雨。自初一一日以后,每夜灯下必读《伤寒论辑义》数叶,以此为常,后不备记。吾于医学只是浏览工夫,究竟根柢不足。此番专心细读,不令一字轻放过,其味甚长。
二十五日晴。王次篯感余再生之惠,三次来谢。巳刻诣讲习馆。午刻至省馆答拜福茨亲家,即赴润田局。答访吴雷川表弟,未晤。至云山别墅,赴何梅叟、杨康侯之约。
读有用书一字不轻放;处难办事三思而后行。
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未刻将赴荫北局,觉头昏恶心,虑其受暑,遂作柬谢之。
奉天连述三(德英,度支部主事)介李师葛来见。晚,在聚魁坊请刘心斋、曹仲衡,余未往,惠、铭代作主人。校正史馆《贵州地理志》,府与附郭之县分界而治,乃他省所无。又如石阡府,出城门一步,皆属他县所治;而府治之地,转隔在数十里外,尤不可解。志中叙山川,只能据地形而隶于府城,否则无从措手矣。余尝语李子伟太史(贵州人),黔中地多插花,赋税词讼皆不便,何以三百年不加厘正。子伟云,必先均州县公费,而后疆界可得而均也。真切要语。《孟子》均疆界与平谷禄并称,圣贤之言固无所不包也。
二十七日晴。三松学会第九期,到者十六人。隐公讲《论语》“志于道”一章。子恕讲“无极而太极”,须在“而”字上着眼。午后访孙仲山、何澄清。又为何颂圻之孙诊病。赴松筠庵农工学会,同乡到会四十四人,投票公举正副会长(正会长徐中堂,副李嗣香、史康侯),又各认职事,余任水利。灯下校正史馆大臣忠义八传。
二十八日阴。校正史馆《地理志》一卷。写小屏二幅,扇二柄,俱临坡帖,自谓颇得书家满字诀,画无怯墨,撇无虚长,竖无偏笔,转折无缺锋。坡公书所以仰窥右军处在此。世人但以肥侧貌之,真本领全然不见矣。吾学苏十三年,以此求之古人,无不吻合。
午后闷燥殊甚。静坐话兰簃,读《三国志》邓艾、钟会二传,不觉日之夕也。余三十年来,于经治《春秋穀梁传》钟氏补注,于史治《三国志》、《资治通鉴》,于性理书治《理学宗传》、梁钞《明儒学案>),于笔记治《日知录》,殆将乐以终身。戌刻赴颂圻福兴居局。夜微雨。
作点必三面俱足。作横画必起、中、收粗细一样。作竖必逆起平拖。作撇必笔与力俱送到尖。作捺必取努势而后平放。作转折必平如折尺,圆如转环。字中小画小点必有起有讫,无一丝苟且。此吾所谓满字诀也(坡书《养生论》、《天际乌云》两段,七法俱全,欲学满字,于此求之。若《烟江叠嶂歌》,唯看墨迹始得之,石刻不逮也)。至若顿挫其笔,凝聚其墨,以求雄厚,尤坡书之所擅长。吾近年之所得也。
二十九日清晨大雨如注,建瓴奔溜,须臾水深一尺。至朗轩处吊其弟妇之丧。申刻在精舍请丁少兰京尹、王仲芗厅丞,姚石老、丁问槎、冯润田、吴雷川作陪,傍晚散。余复至太升堂赴田凌之约。偶思《论语》“子疾病”一章,恍然有得。盖圣人致严于名分之间,死生不贰,有如此者。曾子易箦,真能得师门心法也(有何等名,即为何等事,谓之名分)。
三十日晴。巳刻诣讲习馆,携正续碑传录存馆中,与同事诸公共读之,殊有益于掌故之学也。伯葭病余考古之功过于知今,力劝余看新译各书。余实恶其文笔太劣,展卷辄生厌。若东西新史能以班、范、韩、欧之文为之,余且有耽读而忘寝食者矣(如康之《意
法游记》,梁之《新民》,《国风》,管、商、王三子,则反复不厌,以其文笔佳也。严几道之《天演论》最有名,然不免以艰深文浅陋,看似精奥,细按之枵然无物,仍不耐看耳)。
伯葭因开示善本数种,如《明治四十年维新史》、《血史》之类,当购阅之,以副吾友之期望。饭后至恒裕久坐。灯下写字。评阅札记全份。
六月初一日晴。已刻诣史馆。午刻与伯葭饭于桥东。暑天赴饭肆易受饮食之害,唯此间物皆鲜洁,甚有益于卫生。至大德通久坐,朗轩亦至,相与剧谈避暑。自五月初至今,复看《通鉴》汉、魏、晋一遍(起汉献帝,迄晋武帝),温理三国史事。吾于陈志,治之不止十反,触处贯通,更以《通鉴》联属之,真觉头头是道矣。内而行己,外而经世,无古今一也。接家中汇款五百金。伯葭见吾日记而美其修己之功。其实余好色好货之心颇重,私欲沉锢,湔除极难,所讲之学皆欺人语耳。愧不可言。
初二日阴。谒荣相商办起居注公事。林、徐二君来见(〔眉〕林介钰,字子襄,山东知县,朗轩之表弟。徐儴,字云槎,翔溪拔贡,子展先生第五子)。未刻赴医学堂,余与龙伯议于后殿设医学先师神位,中祀天师歧伯,左祀先圣张仲景,右祀历代名医为总位,春秋二季开学放学率教员学生而释奠焉。亦典礼所不可少也。夜大雷雨。写信三封,均交宝骏带回。
初三日晴。巳刻至吴公卫赴任振釆之约。未刻出城至丞相胡同赴李符曾昆仲之约。
石曾学农学于法国,发明大豆浆之功用,其资养与牛乳同,亦可储罐以行远,而点而为腐,舂而为粉,制而为面,其用至广,皆可以机器为之。乃在巴黎创立豆腐公司,泰西人始知有食豆腐之事。回国后招集股本,拟在天津设分局焉。今日肴馔,俱以豆腐变化各品,于暑天尤清洁养人。嗣芗学士素与康侯侍御不相能,尤不理于天津谘议员之口。廿七日议员投票,颇有意举史以排李,故康侯得票最多,嗣老遂力辞副会长,以学会事让康侯,康侯亦不受。今日之局,欲作调人,嗣老知之,辞疾不到。宝骏起身南旋。
初四日晴。午后忽阵雨。三松学会第十集,到者十六人。汪君巩庵讲辨志说。门人丁麟圃大令(唯彬)自安徽来。马俊卿中翰(士杰)自高邮来。傍晚保之师枉过久谈。作《玉机征义》书后。
凡学皆可以一家言为专门,独医学不宜。人之受病多端,证虽同而有内外因之分,表里、虚实、寒热之别,差以毫里,谬以千里,欲以一法施之,可乎哉?洞垣一方之无人也,辨之于其证与脉,此以一说揣之,彼以一说度之,言各成理,理各有据,脏腑不能语,果孰是而孰非,而欲以一家之说概之,可乎哉?初五日晴。巳刻诣讲习馆,见荣相评阅札记,余所加驳正金君各签,皆深以为然。
午后卿和来,为写小横披一幅,扇一柄,皆临坡书,颇有得心应手之乐。灯下评札记全份。
为白翎(俗呼如此。似蚊而小,其翅纯白)、跳蚤所虐,彻夜不成眠。
初六日阴。起稍晏。巳刻入署,答拜新授职后辈,本十三人,有三人已出都,行礼如式。午初诣史馆,出至朗轩处行吊,久坐始归。少泉赠余《豫医双璧》八册。宋郭白云(雍)《伤寒补亡论》四册,金张子和(从正)《儒门事亲》四册,皆豫人也。乃吴仲怿中丞校刊者。《儒门》有《王氏医统》刻本(吾友朱梦霆有复刻本)。《补亡》则唯见《伤寒辑义》引之,今始睹全书也。乃治仲景先师学者所必当读之书。看明儒《蕺山学案》,欣然会心。吾于此书终身以之。华升自津回。宝骏已于今晨附普济船南下。
初七日阴。植之族叔枉谈(名彭,叔畬叔祖之子)。午刻与萧小渔饭于聚魁坊。评阅札记五份。伯葭来夜谈。
初八日晴。一日清闲。评阅札记讫。为刘小山作张珍午民政使书。张宾臣(国光)
自延平来京,携有大兄信件,其父现任延平协副将,余详询延郡近况。
初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午刻与伯葭饭于桥东,偕返伯葭寓久谈。又访石荃,流连至暮始归。灯下写大屏八幅。宽仲侄钦点甘肃、新疆考试法官襄校官。
初十日晴。午刻至太升堂,赴崇敬亭之约。出城答访李石曾,详究大豆功用及法国实业。申刻至嵩阳别业,赴吴经才昆仲之约。祝黄敏仲夫人生日。夜,大雷雨,顷刻沟浍皆盈。
十一日晴。三松学会第十一期,到者二十人。余讲《论语》“子疾病”一章,发明圣人致严名分之义,为今之卑逾尊、贱凌贵者痛下针砭。余又阐发阳明先生致良知宗旨,期与诸同志究竟此事。今日世衰道微,良心丧失殆尽。国未亡而人心将亡,思之可惧。此吾辈讲学第一事也。客散即赴张景韩同和居之约,余兼约锡兄、珩弟,率惠儿、铭侄同往。
饭罢偕游农事试验场,乘舟穿荷荡,至豳风堂前茗憩,饱看荷花。遇园总办诚玉如,邀游温室,奇花异卉,多不知名,玉如一一指点。栀子、白兰、珠兰排列,清芬满院,不啻世外仙源矣。又步行浏览景物。大雨将至,乃归。如能每七日讲学一次,游园一次,其为身心之益大矣。寄五弟妇信件,托林子相大令带。
十二日晴。门人屈问兰自蜀来京。饭后至邹紫东同年处贺娶侄妇喜,余为傧相。夜复大雷雨。仆人自延平送二侄女来京,略知大兄宦况,岁入不及六千元,清苦无异京曹。
今春朗轩为余言,大兄星命畏行火运,今年又合火局,恐有再被回禄之虑。五月间,延郡果然大火,衙署大门大堂均延烧,幸救护人多,拆去二门,上房获免,家人已受虚惊。星命之说,盖有不尽诬者。
十三日阴。午刻至陶然亭,赴袁保三约。又至医学堂与龙伯商定数事。又至醉琼林应三兄之召。归途访朗轩,彼此相左。
十四日晴。王麟振自江右转饷来京(棣珊仁弟之胞侄)。会客甚多。饭后为王小东同年之夫人诊疾。访史康侯商农会事。归寓草疏稿(浚长淮以苏民困),甫十馀行,伯葭来谈,遂辍笔。夜复雷雨。
十五日晴。巳刻诣史馆,散,直出地安门,至会贤堂,赴梅叟之约。红裳翠盖,香扑重阑。年年胜游,差为不负。归寓评阅札记全份。石曾来谈。元和顾竹庵通判(元昌)
来谒,壬午年侄也(其胞叔名承皋)。车中看《龙溪文集?会语》数则。吾于龙溪书,始摈之,继疑之,继渐好之,今则深思而笃嗜之,学境屡转手矣。昔人谓姚江之学为龙溪所累,今乃知姚江之学得龙溪而明。其诋之者,纯是门户之见,门面之言,与身心性命了无干涉。
十六日晴,热甚。世母吕夫人生辰拜供。作《毋自欺说》。饭后出城答拜客。至江苏馆祝吴亲家六十生日。至广和居赴医学堂公局,相与讨论医理。余因《伤寒论》“项背强几几”(音殊,鸟翼不舒,引颈而飞之象),忽悟《豳风》“赤鸟几几”即此几几(几字有钩,几字无钩),与胡字肤字协韵,以喻周公忧危顾虑,行步敛抑,且前且却之象。若作几字,便不得神。诸君皆拍掌称善。甫归寓,钱聪甫催请为其夫人诊疾,因易人力车而往,取其爽快也。风雨将至,疾驰而归。石荃、朗轩、润泽均坐话兰簃夜谈,震雷掣电,忽循电线入屋(平日电铃呼人之线),劈然作声,如小洋炮,电光四射。此电先在上房东隅大桃树根盘旋两匝,掣上树巅,向西南而去。其时锡、润皆在外屋,朗正搴帘,余及石对卧,幸为屋隅两面玻璃窗所格(玻璃能格电),光未外溢,否则锡、润必有及祸者,危险极矣。
十七日晴。与李毓如丈、秋丞、润田、三兄在试验场公祝吴亲家,请竹楼作陪,归余承办,准十一点钟会齐。先乘舟至豳风堂啜茗观荷,一点钟至来远楼燕春园西餐午饭,复至温室赏花,泛舟而出。五点钟抵家。八点钟复至高碑胡同赴梦陶丈之约。
十八日阴。三松学会第十二期,到者十一人(鲁卿新入会)。余讲毋自欺说,隐公又从而引申之。未刻赴世界教育会,酷热将雨,来人甚稀。因至吴雅初处祝二妹生日,且问雅疾。同年贾裕师自山东来。蕺山云:“无事时得一偷字,有事时得一乱字。”二语切中吾病。
十九日晨雨旋晴。一日不出门,评阅札记全份。申刻同乡诸公来精舍议事。量能南旋,致寅臣亲家书。
二十日晴,热甚酷,暑表恐逾百度矣。巳刻诣起居注,点收缮本讫。少坐即散。申刻在江苏馆己丑同年月团,余与钱新甫,熊经仲、连诒孙作主人,仅到两席。作《姚晏如医案》序(石荃侍郎之胞弟)。
二十一日晴,闷热,殆不可耐。午正在精舍饯汪伯唐星使(出使日本),石荃、朗轩、伯葭作陪。席散后三君坐话兰簃,与锡三随意谈笑以消暑,直至夜深始去。微雨轻风,稍解烦郁。冯宝颐(号子耆)来谒,蒋氏寿表妹之子也。余己亥道出姑苏,下榻王洗马巷外家,其时舅母病垂危,表妹宁家侍疾,此子甫七岁耳,今已卓然成人,而舅母及妹墓木拱矣,对此怆然,增今昔存亡之感。不孝最承外王母吕恭人之爱,慈煦过于诸孙,任宦羁身,迄未一修祭扫。生平嗜吟咏,曾以身后遗集见嘱,不孝再四索之表弟,竟未相付,不知稿本已零落否,念之抱憾曷极!天下最痴而无益者,无如外祖母之爱外孙,能得其报者有几人哉!不孝亦负恩之一也。
二十二日竟夜大雨如注,辰刻始止。坐话兰簃草导淮疏稿。申刻至太升堂赴杨艺孙之约,西长安街自邮传部至西长安门外一片汪洋,平墙拍岸,长二里,深一尺,车行水中,幸有两行柳树为标识,不致陷入沟中(皇城根向北一望无涯)。早散早归。夜复雷雨,大妹、二侄女均宿上房,余宿话兰簃。
二十三日阴。巳刻诣史馆,归后又雨。傍晚访吴虎臣。又至松筠庵同乡会,议农学会改章事,李嗣翁不到,对于会中似有意见矣。冒雨而归,彻夜闻点滴声。导淮疏脱稿,命宝铭缮清稿。看《先正事略》,吾邑张武承先生(烈)传所著《王学质疑》,陆清献公以其能辟姚江也,极赏之。余未见其书,仅在传中见书目,盖坚持门户之书也(后阅《四库书目》,亦谓其语多锻炼)。
二十四日晴。讲习馆加堂期,酌定馆员等级,致送津贴费(初级每员五十两,以次递减至四级),三点钟始散。出城至广惠寺行吊。入城访朗轩,并约伯葭,纵谈至夜分。
二十五日晴。巳刻诣讲习馆。未刻至北城积水潭高庙,赴朱艾卿、陆天池两同年之约,临湖对郭,一片稻田,大有村野之趣(旧植荷花)。此地近明李西涯故宅,本朝法梧门诗龛在焉,一时名流咸集,极觞咏之盛。风雅坠地,倚楼惘然。作世界教育会弁言。
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申刻至醉琼林赴范邑尊之约。邻座诸恶少使酒喧呶,如饮狂药,几至隔坐不闻人语,盛暑闻之,倍增烦热,余雅不愿赴酒楼者以此。散后与朗轩话于大德通,诚斋邑尊踵至。
二十七日晴。先大父忌日拜供,不会客。评阅札记全份。傍晚伯葭来访,偕步太平湖畔,涟漪徐漾,高柳蝉声,城楼一角,石桥三折,几不知盛夏在城市间矣。接常州一府两县公函,为平粜筹捐事。
二十八日晴。先大父生辰拜供。门人覃述方自山右来。旧交薛肇庆自浙江来。饭后贺吴福茨放浙藩之喜。又访符曾、石曾两世兄。归寓评阅札记。
二十九日晴。辛女十龄生日。巳刻诣讲习馆。饭后偕同事四君谒两掌院定馆员津贴、阶级,均见。余又独返馆中,发交供事缮单张贴,时已四钟矣。热困殊甚,归寓,朗、珩均在此,相与剧谈,夜分始去。
七月初一日晴。光阴似箭,又将上半年虚度矣。学问不进,时艰无补,念之惊心。
晨起觉头目昏眩,不敢出门触暑,遂未诣史馆及起居注。静坐话兰簃,评阅札记两期讫。
申刻招照相馆至太平湖摄影。作霖来夜谈。龙溪云:“积闲成懒,积懒成衰。”此八字若为
我言之。
初二日晴。刘小蘧、杨荫北处定亲,余与赵元臣往来两家。燥热欲病,薄暮至松筠庵商定农学会执行新章。卧闻大雨倾注,心地一清。接丁衡甫、翁弢夫二信,皆随手寄复。
初三日晴,稍凉爽。巳刻诣史馆。归寓草请为医学堂立案片,思路顿钝,心跳而烦,适伯葭来谈,机神稍畅。黎灿阶持示新印《教育会讲学会序、记、讲义汇编》第一册。隐公有书后一篇,欲以格物补致良知之缺。天下无心外之理,无理外之物。离心言物,只成务外耳。又谓阳明致良知为离闻见。此说误认阳明“德性之知,非闻见之知”二语为离闻见。隐公平日推重王学,乃于阳明为学大旨,尚未能喻,何也?余不欲以笔舌互辨,姑识于此。傍晚至福兴居赴朗轩约。
初四日立秋节。微雨顿凉。午后至砖塔胡同为广勉斋诊疾。朗轩来谈,夜饭后去。
得奉天民政使张珍午前辈书,论及东三省将落人手,愤闷欲涕,随手作复。
初五日阴。敬递一折一片(治淮水以苏民困折;中等医学堂办有四学期,请饬学部立案片)。六点钟登车,在史馆待事,七点二刻事下而行。正折廷寄两江总督、江苏、安徽巡抚查办。片奉旨学部知道,钦此。两事皆蒙采纳。归寓略眠。国史馆五年议叙,经吏部议复,余加一级,纪录三次。未刻赴医学堂,换奏办牌额,与新甫、龙伯议添教习。申刻至乡祠,赴蒋稚鹤同年之约。茝侄女十岁生日,呼瞽师弹唱。
初六日阴。张凤辉(庆桐)来见,新从涛贝勒自海外归。余访问俄国情势,甚悉(凤辉学俄文,习俄事)。伯葭来,留其午饭。未刻至恒裕取子金。至医学堂决议诸事。归寓写奏办牌额及先医牌位。赓莱侄自津来京,下榻簃中。《中国六大政治家》先出管、商、王三家,梁任公最得意者为第五编《王荆公》。以余观之,荆公一编发明设施、政策,尽洗千年冤诬,独具只眼,然意在翻案,究竟偏于辨论。若管、商二编,所言纯乎法治精神,诸子精蕴,欧日学说,尽入包罗,实政治家颠扑不破之作。余字字熟复不厌,较之第五编尤简赅切要也。余于守约之道,屡定其程,自今思之,犹病心力不给,书繁而用寡,直当删尽枝叶,奉行如下:梁编《明儒学案》,《阳明全集》,管子、商子、王荆公三大政治家;夏纂《明通鉴》经世之学,平时只有研求法理之功。至于法制之详,但须临时讨论,到处留心,自能措理不乖。不能如杂货店,平时尽举百货而预备也。此理吾今始知之。深悔从前用心过当,反欠却根本工夫。
初七日晴。写刘聚卿屏条四幅,交赓侄带津。饭后至医学堂。又在文友堂买书两种。
夜饭后督小儿女设瓜果于中庭,供牛郎织女。此种原是风雅趣事,新学家龂龂辟其虚妄,嗤为迷信,所谓杀风景也。痴人前不可说梦,其新学家之谓乎?初八日晴。新会陈笃初太史(启辉)介徐花老来执贽。负虚名而无实行,莫余若矣。
评阅札记四份。申刻至江苏馆赴朱艾卿、吴絅斋、郑叔进之约,皆南斋也。絅斋言,宝惠在实录馆,已由校对拔补详校。灯下写屏、联各一件。近日作书,颇有得于笔端金刚杵之意,锋颖落纸,渐趋沉着。唯于古人结体之妙,尚未窥到,是以下手每无把握。以后当专在此处用功。(坡书结体极似《曹娥碑》,此不足与皮相者道也。)
初九日晴。巳刻诣史馆,朗轩、珩甫接踵来谈。余为朗轩言,古人论书,有屋漏痕,折钗股、印印泥、锥画沙诸法,近日悉喻其旨。上溯右军、大令,以至东坡,无不具此笔法(印泥之说兼墨法而言)。因作书二纸贻朗轩。评阅札记六份讫。八点钟至六国饭店,赴张凤辉约,久谈始归。
初十日阴。先妣忌日设祭。溯自甲戌见背,已三纪矣。不孝时十二龄,临危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深可痛也。三松精舍第十五期讲会,到者十三人。余讲“克伐怨欲不行”
章,又论修身立命之旨。王心斋先生云:瞽瞍未化,舜是一样命;瞽瞍既化,舜是一样命。
此四语是立命真实道理。隐公又论谨言。乃散。黔人李石府新入会。其人甚好学,有见解,
吾党得此君,殊可喜。饭后至医学堂,聘定程仲立丈教旧班,讲《金匮》;吴利君教新班,讲生理。又与龙伯商定课程。偕正甫同车来寓,为大女、二女诊病。灯下看《象山年谱》十馀叶。接太谷县刘晓沧大令信件。
十一日晴。中元过节,祭神祀先。巳刻至医学堂行开学礼。初释奠于医家先圣先师,敬设神位三,中为天师岐伯(黄帝乃帝皇,非敢祀,故始岐伯),左为历代先医(祀扁鹊、仓公,以下不备列姓名),右为仲景先师。行一跪三叩礼。又贺谢鲁卿赘婿之喜。四点钟在精舍为福茨设饯,杜月亭、钱晋甫、蒋穉鹤、顾愚溪、润田、朗轩作陪,皆终席而去。
十二日阴。巳刻至顺直学堂行开学礼。饭后朗轩、伯葭、珩甫皆来,偕游农事试验场。舟行游豳风堂,荷花犹未尽残,啜茗久坐。步行游温室,兰花五六十盆,开者过半。
车行至燕春园便餐。迨出园门,已夕阳西下矣。朗、珩仍回余处,作霖亦来,相与纵谈。
铭侄、愉儿同生日。车中看《象山年谱》毕。
十三日阴。巳刻诣史馆,闻大学士世续、候补侍郎吴郁生退出军机,以贝勒毓朗、协办大学士徐世昌补军机大臣。是日庆邸请假,未上班,仅那相一人承旨也。访新甫,以宝纶八字请其求婚于江西萧氏。申刻至江苏馆赴袁珏生之约。今日整容匠停工祀罗祖,出会甚盛。罗祖相传为宋朝人,得道成仙。庙像白须道服,类土地神,手持铜钱串而倒挈之,不知何所取义,整容匠祀之亦不知何故也。为杨康侯同年改定《深柳堂记》。
十四日晴。一日未出门。修改史馆进呈《贵州地志》。大臣薛允升传太监李苌才杀人一案,德宗初谕严办(援康熙朝刘进朝杀人议抵例),既而制于东朝,欲减等。薛尚书执之甚坚,议不分首从皆斩。上不得已,密命枢臣喻指,尚书再执奏,乃斩其为首而减其从。余从法律馆得见此疏,因全录之,以彰执法吏的严正。其文亦婉而直。傍晚约温寿臣、冯润田、袁锡三饮于福兴居,为珩甫卖屋于立联二公祠事。夜,雨。
十五日阴。锡三出城上冢。不孝违先茔十一年矣,南望松楸,不胜悲怆。一日未出门,作姚晏如《崇实堂医案》序。晏如名龙光,为石荃侍郎胞弟,绩学早世,侍郎将梓此案以传。写对六付。傍晚至六国饭店,赴胡幹臣之约。阅邸抄,冯聃生表妹婿、家望三兄,皆因承修堤工为水溃决,勒令赔修,聃生且有馀罪,恐破家不足以蒇事矣。外官之危险若此,而举债捐官以到省过班者犹踵相接也。
十六日夜半大雨,至卯刻始止,竟日霏微,入夜又大,大有连阴景象矣。因东华门内冒雨难行,遂未诣史馆及起居注。作“贤者回也”一章讲义。近来看书,觉道理都在眼前,颇不费力。读象山、阳明二先生十馀年,至此稍有进步。未刻冒雨至医学堂,查点开学情形,携《医经原旨》一部而归。此书为薛生白(雪)纂注,以景岳(《类经》)为本,而加以删正,繁简得宜,解释切当,便于熟读深思。
十七日夜雨至晨。三松学会第十六期。隐公、灿阶持盖着屐过精舍讲学,学侣无至者,相与清谈而散。未刻赴世界教育会,见宋芸子前辈所作会中演义,本《春秋》三科大义而畅发之(广鲁于天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中国降于夷则夷之,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余前序主张三世立论,未能若是之宏深也。其说“夷之”、“中国之”
为退化、进化,尤为公羊家言所未逮。灯下作致季申兄书并石印《古今说海》,托丁琳圃带。
评阅札记四份,龚君元凯论学堂之弊甚切。读朱子、陆子辨论无极太极往复诸书,意气用事,虽大儒不免,究竟费尽笔墨,毫无益处。梁卓如选订《明儒学案》,尽删性理空言,其识卓矣。
十八日晴。管、刘二君来商敬节会公善堂事。敬节会前数年全年进款不过五百馀金,自经管丹丈实力整顿,年款骤增至二千金,犹是产业也,不过肯任劳怨,其效乃至于此。
足见用得其人,虽守成亦可图功,不在乎大有改革也。饭后,姜颖生在郑叔进处折简招手谈,留连至夜始归。骏侄唐宋墨迹手卷零件,由甘肃解交学部,计十八箱,内皆零头碎角及户籍契据之类,且有六朝人遗迹,虽不成片段,然玉屑珠玑,寸寸皆宝。其整齐书册,
早为法人伯希和攫去,挈归巴黎矣。午饭后拟出门,朗轩、梅叟、珩甫接踵而来,遂税驾。
傍晚偕步太平湖畔,绕湖一匝而归。
马国栋,字干卿,商邱人,陆军毕业学员。其家十三世行医,其父见中医浸为西医所并,命国栋在京寻师访友,共明中学。见余前奏,大喜,愿在学堂附学,质疑问难,以陆军有职事,不能住堂上课也。予赏其志而许之。
二十三日晴。巳刻诣史馆,与凤辉饭于桥东。访伯葭久谈。申初至化石桥,为张印咨太夫人题主(文襄弟妇)。归寓三兄在此。定兴相国于廿二日未刻逝世(〔眉〕赠太保,谥文端),乡邦失一老成人矣。日韩两国于昨日定约,联邦合并,归日本管理。东方古国从此亡矣(韩皇岁给俸一百五十万元)。麦秀黍离之感,长蛇封豕之忧,不禁交集于心,为高丽痛,为吾国危,与锡三相向叹息,几至泪下。十年前,韩皇受日本之愚,脱我羁绊,自立为帝,建元光武。
二十四日晴。三松学会第十七期,余讲书一章。李垣(字星甫)介田介臣来见(静斋吏部之弟,山东候补知县)。
二十五日阴。巳刻诣讲习馆。未刻在乡祠壬午科公请志伯愚将军、麟治臣太守,散后在恒裕小坐。史持叔自湖北来。灯下写扇三柄。
二十六日阴。拟赴史馆,偾车于西城根,暂坐太升堂,电家易车而行。时已午正,乃访钱晋甫,偕至福全馆,赴新甫之约,谢医也。归途答拜两客。质钦、作霖来夜谈。寄延平书。书贾以《铁华馆丛书》求售(《文子》、《列子》、《新序》、《佩鱗》、《字鉴》),苏州蒋氏刻本,极精工。《列子》、《新序》乃黄荛圃以藏宋本影刊者。又有明茶陵陈氏本《六臣文选》,红笔评语翔审,眉端殆满,系过录纪文达之评。
二十七日晴。世母吕夫人忌日拜供。评阅札记全份。申刻诣医学堂。接五弟妇信,并还恒裕三百金。
二十八日阴。饭后访新甫。至鹿文端处行吊。答访邹紫东尚书未值。访姚石荃侍郎畅谈。八点钟至六国饭店赴张凤辉之约。
感事(闻高丽为日本所灭)
纤儿撞坏好家居,痛惜文皇创业初。九庙有灵延汉室,十洲无地着扶馀。前朝元菟悲钟簷,上国长蛇凜辅车。(〔眉〕“可惜前朝元菟郡,积骸如莽阵云深”,义山诗也,“前朝元菟”对“上国长蛇”,颇工切)。梦叩天阊天不应,西风落木吊三闾。
仲瑊前辈见此诗而盛誉之,谓似义山。
“危惜文皇创业难”,罗江东句也。此四字用来恰合,盖征服高丽,实我太宗文皇帝也。
二十九日晴。复阅史馆列传八篇。屠禹航来久谈。未刻访朗轩解闷。余自闻日韩并邦之信,忧闷悲愤,不可言状,未识当国诸公亦动心否乎?仲瑊前辈、伯葭踵至,傍晚偕饮酒楼。范隽丞有志学坡书,向余求笔法,一一指授之。
三十日晴。辰刻至畿辅学堂,率高等小学诸生行毕业礼,发文凭,共二十一人,学部考试取十八人,奏充廪增附生,馀三人给佾生留习。巳刻诣讲习馆。
八月初一日晴。辰初刻,新派史馆正总裁世中堂到任,午刻归寓。先大母生辰拜供。
朗轩两番折简来招,因往,与仲瑊前辈剧谈。申刻仲老邀天福堂便酌。归值持叔在此,夜深始去。
初二日晴。叔坤弟生辰拜供。会客甚多。吴质钦携西藏新地图见示,乃胡馨吾侍郎
(维德)据俄人所绘付石印,极精详。质钦童时曾侍其尊人遍游前后藏,平日颇有考究。余将纂史馆《西藏地理志》,爰向质钦访问大略,稍得头绪。未刻赴医学堂,同志闻风而来,大有起色。至恒裕还次寅弟欠款,本利俱清,掣回借据,不禁触目伤心,泪珠承睫。润田思解我悲,拉往福兴居小饮,两人对坐而已。归忆持叔在聚魁坊邀饮,度已将散,不及去矣。闻雅初病剧,往诊脉,恐不起矣。
初三日晴。巳刻诣史馆。访晋甫久谈。申刻出城至江苏馆,赴杨蕴之约。世伯轩相国枉顾畅谈。
初四日晴。澜笙先生自津来,偕邵小亭观察过访。饭后与澜老同至东城祝晋甫六十生日,有顾曲诸君所结曲局,专排唱昆曲,乐器毕备,阕目不遗,在今日真成广陵散矣。
澜老亦入局,共歌八阕,余听而忘归,遂至夜深。
初五日晴。白露节。评阅札记十馀份,心为之跳。未刻赴东城公祭鹿文端,挽联甚多,唯王饴山一联最切当简老:“众趋独辞,众推独任,口公无愧乃祖;一语不苟,一事不欺,唯君能知其臣(“众趋”二句乃夏峰赞鹿忠节语;“一语”二句则饰终上谕中语也)。”持叔借精舍,用孙厨菜觞余,夜分乃去。
初六日竟日阴雨,未诣史馆。写王聘三同年、马积生前辈二书(均为持叔事)。又复盛少怡表叔信,交戴朗轩(清)带回。评阅札记全份。宝铭侄、翁甥(之鼐)均考医学堂。
初七日晴。寄河南巡警道蒋焕珽舅信。门人刘翰章自淮上来,谈及淮北用晒盐法,淮南用煎盐法。淮北盐池因卤薄而日减;淮南之盐,必得荡中所生紫芦草烧灰入鏊同煎,以收卤气。近年荡地占为民田,产芦日少,两淮之盐遂不敷引岸之销。每岁借粤盐芦盐以济用,岂物产精华渐竭耶?饭后至江西二忠祠(祠祀宋丞相文公天祥,明总宪李忠文公邦华,皆江右吉安人,殉国难者)。答拜戴朗轩。润田约文明茶园观剧。散后饭于福兴居,与锡兄同车而归。
初八日阴。畿辅学堂小学毕业生十八人,衣冠来谒谢。饭后访赵子衡丈,请于初十日过寓作曲局。赴医学堂访龙伯。天骤凉,不能胜,急至恒裕借棉衣,归后遂发头眩,偃卧终夜。
初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夜,儿辈为余暖寿。
初十日晴。余四十八岁生日。晨起在佛前、祖先前行礼。是日兼为三儿宝纶定姻萧氏。午刻设席款媒,熊经仲、钱新甫两同年往返行盘如礼。一日来祝者百馀人。澜笙曾叔祖、承庆侄特自津来。未刻以后,曲局诸君歌十阕,说白阕目皆全。余在期服中,无作乐唱曲之理,而澜老为余代约,其意甚盛,无可辞也。澜老唱《扫秦》一阕,声足传神,合座击节不置。客散已交丑刻矣。
十一日晴。睡至午正始起,犹觉疲不能兴,甚矣吾衰矣。傍晚,至同兴堂,赴曲局诸君之招,半座先返。
十二日晴。答谢城外客。至观音院陈子龙处行吊。在医学堂商定各事。买《评本六臣文选》一部,乃涿州全氏过录纪文达评语,题下眉端评识殆遍,洵词章善本也。此道在今日已成绝响矣。又买《铁华馆丛刻》六册,叶文庄《水东日记》十一册(书贾衬纸装订,其实六本书耳),系明刻本,价甚昂(银廿二两),朱槐庐校刻《亭林遗书》二十六种,又刻足本《华阳国志》四册,共付价银一百两,足为三冬消遣矣。接季申兄信并银一百十两。
又接太谷刘晓沧函件。
十三日晴。巳刻诣史馆,因答谢东城客。谢作霖送蟹五十斤,内外大嚼。车中看《菰中随笔》一册,乃亭林随手摘录之书。
十四日晴。饭后至北城昆师母处及元和师相处叩节,又至董处预叩节。谒荣掌院,举汉主事杨麟香送仓场差委。车中看亭林《明季实录》一册,足以激发忠义之心,而以苟且
偷生为可耻。读《亭林诗集》,须参看年谱,知其本事,乃能得作诗之旨。闻房师王保之先生于初八日暴疾捐馆,左右唯侍妾一人、山东乡仆二人而已,是以各处俱未讣告,余闻传说而始知之。师罢官后,侨寓都下,其俭苦有寒士所不能堪者。十六日医学研究会,师尚到座畅论,不意遂成永诀也。己丑春闱,余卷荐在高阳李文正手,已被摈。师力争于廖仲山师,适本房直隶一卷有疵颣,请以余卷易之。廖师遂言于文正师,与昆、潘两师会阅余卷,佥以为不当摈斥,乃掣去已中之二百三十二名一卷,以余补其数。保之师知遇之深,仲山师爱才之切,文正师度量之宏(他堂干预本堂之卷,最遭忌嫉),皆可钦感。而保之师全力成全,此恩尤难忘也。今五师皆归道山,回首门墙,曷胜感怆。师讳培佑,平度州人,癸未翰林,由御史历官宗丞,以京察罢。
十五日阴,微雨。晨起祭神。饭后开发账目。至三兄处贺节。访瞿肇生于太仓馆,赠以洋五十元。傍晚祀先。夜间月出皎然,独步中庭,徘徊片刻。
十六日晴。葛霞轩作半日谈。饭后赴潘家河沿吊保之师。别才十馀日,忽然一棺在殡,庭宇萧然,悲从中来,抚几大恸。身后不名一钱,箧无贵重之储,妾衣重重补绽,同乡欲觅一蟒袍为殓,竟至敝损不堪,清介之节,可敬可伤。余尝闻老辈言,花县骆文忠公薨于四川督署,完颜文勤公(崇实)时为成都将军,入寝室视殓,中无长物,唯破帐旧被一床,敝箱二具,书籍数架而已。文勤痛哭,语司道各官曰,身居相位,建旌节,家况之清,乃逾寒士,吾今乃知汉大臣苦一身以报朝廷,竟若是,万非满员所能及也。于是痛自检厉,一矫向来奢靡之习。迨总陪都军府,一意裁汰满员,欲改设郡县,专用汉人,未及措置而薨。世皆颂文勤之廉明,而不知实为文忠所感动也。至粉坊琉璃街补祝锡兄昨日寿。
在医学堂久谈,至晚始归。上川督赵次珊年伯书。
十七日晴。同邑陈士云(耀斗)、吉安戴朗轩(秉清)来见。评阅札记全份。
十八日阴。美国使臣及陆军大臣在乾清宫觐见,毓鼎侍班。已初刻,监国在宝座侧设案斜坐,外务部堂官引使臣等入殿鞠躬,呈递国本,监国答辞,各如礼。退后访伯葭,雨骤至,对榻静谈,兼晤其弟重盉,为书扇二柄。伯葭用电机为我运腰背,可活气血,除酸倦。午刻偕饭桥东。冒雨往来,仍归葭处。直至申初,南园始至,又偕饭于源丰堂。雨势更急,凉甚,着两棉衣,亥初乃归寓,在外共十四小时矣。廷尚书、林侍郎奏结吏部受财枉法一案,奉旨已革吏部员外郎王宪章,笔帖式瑞至奎、征文海、隆惠,已革巡检黄启捷,即黄祖诒(贿买难荫及改选班者),已革候选布经历黄德琨(即三义兴金店掌柜),均绞监候,秋后处决。随同画押之郎中刘华、隋勤礼严议,尚侍丞参均察议。此案赃款不过三千金,乃成此大狱,当亦赵竺垣侍御原参不及料矣。余又思朝贵之得赃鬻缺者何啻巨万,相与习以为常,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也。又,礼部奏云南寿妇潘程氏,年一百二十一岁,五世同堂,奉旨旌表,且例外给赏两倍,加赏御书匾额。计寿妇生于乾隆四十一年,正当国家全盛时代。其时岁月不知若何从容,生计不知若何轻快,以视今日,何止如隔三生,未知寿妇阅历七朝作何心境也。
十九日阴雨。一日未出门,评阅札记全份。梅叟、珩甫来。余闻廊房头条胡同玉楼春烹调河南菜极佳,因约两君及锡兄、铭侄出城晚餐,肴果不恶。其地在三层楼上,凭栏眺远,缺月初升,飘飘乎有御风之想矣。梅叟近作《止堂诗稿》序(满洲吉纶公著,嘉庆朝官两广总督,缘案谪戍,后赏还,主事以终,长季超侍郎之祖),余为点定百馀字。
二十日晴。笏斋之婿黄友仲(奇祥),自太原来京,携笏书并《唐文粹》(许刻本,乃许迈堂、谭仲修合校,为《文粹》最善本)、王椒畦画。黑龙江木兰县拔贡战殿臣(字邻卿)介潘爽卿来执贽,余询其姓所自出,据云本山东登州府人,汉有战竞,明有战慎,见于记载,可为奇姓矣。午后诣讲习馆,出城谒唐春卿年丈未值,留呈蜀人涂口口所著《最新天文学图说》一巨册,乞审定。又访戴篴庵、葛霞轩,均未值。归寓删改史馆《贵州地理志》兴义府一卷。偶检《文粹》李华与外孙崔氏二孩书,论及服饰,谓妇人为丈夫之象,丈
夫为妇人之饰。颠之倒之,莫甚于此。又谓世教沦替,一至于此(兼指他事),何得不乱。
何其与今日相类也。乃知叔季世风,古今一辙。
二十一日阴。门人吴厚庵自江右来。竟日会客不断。皖臬吴佩蔥同年来拜,谈及外省财政,至宣统四年,将无一钱可措,而宪政经费之加增且数倍,即如审判厅成立,今年每省需银十七万,至四年份,须城乡普立,即需款七百万。金非天雨,不知何以应之。呜呼!立宪美名也,吾国乃援以为营私牟利之美事。立宪,立宪,将亡三百年之宗社矣。岂不痛哉!故老相传有来如箭、去如线之说,世人以电线当之。夫电线岂能亡国?线者,宪也,其在斯乎?修改《贵州地志》黎平、遵义府。
秋夜坐伯葭斋中话雨兼呈令弟重盉虚檐凉雨滴秋声,客思如潮话不平。尺五城南冠盖地(东城多朝贵宅。伯葭所居为石大人胡同。正东城巷也),孤灯对榻两儒生。
君家小宋旧知闻,叔世人才岂计勋(重盉官浙有捕盗功,未录)。为我轩眉谈胜景,今宵凉梦堕湖云。
二十二日晴。三松学会第二十期,到者仅八人,未开讲。余因与李君实夫随意论学,辨论汉赵苞、范滂之事,有合于义否?实夫析义颇精,殊可佩服。午刻诣江苏馆恭祭先贤,余司东赞,祭毕午宴。至长椿寺行吊。申刻在方壶斋与新吾、荫北合请盛杏丈,趁西城归。复偕锡三、珩甫、量能兄弟至春仙茶园听刘洪升唱《失街亭》、《空城计》,差足媲美谭伶矣(刘为吾邑横林乡人)。
二十三日晴。金溎生自里北游,江南老才子,年七十矣。与亡弟季盦为忘年交,联觞咏之会,月有倡酬。季弟《翦红词稿》即金君所删定也。昨枉顾未晤,午后特往答访,亦不值。因诣史馆。又答拜北城数客。
二十四日晴。溎生再来顾,仍未晤。留其近著《陶庐百忆》稿本见示。山川名胜,朋友存亡,流连感旧,各以一绝句系之,而详著其事。中有忆季盦一首云:“一榜先声年正少,诸昆后劲尔多才。那堪玉树惊双折(其六兄叔堃司马亦同日殁于汀洲),怕向东园策杖来。”又附录余去岁邮寄词稿《满江红》词及溎生次韵之作,阅之重增鸰原之恸。保山王少泉(嗣宾)来访,亡友西岑先生从子也,以拔贡来应廷试。余为指示西翁葬地,约日偕往祭扫。午后诣荣掌院处贺娶儿妇喜。易便服约锡兄、三兄至新丰市场庆升茶园听谭鑫培演《问樵闹府》、《打棍出箱》,有声有色,自非馀子能仿佛也。薄暮出东城,至福兴居,为吴竹楼亲家饯行,座只润田一人。散后至大德通答访孟馨斋,久坐始归。
二十五日晴。薛其玉(宜琪)、群玉(宜瑺)昆仲来谒,叔平观察之子也,以留学毕业生予出身。评阅札记全份。饭后诣讲习馆,少坐即至武阳馆,查问窃案,因赴公益银行质证。某君失去公益储蓄册及天津银号存折,合共三百金,急赴两处挂失,票则已为贼支兑。某君疑其邻舍生所为,遂起争哄。唯某君册折藏肚兜中,坐卧不解,无可失之理;某生则为人指其为贼而不甚怒:皆情节之可疑者。至顺直学堂出加考学生牌示。又至润田处为其夫人诊疾。半日驰驱,归已灯后。
二十六日晴。午饭后诣史馆,答谢北城客。祝希文叔岳生日。归寓,两君皆来,大哄于厅事。余于其争言时,忽睹皆有笑容,而两造所执之词,支离歧出,无一语成片段,实系朋谋干没(两款皆他人存项也),以罔我财,狡而愚矣。乃逐之使出,待以闭门羹。此种无耻之行,出于士类,真世道人心之忧。姑隐姓名,以存忠厚。若辈去后,余厌鄙已甚,乃检晚唐诗读之,以舒吾气。七言绝句一种,实推中晚家为最佳。虽止四句,要使弦外有音,词尽而意不尽,且用意贵曲折,要使词绝而意自续(词绝意续,乃余自得之创论),所
以名为绝句也。虽大家如李、杜、韩、苏,不能独步,唯陆放翁时有精诣,可屈一指。
二十七日晴。先师生辰,在悦生堂恭移旧铸铜像一尊,暂奉安于精舍中楹,率儿辈行礼。复函补修记注两函。梅叟、亚蘧来谈。某君登门嬲不已,余避而不见,傍晚始去。
余本欲赴伯葭昆仲之招,兴阻不复出。详阅张燕谋交来开平矿局前后公案。
二十八日晴。某君复来,余不胜其扰,乃斥之使去。定于明日约同邑诸君到馆面开谈判。伯葭来久坐。申初至北城祝董吉甫生日。至石桥别业,己丑月团局。又出城至交通银行赴李新吾、幼珊之约(寄何秋声信)。元、白唱和,诗人传为佳话,余尤喜两家七言绝句各二首,沉挚顿挫,句外俱有远神,愈读愈入味,兹特录之:元和四年三月,元微之鞫狱梓潼,乐天兄弟送别后旬日,与李侍郎建游曲江及慈恩寺,饮酣作诗忆之曰:“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后旬日得元书,果以是日至褒,仍寄乐天,诗曰:“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到慈恩寺院游。驿吏唤人排马去,忽惊身在古梁州。”千里神遇,若合符契。元微之闻乐天左降江州,作诗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乐天以为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其舟中读元九诗云:“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二十八字中无限层折,看似浅易,而字字抟捖遒紧。末句亦意境相同。后生但将此四诗往复熟读不休,胸中笔下自增无限情韵也。
二十九日晴。三松学会第二十一期。李君实夫(四川人)讲奄论语》大义,多心得语。未刻至长吴馆赴姚石老之约。申初刻至蜀学堂旅京教育会,以常会为特别会。余充会长一年,轮应更换,由会员投票公举。余得票仍在多数,连任一年,与闽人张知庵太史(琴)
同充会长。夜饭后张燕谋来谈。客去读《汉书》一篇。吾辈作古文,欲窥雄茂妙境,断宜问津兰台。自唐以后,学马者多,学班者少,则以冷隽犹可貌似,雄茂非真积力久不能。鄙人笔性微觉近班,故独有深嗜耳(余之喜沈约《宋书》,亦因其颇得茂字诀也)。作文然,写字亦然。
九月初一日晴。光阴如梦,又深秋矣。辰初刻诣翰林院,行谒见大同李相到任礼。
为时太早,到者不及二十人。至顺直学堂特考三班学生,酌给前列奖品以鼓励之。发论题三道,应考者九十人。坐至午正始行,诣史馆。归寓颇困,与锡、珩闲话,买新印铅板《黄梨洲遗著》、《龚定庵全集》,价洋三元八角。梨洲先生书凡三十种,除宋、明两学案,零著略备于是矣,与新买《亭林遗书》廿六种,可称双璧。《定庵集》为吴江鹤风昌所增辑。龚集共有七刻本,此本为最足矣。资政院今日开幕,监国摄政王午刻莅院,议员参谒,王答训辞。中国二千年未有之巨典也。王驾清道而后行,警兵排列西城内外,几无隙地,一以肃观瞻,一以防暴动耳。闻刘次方师病殁于济南。一月之间,春秋两闱房师尽矣。庄荒陆氏,自省增惭。追怀文字之知,弥切山梁之感。
初二日晴。午初刻同乡集大街,湖广会馆路祭鹿文端公,直至未刻殡始到,行礼后在恒裕午餐。偕锡、珩至文明茶园观剧。剧散,偕润田赴崇文门东寓中为其夫人复诊,归已亥初矣。
初三日晴。前署寿春镇总兵陶渠林观察(森甲)来拜。午后金溎老过谈。梅叟借精舍觞余,约石荃、愚溪、润田、馨斋、锡、珩作陪。余于前岁得钞本《周慎斋医学全书》两巨函,署名江东周之干。刘龙伯为余考得慎斋,安徽太平县人,明嘉靖间名医。又从《古今医类案》中,见有慎斋治案十馀条。上月龙伯在厂肆买得旧刻医书四册,有《慎斋三书》,一曰《口授记录》,乃门弟子所编;二曰《内伤杂语》,三曰《医案》,乃武进石瑞章(震)
所辑。又《脉法》三卷,武进陈澍玉(嘉楚)作解(作序者周蓉湖〔清原〕,林仔庭〔栋,皆武进人〕)。又《正阳篇》一卷,乃慎斋高弟查了吾(万合)所著。又《释慎柔五书》,乃了吾弟子武进胡慎柔所著,一曰《师训》(慎柔述了吾之言),二曰《医劳历例》,三曰《虚损》,四曰《痨瘵》,五曰《医案》。又《笔谈》一卷,即陈澍玉所著。石瑞章为慎柔弟子,
乃慎斋四传也(三书又有顾元交序一篇,亦武进人)。慎斋之学世传吾邑,且有盛名,今竟不能举其姓氏,幸有此编孤本,弥可宝重,当付小史照钞。
初四日竟日阴雨。六弟、七弟忌日拜供。闻吴雅初妹婿逝世,驰往哭之。吾年未五十,每岁所哭老者、壮者,不可计数,真可感慨矣。润田约饭于玉楼春,晤张芝生太守(祖培),十五年前旧雨也。寿州朱瑞章来谒,字少山,山东候补道,其父曾任九江镇总兵。灯下作致张珍午民政、吴子明提法各一书,手腕欲脱。
九月四日叔、季两弟忌日生非同命偏同死,七载依稀梦可寻。暮雨潇潇成独坐,九原应识阿兄心。
看《梨洲年谱》三卷,又《论文管见》九则。
初五日晴。西风甚凉,落叶满阶。评阅札记全份。饭后祝袁珏生太翁寿。至医学堂发第三学期文凭。至恒裕遇黄小农(署湖北巡警道)久谈。申刻赴梦陶丈之约。车中读《南雷文约》三篇。《华亭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有明之亡,亡于党局。逆案小人借袁崇焕以倾钱,而谋翻旧案。钱虽未死,案虽未翻,而庄烈帝之疑东林,实从此案始。此是崇祯朝大关键。梨洲文通篇精神,全注于此。至机山生平历官事迹,只以三百字足之。真碑志文大结构也。余于古文嗜梨洲、谢山二家。
秋深忆延平大兄又是西风落叶天,碧云南去梦如烟。江湖雏雁摧残尽,忍被蛮山隔五年。
初六日晴。午刻诣史馆,顺至吴絅斋、张君立两处贺喜。申刻珩甫借精舍请客。灯下撰折稿。
初七日晴。王少泉明经欲祭叔西岑先生墓,余及聂婿同行。巳正出西便门,午初二刻抵靛厂,孟常已预备一切,因在墓前设祭。新种柳已成林,松尚短小。祭毕在孟常处午餐,少泉亦携肴八品。饭毕,随意在村陇散步,弥望皆白菜,所谓秋末晚菘也。天日清朗,山色极佳。未刻入广宁门归。灯下撰夹片稿。正折大意谓,日本灭韩,东三省已无可设防,京师亦难安枕。此正我君臣上下卧薪尝胆、全力保邦之时,而非创制显庸、文饰承平之时也。度支部预算宣统三年财用,出入相抵,亏三千馀万两,此后追加之数,尚不止此。不知九年筹备之案,将取资于何款?若再贪慕美名,厉行不已,恐功未见而国已亡矣。宜将新政浮费痛加裁汰,专注意于练兵、外交,为救危之策。夹片则弹章也。
初八日晴。巳刻诣保之先师处,衣冠端坐写神主。午饭后归。未刻在精舍请客(正客连仲甫、吴佩蔥、林梅桢、金溎生、张子晋)。伯葭畅谈至夜深乃去。为伯葭题所藏先南田翁画册。
初九日晴。以重阳糕荐祖先。二侄妇二十岁生日。闻南号源丰润、裕源等处倒闭,急检藏钞赴恒裕掉换。市面颇现恐慌。今年南方大商号屡见亏闭,富者骤贫、贫者益困,中国财计危险若此,岂能终日安乎?忧郁不怡者竟日。饭后偕锡兄至公善养济院清游,登吕祖阁远眺,平楚青蔚,大有乡村风景。又在蔬圃流连甚久。珩甫来夜谈。灯下又增一片。
附录正折总冒一段:窃维日韩合并以来,日本奸谋,终必进窥东省。此时就地布置,已觉无可设防。
东方若危,京师岂能安枕?臣愚以为,此正我君臣上下卧薪尝胆、亟图保邦之时,而
非创制显庸、文饰承平之时也。朝廷举行新政,已数年矣,朝订一章程,夕立一局所,立宪二字徒为私人耗蠹之资。闻度支部预算宣统三年财政,出入相抵,各省共亏七千馀万两,历年追加之数,尚数倍于此。臣不知九年筹备之案,将取资于何款?搜括及于毫末,挥霍等于泥沙。名目日增,民生益困。祸在眉睫,尽人皆知。若犹贪袭美名,厉行不已,恐功未见而国已亡矣。
初十日晴。评阅札记全份。饭后诣讲习馆。申刻张芝生借精舍觞余,座客不多,子婿辈皆与焉。
十一日晴。呈递封奏,共一折三片(京师市面扰乱,钱店一日关闭十八家,小民持纸币不能得一钱,生计大困,因增一片,请度支部拨数十万金,发交商会维持市面)。卯刻入内候事,在史馆略坐,事下即归。刘仲鲁同年来馆,稍谈,归寓会客。申刻赴北洋第一学堂同乡议事(开平赎矿)。访朗轩,为其夫人诊疾。第二片奉谕旨:法部知道,钦此。
秋雨有怀笏斋秋心已寂寥,况复潇潇雨。枯叶喧如潮,孤灯悄无语。朱楼酒正酣,笙管暖歌舞。
焉知白日短,但觉华年贮。画梁筑燕雀,碧港鸣蟪蛄。颇疑秋风悲,不入达官腑。我生夙多病,沉忧徒自苦。黄华冒雨开,一醉忘今古。
残醉夜中醒,忽怀素心人。西风吹梦影,飞落晋河滨。结契同所嗜,知心贵一真。
岂无倾盖交,不如夫子亲。并门壮右辅,多绣称分巡。民力葆元气,士风追古醇。美哉山河间,长使功名新(〔眉〕笏斋以冀宁道领山西实业,近兼携提学使)。令闻传固喜,离情舍未申。君鉴碧玉影,应念东华尘。(总要字少意多,晦拙胜于浅滑也。)
十二日晴。午刻至广和居,赴王道溥(保山人,西岑先生堂弟)之约。归途诊吴氏甥病。到家检点行装,四点钟附火车赴津。七点钟抵新车站,澜翁已偕玉山侄以马车亲迓,同车至经司胡同寓中下榻焉。
十三日晴。晨赴对门李子赫家行吊。午后诣顺直咨议局为顺直学堂筹常款,晤王君古愚、谷君霭堂、张君祝笙,允于通省教育经费中匀拨常款,列为议案。访赵智庵侍郎,园林小景,曲折可喜。智庵宦情尽消,专为隐居计,殊难得也。申刻邵小汀、许仲衡约饮第一楼,散后赴天乐园观剧。观李子赫家出殡奇丽,为生平所未觏。
十四日晴。午刻谒陈制军,便衣出见,谈甚久。至巡警道署赴舒宾如之约。拜天津道洪翰香观察,未晤。访张芝生略谈。至聚和成赴大德通马春波之约。午后制军即来答拜。
偕澜翁至恒利买金饰数种,价银四百三十馀两,在大德通支用。讲习馆札记,在京未阅毕者,携之行笥,灯下评讫,始就枕,几四鼓矣。夜雨。
十五日阴雨。八点钟赴新车站,洪翰翁来送。九钟开车,与澜翁、玉山一揖而别,此次澜翁照应周挚,情意殷殷可感也。十一点钟三十五分抵前门,归寓午餐。诣讲习馆。
连日应酬征逐,夜不得眠,倦甚,夜早寝。
十六日晴。午后至北城,祝风禹门将军年伯母寿。至顺天府为丁少兰京尹如夫人诊疾。
十七日晴。门人黄补臣、廖子方来久谈。请隽丞代阅学堂试卷,余复阅加评。绶金以新得隋唐石志三种拓本见贻,乃洛潼铁路动工得自洛阳者,皆古北邙墓也。晚,至大德通还清天津用款。
十八日晴。午后至医学堂,执事员皆出门,在翁甥、铭侄宿舍中,查其近作课程。
又至津浦铁路公所公举董事员、稽查员。
十九日阴。管夫人忌日拜供。潍县郭鉴光(字镜溪,直隶河工通判)介田介臣来见,介臣之表弟也。其人颇伉爽。饭后诣史馆。又至顺天府复诊,以董希文叔岳切托于京尹。
又赴张君立赏秋局,夜分始归。大雾对面不见人,沿路电灯皆在朦胧中,雾气霑衣尽湿,人中之最易受病,急阖窗户避之。评阅札记全份。
二十日霜降节。阴。子方来就诊,论时局颇无顾忌。余揣中国大局,民气已伸,政府不合法理之政令,将不能行,恐廿一行省有变为联邦政体之势。饭后诣讲习馆。写对十二付,以备学堂奖品。
二十一日晴。一夜西风萧萧,叶落如雨。三松学会第二十五期,余讲“公山弗扰”、“佛肸”二章(“夫召我者”一节,自来注解苦不分明,而“岂徒哉”作必见用解,是与“如有用我”犯复,“其为东周乎”作不为东周解,亦无着落。余从《左传》公山不狃对齐侯曰“臣欲张公室也”,悟出此章。夫子盖谓:夫召我者,我岂徒欲张公室哉!如有用我者,吾其进而为东周正诸侯之僭以张王室乎?如此则“岂徒”语气方足)。同社咸首肯其说。龙子恕又讲《中庸》“博学之”五句。李石府又讲《孟子》大义。饭后赴世界教育会,到者三十馀人,东西洋人皆入席。子恕首演说一篇。余讲“攻乎异端”义。宋芸子前辈又演文质大义。
四点半钟散会。因至东城赴蔚若侍郎之约,兼为其儿妇诊疾。
二十二日晴。饭后出城至梅延卿处贺喜。答拜徐子展先生、刘葆良,均未值。申刻赴朗轩天福堂之约。车中撰速开国会疏,构定大意,灯下纵笔成之。共分三段,皆辨正反对党之言。当士民之初次陈请也(在光绪三十四年),余颇病其骤。今年觉内治之凌杂腐败,外患之迫近鸱张,实有儳焉不能终日之势,更不能待九年。闻各督抚欲联衔电请,而京朝堂上官尚无发其端者,余将以此疏为先声也。锡三兄通夜不眠,将折缮毕。
二十三日晴。写山西范氏墓碑百馀字。饭后诣史馆。又谒荣相,商起居注公事。荣相在东邻荣心庄处,招往共谈。聂婿购上好羊肉十斤,携傲盘火炉来寓,同炙食之。
二十四日晴。呈递封奏,七点二刻到史馆候事,八钟事下,即回寓。此折必留以有待也。约穆、杨二主事来,余草更正补缺折(满主事广裔育凯出缺在前,耆昌服满在后,为吏部所驳),送荣相阅。董绶金来久谈,出示影写唐人《文选集注》十六册(日本金泽文库本,已残缺不全),注中各家多宋以后所未见者,洵珍秘之籍也。申刻王嗣升邀饮,辞之。
二十五日晴。昨夜八点仲即就枕,睡至今日十点钟始觉,凡睡十四点钟,吾真不愧睡翁矣。饭后诣讲习馆。四钟赴长椿寺行吊。杨荫北告余昨折留上未下,当是待资政院公折上后一并发表矣。至粤东馆赴尹翔墀、欧介持之约。又至嵩阳别业赴李新吾、幼珊之约。
闻次寅柩初七日至常城姑幕城边柳,于今大十围。当年双桨去,暮雨一棺归。梦觉真俄顷,魂随果是非。
纥干孤冻雀,折翅怯南飞。
二十六日晴。饭后诣史馆。复诣起居注调查文卷。访朗轩,易便衣偕至天福堂,赴大兴范邑尊之约。评阅札记全份。周衡甫同年札记有导淮议,主张挑挖云梯关故道。余闻云梯关旧河身久成平陆,沙土厚而且坚,施工甚难。不如前议由旧盐河海口入海为便。然余未亲历河干,无从悬揣也。
二十七日晴。巳刻祝董五叔岳母六十正寿,午面后归寓,写范碑百馀字。申刻出城至福隆堂,赴林耀亭之约。正客陶矩林(森甲),江南候补道,曾摄常镇道及寿春镇总兵,亦一时人才也。昨日资政院具公折,请速开国会。各省督抚联衔电奏,请责任内阁召集国会(东三省总督锡良领衔。江督张人骏、陕督长庚、豫抚宝棻均不列名)。又直督陈夔龙、
陕抚恩寿另有电奏。均奉旨交政务处王大臣阅看后预备召见(次日宝棻又有专电)。
二十八日阴。三松学会第二十六期。劳玉初讲“天下之本在国”章。余与李石府痛论今日学术人心之害,石府愤激不欲生。噫!谁生厉阶,不能不归咎于南北二张也。湖北黄海峰(士鹏)携所著医书介李西垣同年来见,余与静谈医理,所得颇深。自设研究所及学堂,同志响应,余几欲执医坛牛耳矣。可愧,可愧!饭后评阅札记全份。傍晚访沈雨人侍郎,略询苏皖筹赈所办法(盛杏荪宫保、袁行南方伯实主其事)。灯下又评阅厅员札记全份,写对十付,终日未稍暇逸也。
二十九日阴。偕锡兄为朗轩祝寿,午面后归。写范碑百馀字。傍晚又至天福堂赴占世兄之约,归已三鼓,又写对七付。
三十日晴。写碑文二百字。徐子展先生过访,适薛叔平观察来拜,乃展老授业学生也,不相见几三十年,意外晤面,相对欢然。人生离合之不可测如此。饭后诣讲习馆,归值朗轩在此,因尽出所藏苏帖赏之。灯下写扇三柄。陶矩林来谈。
十月初一日阴。甚寒。写碑文讫,凡九百字,到底无懈笔。申刻同乡八人在乡祠公饯李石曾世兄,兼请令兄符曾及张君立同年。石曾不茹荤,俱用蔬豆。绕前门归。灯下作诗二首。
十月初一日怆怀先茔长安上冢万家忙,独隔松楸历十霜。苦恨西风鸣败叶,惊回梦谒永思堂(永堂在双井黄山谷先墓侧)。(〔眉〕末句两层叠成一句,是古法。)
题徐贞盦侍郎家藏文穆公名字双印章册子(文穆公名本,乾隆初拜相)
丹霞照眼钤双纽,姓字堂堂天北斗。花坼泥绒蝶粉融(上章阴文),线垂铁络龙须纠(下章铁线阳文)。清风儒素不华饰(蒋文恪赠文穆公联云“两浙清风第一家”),文镌两面无螭钮。篆刻盛传浙中派,奏刀料应出名手。其时朝阳尚小学,諟正文字宗祭酒。(〔眉〕中幅波澜虽阔,却无溢流。)辨别偏旁分点画,一印之成犹不苟。书生好古矜博雅,广罗汉章俪周卣。骠骑将军做司马,卫青一玺尤寡偶。更有珂乡张解元,八砖舍中夸富有。
何似翩翩徐骑省,祖宗手泽云初守。即今传留二百年,圭棱幸未遭击掊。想见署名押角时,英光掩映蛟蛇走。(〔眉〕二语逆挽,颇有力。)置身恍在雍乾朝,执笔叨从名相后。
愿君纁绦贻子孙,此印此册同不朽。
初二日晴。菊花三百盆,区别可得百种,大胜去年。约同好廿四人赏之。未刻络绎而至,无一辞者,畅饮而散。政务王大臣御前会议国会事。
初三日晴。午刻诣史馆,奉上谕缩短国会期限,定于宣统五年召集。
约诸君精舍赏菊敢将佳色傲渊明,百巧千奇各有情(古人赏菊唯黄花耳。五色缤纷皆后来之变种)。青眼颇能邀客重(是日约廿四人,无一辞者),素心幸免被花轻。频年近局招携惯,寒日东篱衬托晴。一事灵均殊作俑,竞援口舌学餐英(都下十月后盛行白菊花鱼羹)。
初四日晴。午前谒陆相,商办起居注公事。
初五日晴。先世父忌日拜供。三松学会第二十七期,泰安陈绍武(治镐)讲中和位育义。午刻赴熊经仲处,偕凤咏叔(恭宝,吴县人)押礼盘至吴蔚若丈处,宴饮而归。
初六日阴。午刻在精舍设酒肴,请徐子展先生、薛叔平,邀季超丈、绶金、珩甫作陪。
傍晚答谒劳玉初年丈。学部传知各学堂:自酉初刻至戌正,学生人持一红纸灯笼,张旗鸣鼓,排队至大清门外,向北(有结彩牌坊)三呼万岁(大清帝国万岁,宣统皇帝万岁,大清国会万岁)。
初七日竟夜大风雨。晨起骤寒。申刻立冬。午刻至吴处押奁至熊处,傍晚始归。作送黎灿阶归省序。
初八日阴。黎明即起。晨刻至熊处,押轿往返,天寒日短,归已黄昏,惫不能兴矣,遂早就枕。
初九日晴。会客颇多。午后,初二在座诸公借精舍答余前局,尽欢而散。灯下与锡、珩围炉剧谈。寒宵之乐无逾此者。寄沈子封丈粤东书(为医学堂筹款及朱季鍼令嫒东学官费事)。昨日资政院因湖南兴办公债,谕旨尽反院议,舆论大哗,电请政府王大臣到院质问,政府匿不敢出,遂停议以待。噫!上下相持,祸将作矣。资政院百五十人之决议,不敌军机四大臣之一言,如沸如螗,盖亦有以致之也。
初十日晴。评阅札记全份。午后诣史馆。出城至林、沙两处道喜,狂风大作,黄霾塞空,急驰而归。沙乃回教人,今日睹其礼节,多系宗教法象。吾辈吉凶各礼,乃有风俗而无宗教,转有杂入彼教者,此吾儒之耻也。近日作诗颇多,乃知好诗未有不出于艰苦者。
一想便得之意,触笔即来之词,必须掀开汰尽,方达真际。读名大家诗,尽有看似容易者,不知其脱手时费几许构炼来。万勿取悦世俗眼。“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十一日晴。岳母缪恭人十周年忌日,采涧夫人在文惠寺唪经追荐亡亲,余往行礼。
希文丈、敏仲、吉甫、锡三均到。未刻,润田遣仆张禄促余至恒裕,则何秋辇中丞初七日暴病殁于凉州三十里铺馆驿。旁无眷属,囊无馀资。余因发电,托长少白制军料理身后一切,运柩返西安。秋辇由道员不三年建节,年仅五十一。宦途得意过速,转以促其天年。
盖人生禄位一定,无可强求,不能逾量。早到者早终,如花木然,先开者谢亦速,理也,亦数也。余一官蹉跎十三年矣,安知不为老年留有馀地步耶。思及此,躁竞之心大平,弥增目前自得之乐。唯春间一别,遽作古人,致为怅痛耳。灯下作送黎灿阶序脱稿。
十二日晴。三松学会第二十八期,隐公主讲。午后访陈敬武于卜肆。陈名治镐,泰安人。讲中庸存诚之学,躬行实践,绵密无间,粹然学道人也。父子居京师,僦琉璃厂火神庙一廛,垂帘卖卜。余在沙土园下车,步行访之。论《中庸》至诚之道及姚江致良知宗旨,谓良知而云致,尚是第二义。若圣人纯亦不已,诚通诚复,方是向上一机也。余因悟龙溪天泉“四无”真谛,实能透此一机,宜阳明先师亟许之也。后儒斥禅诋空,何与斯旨?申刻赴朱桂卿前辈之约,趁西城归。灯下评阅札记五份。
十三日晴。午刻谒陆师相,商起居注公事。师以新刻九芝太夫人《世补斋医书后集》见赐,凡四种,皆校订前贤之书(傅青主《女科》、《温热论》,绮石〔不知何许人〕《理虚元鉴》,王朴庄《伤寒三种》,又附《回澜集》)。诣史馆,余语鲁卿曰:为学必经一番枯槁寂灭,然后透出一点生机。此生机始是化生万物真种子。鲁卿亟许之。鲁卿深于内典,益我良多。
余于内典素未研求,有时独抒己见,质之鲁卿,辄叹为直指性宗,自是利根人语。(〔眉〕性学,悟居其六,学居其四。)余因悟阳明、龙溪、念庵之确得圣学真传也。鲁卿说及心光,余谓佛像顶上之大圆光,即心光也。鲁大然其言。至新开路于处诊病。视橼、隽两侄,在学堂未归。归寓石府灿阶在此久候,剧谈而去。灯下评阅札记四份。看王朴庄先生(吴县人,九芝先生之外祖)《读伤寒论心法》一卷,不异开锁之匙也。
初冬忆寄奉天张珍午前辈
(〔眉〕此诗渐入老境,近来进步也。)
朔风关外来,吹落庭前木。流光惜西骛,停云怅东瞩。隩哉丰镐区,逼处滋他族。
鹑首天帝醉,蜗角蛮触逐。郁郁柔桑林,荒荒荆棘谷。植根苦不早,择荫将安宿。张侯去左掖,三载典藩牧。中朝黯非疏,北门準是托(汲改黯,寇改準。此十字卓然古法)。
公馀还寄声,念我屡削牍。春明文酒欢,日日在心腹。新知积春云,孤怀对秋菊。何当共岁寒,谈诗坐雪屋。
十四日晴,大风。午后谒荣掌院,兼看作霖病。其案头有新排印张廉卿、吴挚甫《评本史记》兼集归、方诸家评语,实为《史记》最善读本,大有益于古文。余剧爱之,因嘱作霖为觅购一部。申刻出城,赴授经之约,绕前门归。冻月皎然,清寒彻骨。见授经有《学津讨原》本《洛阳伽蓝记》,借归以校余本。看王朴庄《回澜说》一卷,诋方中行、喻嘉言不遗馀力(喻尤甚)。喻氏驳斥王叔和《伤寒序例》,王氏则崇信之,许为直接仲景之统,特著《伤寒例新注》昌明其说。
十五日晴。北风甚寒。看寒暑表已是十二月度数矣。午刻诣史馆。至魏家胡同马辉堂处赴朗轩、辉堂之约。陈列瓷器极多,皆系前明及康、乾窑,古质古香,迥非近今所及。
主人磨墨以待,为写联幅七八件,上灯始散。归路又至高碑胡同赴都察院三堂之约。车中看《伤寒例新注》。
宣统二年庚戌十月十六日晴。午后至观音院,董效曾叔岳十周年忌日,唪经行礼。
赴医学研究会。傍晚偕翰臣、珩甫饭于万福居,至广德楼听夜戏(谭鑫培唱《失街亭》、《斩马谡》,一时独步)。子刻归寓。
十七日晴。翰林院考供事,余阅卷。巳刻接知会,即入署。应考者一千二百馀人,四人分阅,余阅三百二十卷,取中一百十卷,亥初刻竣事归寓。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申刻赴黎露苑太史之约,陈香轮给谏同座,力劝余兼设女医学堂,专习妇人科、产科,说甚有理,唯教习极不易得耳。灯下看《伤寒例新注》讫。深州李广慊来执贽(字子周,吴挚甫先生门人,拔贡就职山西府经历)。寒儒作小官,难以竞争宦场,余悯其才,作函致笏斋为之道地。子周以吴辟疆(闿生,挚老之子)《左传文法读本》见赠。
十九日晴。三松学会第二十九期。张芝生命其二子来见(德馨,字子修,大理院小京官;德滋,字芷庭,民政部小京官)。午后诣史馆。出城赴王保之师及吴雅初妹丈处行礼。灵柩均于明日出都。见雅初一棺在殡,寡妇孤儿零丁无所依,哭之甚恸。珩甫来夜谈。
余因《国民公报》所载顺直谘议局议案甚详,皆吾省大利病所在,极有实用,拟与珩割截而汇存之,以备考证。
二十日晴。汪志恒自鄂来。饭后诣讲习馆。出城祝李嗣香前辈六十寿。朗轩作半日谈。灯下复八叔及翁大妹、庞三妹信。王朴老以汉药方之一两当今七分六厘,一升当今六勺七秒。喻嘉言误认春温为少阴证,以附子细辛主治。余久辟其谬。今读朴老及九芝先生说,其谬益明。芝老解《伤寒论》“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为温病”云:“发热为太阳证,而渴不恶寒,则已变为阳明矣。”语极简明。然则治温病宜用葛根、芩连、白虎、承气诸汤,仲师固规矩森然也。李子周以所著文稿铅印本见赠,虽功诣未深,固是桐城派规矩准绳之作。
余尝戏言:仲师所用之方,东方有青龙汤,西方有白虎汤,北方有真武汤,独缺南方,意必有朱雀汤而书佚之。今读《伤寒例注》,汉末皆作崔文行神丹,一名朱雀丸,乃用人参、半夏、乌头、附子四物,正是南方丙丁药,得此而四宿始全。
二十一日晨起见屋瓦皆白,今年第一次雪也。竟日沉阴。先帝两周年忌日,悒悒不怡。
午刻为三兄拜生日,常服而已。
二十二日晴。先后两周年忌日,毓鼎官虽不达,而知遇之恩特隆,霜露之感不能等于常人也。一日不出门,致沈爱苍贵州信并录去近作七首。张诜侪亲家来谈,携云林真迹见示,乃扬州阮氏所藏御赐文达公者。图为疏林远岫,幅长二尺,宽尺馀,署款“至正东海倪瓒”,上有小玉玺,又有“令人欲仙,稽古阁题”八字,作瘦金体,疑是明内府所题,下有魏府收藏印。画山纯用折带皴,空灵圆活,气脉远出,枯木十馀株皆如天然位置,枝枝欲活。余虽不能画,亦知其空前绝后矣。阮氏索价二千金,非富豪不能得也。余亦出东坡墨迹共赏久之。延杨正甫来为室人诊病。
二十三日晴。门人张吟樵来见。饭后诣史馆。访新甫昆仲及沈幼岑畅谈,至上灯始返。评阅札记全份。李子周自保定邮寄《史记评本》,乃张廉卿、吴挚甫合评,古文义法精详极矣。《史记》以归震川评本为最善。此本似未逊之,熟玩深思,必有妙悟。
二十四日晴。午刻至城内外四处贺嫁娶喜,酬应劳费计两月中逾百元矣。灯下删改《贵州志后案》一篇。禁卫军裁汰冗员,宝惠升一等执事官,月薪百金。《史记》封禅、平准二书,《货殖传》、《孟荀列传》,实天下之奇作,中含无数法门。又思《三国?蜀志》十五卷,自第六卷起,当通合为一篇看,虽写诸人,而眼光左右前后皆注重诸葛公,亦古今奇作也。
二十五日晴。饭后诣讲习馆。酉刻至天福堂,赴大德通之约。复李子周书。写册叶二件。古文有沉郁、冷隽二境,史公实兼擅其胜。欲沉郁,必须往复盘旋,厚集其势。而要诀尤在字少意多,使意常馀于词(多冗字,则为拖沓,而非沉郁矣)。欲冷隽,必须着笔在此,而眼光在彼,使言外别有远致。其根本更在胸襟超旷,天分聪明,方能到此。此境最高最难,未可求之一句一字言也。以一句一字挑逗,反落小家数。
二十六日阴。宝惠拟补陆军部主事,带领引见,奉朱笔圈出,准其补授,钦此。皇恩先荫叨忝实多,撰谢恩折,请锡兄缮正。三松学会第三十期,余讲孔子尊君大义;龙子恕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义,此章辨难斡旋,迄无定论,得子恕此说而明(大指根据“荡荡乎民无能名”及“文章可得闻,性天道不可得闻”二处得解)。午刻赴大同相国之约。三点钟赴会馆,约同乡诸君决议王锡怀失银索赔事。四点钟赴黔学堂教育公会,提议三案,皆得余说通过。夜大雪,顷刻二寸许,祥霙早沛,无如今年者,岁事之幸也。灯下读《史记?货殖列传》,既掩卷而胸中犹有震荡絪缊之致。此曾文正所以最重读功也。董遇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古文音节顿挫,尤贵朗诵。
二十七日晨,雪始止,约积四寸许。起居注前序(即进记注表文,相沿谓之前序),轮应许颖初前辈撰文,不知假手何人,既草率又外行,几无一语可用。荣掌院请余改削,只得重做一篇。久不作骈俪文,笔下颇生涩,一日或作或辍。夜间人静,篝灯为之,入后半始见典雅酣畅,戌刻脱稿。一面与珩甫闲谈,以畅文机。此道近少解者,不及十年,恐成绝响。
余拟于诸子中择其笔性好者,令专习词章,留此一线之学。复郭寄坪书。
二十八日大雪竟日夜。辰初刻具折入内谢恩,在史馆坐待,事下而归。公善养济院发棉衣裤,请锡兄代往监放。未刻松筠庵己丑公局,请曹价人、陈延堂、王熙涛三同年。
趁西城归。朗轩冒雪来夜谈。昨夜梦与一友吟诗,吟成一律,意殊自得,为友诵起二句,友击节称赏,瞿然而寤,犹记其句云:“历尽风霜耐尽寒,百花头上笑颜看。”馀六句则忘之矣。今年自正月以来,考举贡,考拔贡,考优贡,考法官,考大学毕业生、游学外国毕业生以及录事、供事之类,几于无月不考,除官至五千人。名器泛滥,至斯已极!忆刘梦得有句云:“金门通籍真多士,黄纸除书每日闻。”古今不相远也。写大兄信并附报条一张。读《史记?平准书》,当于转换斗榫处,求其不提而提、不接而接之妙。跗萼相衔,错综变化,于此稍有入处,方能脱弃平庸。
二十九日阴。雪止风起,寒甚。门人郑祥伯来见,新自吕遂河工来(距顺义县二十里),余详问合龙情形。午饭后至徐齐仲处祝其母夫人寿。为杨康侯同年诊病。答谒缪筱珊丈未值。
灯下写屏联甚多。垂帘围炉,几不知门外风雪凛冽矣。余语锡兄,此即人生大幸福,何必更
慕富贵乎。寄唁刘世兄济南信并次方师奠份一百两,托瑞林祥寄。读《史记?游侠传序》,稍知构局用意之法。
三十日晴。评阅札记全份。饭后诣讲习馆。新学颇重《说文》,谓上古文明制度,犹可于文字中测之。较之前贤用以诂经,其见解又进一格(徐氏系传,本朝段氏注,王氏释例,皆精要之书)。
十一月初一日晴。午刻诣史馆。宽仲侄充甘肃考试官襄校官,差竣回京。所取四十二员,亦修弟子礼也。夜谈陇事甚悉。长少白制军惠寄宁夏羊皮袍褂各一件。门人李复初亦寄一件。黄叔权寄二十金。、初二日晴。先大夫生辰拜供。饭后至恒裕。又至医学堂。与锡兄、珩弟、宽侄约饭于南园许。同赴东安市场吉祥茶园观演《玉虎坠》全本,情节颇不恶。子正归寓。
初三日阴。三松学会第三十一期。饭后至城内外四处贺嫁娶喜,上灯始归,饥寒交迫。
灯下据《学津讨原》本校《洛阳伽蓝记》,共校十二叶。此书感怀今昔,意思深长,故词藻姿韵之美突过徐庾。作文最争用意。意不足而徒尚词,则为浮藻矣。余嗜此记几三十年,凡校四遍,居然完好可诵。
初四日晴。汀侄、梅孙同生日。姚石老令郎兰生观察自山西来见(名鸿法)。饭后石老亦来,作半日谈。延杨正甫为室人复诊。作霖、筱岩、珩甫均夜谈。灯下为贞盦题印册两叶(诗见上本)。客去又看《伤寒论》王注数叶。
初五日晴。小门生刘晓沧自山右来见。蒋康之来谈。未刻出城为同乡顾范臣中翰点主。
在恒裕易便衣,与润、锡、珩至文明观剧,散后饮于福兴居。
初六日晴。午刻诣史馆,删改黔志一卷。申刻至同丰堂赴李丹孙之约。梅叟来夜谈。
作霖、康之、稚坚迫令王雪槐南归,余送川资一百元,复派健役二人伴送,防其中途逸去。
余前后费去二百五十元。几为京师大累,今乃如释重负矣。近来屡作可畏之梦,奇幻百出,皆赖采涧唤醒。昨夜忽梦无头人向余作语,驱之不去。觉后心跳汗流。总由心地不净所致。
先儒谓梦寤可验工夫。余变幻若此,更讲何学!思之愧悚。此后必当屏除烦杂妄念,将心地打扫清净,方不致堕落下流。凡温热病燥结,用药发汗,汗不出而热更炽。必用攻下之剂,反得汗而解。余治病用此法极效。知其所当然,而不明其所以然,怀疑者两年。顷读《伤寒论》王注有云:“人身天真之气,本自阳明交出太阳。太阳者,承阳明之气者也。今因脾约而内燥,病势不解,必用承气汤,使胃之津液得和,始肯输之于太阳,然后承之以为汗,则濈然而解矣。”此说精明,涣然冰释,并承气之名,亦得确诂。甚矣,医家不可不博极群书也。
初七日晴。寒甚,已达极端。大雪节。午前僵冻,不能治事,饭后稍和。评阅札记两期,共十六份。三兄过谈。昨接表弟顾渔渭信,近来境况益难,盛氏表姑母至隆冬不能备棉衣,闻之怆然。因致宝兴隆冯石卿信,汇去四十五金。又复渔渭信。
初八日晴。宝惠生日。评阅札记八份。傍晚,访沈雨人,为医学堂筹邮传部捐款。
阅明日带引见折。孙贵自津回,王雪怀已乘轮南下,几同退祟矣。
初九日晴。卯刻入内,带领起居注主事拟正增福拟陪锡荣引见,风寒削面,耳目之官为之不灵。诣南斋,见元和相国久谈。辰正诣养性殿,帮同陆相带引。先向御座跪请圣安,起,序立于监国旁,递绿头牌。事讫退出,巳初归寓。昨夜既欠睡,竟日僵冻不适,入夜始融和。偕锡兄赴春仙观剧,梅叟、卿和皆来赴约。龚伶演《行路哭灵》。此出说白本极驯雅(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王事靡鹽,不遑将母”数语,实乱弹所无),而抑扬顿挫,沉挚浏亮,能使不能养亲人枨触流泪,绝唱也。子刻始归。
初十日晴。三松学会第三十二期,余酣睡至午始觉,遂误会讲。甚矣,吾之昏惰也。
饭后诣讲习馆。傍晚,朗轩来谈。客去,校《伽蓝记》五叶。
十一日晴。午刻至便宜坊,赴经仲之约。座皆清秘诸君,共议保存翰苑,商藻亭所拟
公具说帖稿,颇为简要。未刻至嵩阳别业壬午公局。归写复丁衡帅信。又致王次篯信。诗人往往轻晚唐,诋为格律卑下。近阅罗隐、韦庄、韩偓诸诗,如“左牵犬马诚难测,右袒簪缨最负恩”,“只言圣代谋身易,争奈寒儒得路难”,“静怜贵族谋身易,危惜文皇创业难”,“纵饶犬彘迷常理,不奈豺狼幸此时”,“敢恨甲兵成弃物,所嗟流品误清朝”,“本来薄俗轻文字,却致中原动鼓鼙”,“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咸通时代物情奢”结句),“人心不似经离乱,时事还应见太平”。各句开合动荡,沉深痛挚,何减少陵。其全篇遒郁者甚多,较诸中唐更饶深味。诗岂可以门户论者!
十二日晴。钱绍云兄自津来谈,不见瞬两年矣。效述堂亦来谈。未刻诣医学堂。又至聚宝堂祝俞希甫同年六十生日。访朗轩,不值。与笃安、慎之围炉畅话。信笔为书诗话四则,皆余心得处也。得南田翁山水花卉册十二开(各六开),乃内府藏本,宝玺焕然(乾隆御览之宝,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石渠秘笈,老紫髯鉴赏印,重华宫鉴赏宝,嘉庆御览之宝),由郑王府出售,神妙仙逸,莫可名言。每叶题语皆甚长。今晨获此殊珍,幸福无量。竟日敬展细玩不置。
十三日阴。翰西来谈。午刻诣史馆,约李子卫面商《新疆地志》体例。吊寿懿卿副大臣丧偶(续娶甫两月)。访马辉堂、孙完璞,坐至上灯。赴午桥同年之约。
十四日晴。一日未出门。修史馆《新疆志》。傍晚备酒肴,请缪筱珊丈、姚石荃、罗叔韵、董绶经、缪罗董,皆校勘专家也。沈雨人未到。书贾携新印书求售,酌留《查初白十二种评》,张叔未《清仪阁题识》,黄香石《唐贤三昧集评注》;初白评《瀛奎律髓》,余久闻其精确,亟思一见,灯下粗阅一过,果能标明诗家宗法也。客有问先南田翁画法者,翁语之云:“浓笔兼淡笔,粗笔兼细笔,十字足以尽之。”门人有问余书法者,余语之云,粗细一样,四字足以尽之。余又有书家四字诀:勒、揉、推、擦。得先师刘静之先生讣。童时业师尽矣。
得伯葭书并寄还百金。
十五日晴。天稍回和。午刻诣史馆。至小苏州胡同视叔岳母病,并祝吉甫夫人生日。
出西安门答拜萧小虞亲家,未值。灯下写对六付。今夜月当头,耿伯齐约醉琼林宴赏,且系以八绝句,余走笔和成七律一首,辞局而致诗焉。放翁《七月十四夜观月》绝句云:“不复微云滓太清,浩然风露欲三更。开帘一寄平生快,万顷空江著月明。”空澄超旷,余每逢胸次湫隘时,即朗吟此诗数过,便觉意气寥阔。
和伯齐(题须别撰)
一年休负月当头,赖有诗仙醉酒楼。犹是清光悬午夜(上句从下句生出),只多寒气逊中秋。枯林雪冻全收影(月当头则无影。唐诗所谓“月午树无影”也),高馆帘深不上钩。
此意未经人道破,顿添赋物到冰瓯。
十七日阴。三松学会第三十三期。未刻赴西安门内畿辅农工学会,余报告京西门头沟开渠修堤调查事,事未决议。见吾乡郭议员(家骥)剪发易服意见书,极不以易服为然,谓大有害于经济生活,从此中国丝绸无用,而尽用洋呢,其祸足以亡国。与余意见相同。资政院一般新议员,天所生以亡中国也。不得不归诸劫数矣。出城至观音院行吊。灯下评阅札记十馀份。采涧患头痛殊剧,呻吟甚苦。
十八日晴。延杨正甫复诊,改服温通去风之剂,甚效。申刻至瑞生祥中栈,赴徐涣俦之约。陶拙存(名葆康。端肃公次子。丁卯世兄弟)以旧著《辛卯侍行记》、《求己录》二书见赠。《侍行记》乃侍端肃公抚新疆时日记,于西域山川形势、建置沿革特详,较之洪北江先生、林文忠公所记更为有用。余适修改《新疆地志》,裨益尤多。《求己录》虽意在变法,而悉根本于先儒议论(凡分三卷,其下卷皆采《朱子语类》),时以己意发明之。灯下看末卷,
不忍释手。夜深遂尽一册。
中原(取首句末二字为题)
早年揽辔志中原,肯信吾生付灌园。豹隐待寻元雾窟,乌飞难问旧巢痕(时正议裁翰林院)。横摧老屋风声紧,冻冱重云日色昏。天意似将催短景,几回雪涕望金门。
(五、六、七三句皆兴也。)
十九日晴。霞仙来谈。穆、增二主事请点乌布。饭后诣史馆,据陶记重改定《新疆志》数处。鲁卿先行,余坐至日暮始出。至石桥别业,赴己丑月团。灯下写应酬数件。买任渊注《陈后山诗》三册,盖久求之而后获者(聚珍福本)。后山诗用意深曲,往往非注莫明。方虚谷推为学杜第一人,固是佞之太过,然诗必如此始有深味。今人动辄举笔作联章七律,彼乌知此中甘苦乎?昨日资政院上奏弹劾军机不负责任,庆亲王等亦上疏辞职。奉朱笔慰留,而斥资政院不当擅预,所奏着无庸议。依宪法,军机不解职,则议员当自请解散。今日开院集议,皆恋恋不肯散。此等议员有何价值可言。
二十日晴。潘经士、史季超来谈,留其午饭。饭后诣讲习馆,公定保存本署说帖,推审查起草人六员,余被公举谒见政府。傍晚赴顺天府丁京兆之约。归寓复看史馆大臣四传(敬信、寿山、薛允升、闪殿魁)。寿山庚子在黑龙江保全大局,不得已出战,煞费苦心。和议既定,复以从容自尽谢朝廷(朝衣冠望阙谢恩讫,坐棺中,自以手枪击心,不死。其亲弁睹其惨痛,续击一枪,寿曰:“可矣。”即仰卧,促盖棺。众闻棺中有声如牛鸣,良久乃寂),不负职守。乃朝议责其孟浪开衅,死后犹褫其职,士大夫亦有非之者。其后,总督徐世昌、巡抚程德全具疏鸣冤,朝廷虽予恤典,而恩礼颇轻,盖犹罪其前事也。程中丞为寿公营务处,目睹情事曲折,为余及鲁卿述之甚详。此传即据以属稿。史馆为百年是非所系,不可使忠臣心迹埋没悠悠之口也。农工商部据商会万馀人公呈入奏,力陈易服之有伤生计。奉上谕宣布朝廷并无轻改旧章剪发易服之说,谕各色人等毋误会浮言(唯军界、警界曾奏明易服)。近来资政院二三狂竖,创为邪说,众议员大半盲从,人心惶惑,大有乱象。鼎深以为忧。得此明谕揭破,人心当可略定矣。得丁衡帅复书。
资政院议员以妇人缠足列为议案,拈此耻之夺席诸公议伟然,经纶裙带策勋还。南朝王气收何处,却在潘妃步步莲。
二十一日晴。评阅札记十份。复阅史馆忠义传正本。钱晋甫、李珩甫夜谈极畅,不知门外寒风刺骨也。有恽德麐介广惠寺省三上人来见,自言三世居扬州,以贩盐为业。询其世次,不知;先世出何房分,亦不知;历举吾族人名号及扬州先四伯祖一房,皆不知。
其人年四十馀,向以处馆为生,竟无从认其为本家。半夜大风怒号,此年年隆冬成格也。
此一端远不如东南各省。得秉道成都书(仍住华兴街)。
二十二日晴。冬至节。评阅札记全份。未刻祝朱桂卿前辈生日并文孙弥月喜。至恒裕取子金,又存信成储蓄银行银元八百圆。南园来夜谈。陶勤肃论制驭武将,谓不当使久住京师,轻见王公贵人,既出则骄蹇不用命,不复肯受督抚节制矣(奏留董福祥进京祝嘏事)。昔年马荆山(玉昆)坐轿谒亲王,王谦恭过甚,唯恐伤之。适为李文忠所遇,呼其名使下轿,斥以提督在京师,例只许骑马,不当乘轿。马悚然而出,不敢仰视。文忠语庆王曰:“王待此辈过谦,不能使之感恩,适以长其骄。”老成深识若此。祖宗时,不轻易召见武臣。见时,天威特严,往往凛栗汗下。故皆畏威守法,尊督抚若主人。孝钦显皇后晚
年,思以恩意笼络之,奖誉甚至,而朝贵利其多金,不惜卑屈以示亲爱。于是武臣轻中朝益甚,非复向来意态矣。今人动以先朝抑武臣为非,创为尊重军人之说。余恐节镇跋扈之祸,将复如晚唐五代时矣。以上与南园纵论及之,南园深服其言。
二十三日晴。何子霄自济南来。午刻诣史馆。至北城吊桂书卿之丧。书卿与次寅亡弟换帖,交甚笃,触我手足之悲,欲失声痛哭,因与书卿仅一面,未便哀过乎情,乃忍泪而出。书卿之胞弟妇重孝俯伏灵右,与其夫人无别,此满礼之太过者(本京人亦如此。妇人于兄公仅服大功)。若南方人则又服轻而意太疏。珩甫夜谈。客去,复看补修《记注》十二册。延正甫为采涧诊疾。东三省四次请愿速开国会,代表十五人来京递呈,军机大臣据情代奏,奉上谕严斥,命民政部、步军统领衙门送回原籍,各安生业,不得在京逗留。此后如再有聚众要求者,查拿惩办等因。
二十四日阴。三松学会第三十四期,龙子恕痛驳杨度重国轻家之说,以申明家族主义,论正而畅。无家安有国?吾未见逆子傲弟而能为忠臣者也。是直等人道于禽兽矣。战国时邪说横行,恐尚不若斯之甚。呜呼!中国贫弱不足患,而世道人心澌灭溃决殆尽,乃大足患也。饭后至长椿寺行吊。天津士民聚众求速开国会,陈督代奏,奉严谕,学生大愤,有割臂肉、写血书以激众者。学生相率罢课,且遍发传单,致旅京各学堂约停课反抗,不认政府,欲将各学堂付之一炬。其语狂悖,直叛徒矣。余察顺直学堂学生,依然上课,未为所动,因嘱诸管理员以安静处之,勿张皇抑制以启乱。二张、袁、端诸臣废科举而立学堂,其效如此!灯下复校《记注》八册。
二十五日阴。评阅札记六份。饭后诣讲习馆,阅公具保存翰林院说帖,两掌院今夜据以入告。出城祝顾渔溪亚蘧太夫人寿。答拜盛萍旨前辈。灯下复校《记注》十四册。余于政治学最喜法学(此法非刑律之法)及财政学。年近五十,万不能博览通考经世巨编。
近来新出编译之书,汗牛充栋,阅之心目昏昏,用力劳而所得实少,加以时事颠倒,郁郁不乐,日忧危亡,无复仕宦生产之趣。每日除应办史馆、讲习馆、起居注公事文件外,仍致力于《明儒学案》及古文、诗、字三种,以舒沉闷而寻乐境。其政治家言,唯看《中国政治家》管、商、王三编,《国风报》,专心于所谓法学、财政学者,以备异日行政之根本而已。
二十六日晴,有风。史受之来借款,留其午饭。未刻偕锡、珩至新丰市场观剧。上灯出城,赴大德恒惠丰堂之约。归寓复看《记注》四册。
二十七日晴。辰刻至同和居,与同署十五人会齐,遍走四大军机之门,要求保存翰林院。均不值,各留说帖而去。自通籍以来,从未若此之奔竞也。可笑,亦复可怜。灯下正看《记注》,梅叟来夜谈,写诗三纸赠之。
二十八日晴。复看《记注》全年廿四册,头目为昏,乃朗诵姚选近体诗中放翁七律廿馀首,胸襟颇为壮拓(凡选放翁七律九十馀首,始知放翁之为大家者,自有真实本领。
若第吟赏于一二写景佳句,则所以测放翁者,小而浅矣)。龙子恕申家族主义于讲学会作议义一篇,就枕前细阅之,明白了当中自有摧陷廓清之力。
二十九日晴。先大母忌日拜供。刘季岱自山东来(叔南胞弟)。凡为外官者,必谋要津大老书函致其上司,名为“运动”。且视京宫无不嗜财,但挟重金,即以为无投不利。
此虽贵人有以致之,然亦可以觇风气、测人心矣,可叹可叹!饭后答访效述堂。至董处为吉甫内弟妇诊病。驱车出正阳门,任翼臣约大观楼说话,归寓惫矣。接张亲家信,知卢海如已代次弟完官,亏一千两。兰州人来,秋辇赠我狼皮褥两件,水烟八包,而故人已隔世矣,为之怅然不乐。
三十日阴,微雪。午刻诣讲习馆。出城至公善堂查点工厂存货及账目,分给管事人花红。至广和居议聂、李二家赎屋事,余原系中见人也。七点钟入宣武门(资政院留门,故下键较晚)。适钱晋甫在此,剧谈至三鼓始去。
十二月初一日晴。今年月朔又尽矣。光阴如驶,一事无成,时局益非,凄然欲哭。
三松学会第三十五期。余研穷智字功夫,诸君颇叹其精细,然未能涣然也(别具讲义)。隐公举象山《王荆公祠堂记》之说。余谓象山论荆公极公平,而不甚以元祐诸贤为然,与朱子所论相类。当时去东京未远,必深得朝局真相。吾辈论断荆公,当以二子之言为定。午刻诣史馆,又诣起居注。灯下复校《记注》。
初二日晴。效述堂何志霄、刘屺怀(新分发浙江法官)同来谈。未刻至宋芸子前辈处贺喜。出城诣医学堂,在恒裕少坐。灯下复校《记注》毕。晋甫、珩甫、锡兄纵谈至于刻始去。
初三日晴。午刻诣史馆。出城在商会易便衣,至文明观剧。新伶钟声演聊斋青梅事,近于演说,全无戏剧排场、情节,说白亦欠熟贯,余甚不取之。戏毕润田邀饭于万福居。
萧隐公最不喜《孟子》,以其为近世革命民权所根据,著论痛辟之,余不以为然。归后作书致隐公力辨之,凡六百馀言。
初四日晴,大风。一日不出门,评阅札记两期。张庆籀自济宁来。吴雷波札记中引日本儒者所著《修学篇》,论读书法八条,极切要,有先儒所未及者,特录于此:一、必择书之关于吾所学者读之;二、择于已所执业有直接关系者读之;三、既定专攻书必不可任性屡变;四、读书必得一定之次序;五、于读书时必作进智识得利益之思想;六、读书必反复重习;七、宜强固注意力,以免遗忘;八、宜铬合理想,以求归纳。
初五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出城至铁路公司。灯下写致江督张安帅书。接家中郭寄坪信并银一千六百两(内六房八百两),大清银行交来。在商务印书馆买《中国法制史》一巨册,《本朝史》一巨册(颇有条理,得要领),又小说数册。
初六日晴。俊臣学余书颇近。余书去成家尚远,何足学哉!因举所得笔法详细指授,且作十馀字面示之。俊臣领会甚切。饭后诣史馆。出城至大德通,取子金,添存二千五百两,易券而归。至嵩阳别业赴少泉之约,请其房师钟秀芝前辈,余作陪。席散逾七钟,仍趁宣武门归寓。夜,大雪。
初七日晴。门人冯锡绶自涿州来见。评阅札记。傍晚至天福堂、顺直学堂议事。
初八日晴。以百果粥荐菩萨及祖先。三松学会第三十七期。余申明与隐公辨正孟子大义。隐公陈义甚高,恪守范围,无稍逾越,以孔子律孟子,觉孟子宗旨未纯。余则兼主救世主义。觉孟子所处时局,与春秋迥然不同,虽词意稍见激昂,不害其为愿学孔子也。
隐公近于狷,余似近于狂,故持论往往不合,而朋友切磋之益正在此。饭后至观音院行吊,至红庙道喜。晋甫、朗轩、珩甫踵至。话兰簃别是无怀葛天世界。今晨李石府名三松精舍为小桃源,余亦名话兰簃为俱乐部(此新名词)。隐公病余好事,屡箴吾失,欲吾闭关三年,作静定工夫,不与世事。余谢其相待之殷,唯余为世臣(两代封疆,两代侍从),谊当与国同休戚,不能比乡里诸生,唯有竭吾心力为之。设有不幸,即以身殉之,无置身局外之理也。
初九日晴。罗景湘自甘肃回京。好友久违,雄谈未畅,须更作半夕话也。未刻出城,赴樊处点主,三兄所介绍。至北城为吉甫内弟妇诊疾。七点钟至六国饭店,赴法国博士铎尔孟之约。甫自巴黎来京,其人解中文,倾慕中学甚至。谓回法国二年,觉学问、风俗无一如中国者,大为彼都人士所笑,群呼为中国迷。铎君之言曰:自吾解中文,见中国前贤之言,无一不从吾心坎中流出,以是知中儒迥出欧洲上也。余与畅论学理,促膝欢笑,遂至夜深始归。又晤美国丁义华,字仁山,立禁烟会时以文字代演说,称中国为我国,呼华民为同胞。余与立谈片刻。
初十日阴。饭后诣讲习馆。较核诸君札记,仍分四级。灯下评阅札记十份。得隐公复书。夜,大风,寒甚。延正甫为采涧复诊。
十一日晴。评阅札记毕。写寄业卿舅信,又复柳望岑信,均交铭带。酉刻赴刘理卿
男爵(忠诚公之子)醉琼林之约。
十二日晴。次寅弟择于十九日开吊,廿三日安葬。遣宝铭南旋助葬事,与曹仲衡结伴,由京汉铁路行。凄怆伤怀,竟日不释。北门外郑陆桥新茔,为吾兄弟四人合葬之地,死而有知,或仍聚首。今五、六、七三弟皆一抔黄土,了却生平矣。孑然阿兄,何处更觅乐趣耶?昨夜遂梦敞屋一间,殡次弟柩于中,若将发引然,余抚几痛哭,旁有人力劝,不能止,迷惘间忽寤,泪痕湿被缘殆遍。昔人谓梦由心造,诚然。门人赵颂眉(三基)卸登封篆来京。县在嵩山之麓,地瘠民贫,终岁不食米面,唯以荞麦、包谷充饥。除县宰每日发官价市豕肉五斤外,竟无食肉者。不肖者大半为匪,相习成风,唯恃种罂粟易钱为活,若并此禁之,则坐而待毙矣。余问正本清源之法曷在,颂眉云:县富煤矿,掘地二三尺即得煤,遍地皆是(县大堂即煤矿)。贫民用土法开采,每届夏秋大雨,穴中积水,无法戽去,即弃而别掘,故煤筒(俗呼煤穴为筒)触目而是,无一毕乃事者。倘置外洋戽水机器,而以不肖者罚充矿工,县距汴洛铁路仅七十里,接一支路,运煤外售,即可转贫为富,莠民自不致游手为奸。期以十年,庶收大效。特非河南府合数县通筹不可耳。余深韪其议。
三点钟访铎尔孟略谈(铎欲仍充大学堂教习,余荐诸刘幼云监督,已别延一法人,因以来书示之)。至吴橘农处行吊。又至吉甫处复诊。归寓晋甫来夜谈,更深始去。晋甫述其任湖南岳常澧道时,以计擒石门县大猾黄世茂事,如阅小说施、彭案。买《中国六大政治家》第三编《诸葛忠武侯》、第四编《李卫公》,皆李孟符(岳瑞)辑撰。余自得初编(管子)、二编(商君)、五编(王荆公),研绎有深味,于新旧政治、学识所得甚多,叹为古人未究之伟著。今又得此二编,可作一句快读矣(尚阙第六编《张江陵》)。
十三日晴。未刻至同和居,与周、熊、杨、田四君会齐,偕谒两掌院,以所定讲习馆员四级名单呈阅,两掌院从二级拔入初级各一员。共计初级二十五员,海员送车马津贴银五十两;二级三十员,每员四十两;三级十一员,每员廿四两;厅官三员,每员十两。
回同和晚餐而归。车中看《诸葛武侯》半册,发挥、条理、精神,殊不慊意,逊梁氏《管子》、《工荆公》二编远矣。(麦孟华所编《商子》,亦不减梁氏。)余治《国志》二十年,颇窥见武侯政策要领,拟别著一编,补李氏之阙。为花农前辈题《苇絮图》卷子(原图系诒晋斋所绘,当时诸王皆有题咏,为恭邸所藏。花老此卷,则临诒晋也。)
十四日晴。陈介亭观察(正源,乙酉同年)来拜。复谢长少白制府书,畅论治西北边政策。灯下写屏联甚多。
唐水部古钗叹,写士不见知之恨。余读其诗,感而和之箧中古钗传世宝,曾共新妆斗妍巧。摩挲特邀贵主怜,光虽未扬名自好。一自王母归玉霄,凝尘半蚀花纹销。长年暗淡守奁盝,只伴明珠沉寂寥。(水部诗结甸云:“虽离井底入匣中,不用还与坠时同。”喻士虽小用而不见知,与弃置无异也。)
孤雁四雁傍林飞,三雁羽毛折。孤影宿寒烟,沉沉半江月。
十五日晴。诣史馆。祝朱小汀太夫人寿。祝聂献廷生日。赴嵩阳别业已丑月团。赴恒裕润田之约。与何颂圻静谈时局,相对流涕。危亡已在目前,而新政之失士心失民心者,方兴未艾。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能无深恫乎?毓鼎即日挂冠,不能靦颜朝列矣。夜雪。
十六日阴。饭后至恒裕,存公善堂长芦岁捐库平银二百五十两。至粉坊琉璃街,为李际庚夫人诊病。至医学堂定甲乙班期考榜,宝铭幸冠其曹。闻禁烟公所承监国旨,欲将
京官侍郎、副都统以下至三四品京堂外官巡抚司道普行调验。筑一四面玻璃之浴堂,令各员裸而入浴,从窗处监视之,易公所所制之皮衣、棉衣裤,监视七日或十日。自古以来,侮辱大臣,未有若斯之甚者也。稍有羞耻者,必不肯听其搜检披剥,尚有何面目以见僚属耶?余愤极,决意挂冠而去,不能受此奇辱,俯首求生活也。
十七日晴。饭后至长椿寺行吊。往拜邹伯姚,拟延课童子。灯下复看补修《记注》六册。
十八日晴。因宝襄不率教,大动气恼。吾家累代清门,子弟类皆恪守规矩。郡城论家教者,必推长生巷。今乃生此不肖子,岂余行止多亏,天以此示罚耶?若终不就范,毓鼎何面目以见祖先?思之终日,夜郁郁不怡,灯下勉校《记注》五册。宽仲侄南旋,来辞行。
十九日晴,甚暖。辰刻貂褂诣起居注,恭进《宣统元年记注》满汉四十八册。余送红箱十四度矣,感慨不已。同僚仅到八人。荣中堂在内阁大堂接收,加封送入大库。坡公生日,恭悬石像两轴于西厅宝苏山房,以新得《东坡七集》(陶斋制府宝华盦仿明成化本,奏议、内外制、文、诗俱备,雕印精工,为自来坡集之冠)及墨迹宋元明拓本各帖(本朝拓本唯取快雪堂)陈于像前,焚香再拜。约陶斋同年、缪筱珊年丈、徐花农、何润夫、顾渔溪、阔安甫前辈,姚石荃、杨康侯、耿伯齐同年,延铁君丈同祝,相与开筵畅饮。年年故事重修,亦长安胜事也。赵尧生、谢鲁卿未到。近来能影仿宋刻者,唯湖北陶子龄。杨惺吾、黄山谷内外集大字本及坡集,皆出其手。筱珊丈、董授经同年,亦延其刻书数种,秀劲精洁,足以媲美国初。寄随州崔子禹丈信并汇还洋一百二十元,交大清银行寄。连日看《中国政治家》第四编《李卫公》讫。能举宪、穆、敬、文、武、宣六朝时局,悉纳诸一编之中,可称闳深肃括,远胜《诸葛武侯》编。
二十日晴。起甚迟,饭后出城祝花老生日(本是小除夕)。又入城至邹紫东尚书贺喜。因医学堂筹款事谒那相,未晤,归后作书致之。得姚诗岑胶州书,内附蒋氏表侄告哀书。先外王父母唯生先妣及先母舅迪甫郎中。舅生二子一女,长和卿表兄,长余一岁;次为适冯氏表妹;墨缘表弟最幼,今年甫三十七。表兄前岁病殁;表妹以家庭事未正命而死;而墨缘又以七月间殁于济南,仅留两子,年皆童稚。母氏零落至此,不胜凄惋,追念谖堂,泪承睫下矣。
二十一日晴。铎尔孟君来访。此君法人也,而不信天主教。儒者之襟抱如此。景湘、味兰来夜谈。与景湘考证新疆形势。唐设安西、北庭都护府,国力达于回疆、蒙古。古来中国幅员之广,以唐为最盛。与锡兄同校《记注》。东三省鼠疫盛行,罹其祸者无算。京师已现端倪,居民凛凛谋卫生之术。余谓唯力行善事,足以御之。积德之家常有善气庇护,疫不得侵。以语世人,咸以迷信笑之,余则信之甚笃。
二十二日晴。钱新甫长子伯愚与濮伯欣之妹缔婚,余与吴絅斋为媒,过礼过妆,往来两处,抵暮始归。接宝铭信,十六日抵家。复张朴园同年书(开封裴场公胡同)。钞胥为余录周慎斋一家医学讫。余名之曰《医学薪传》,盖以慎斋(安徽太平人,明万历间名医,太平时隶江南)传其学于弟子查了吾(泾县人),了吾传慎柔和尚(姓胡,常州武进入),慎师传石瑞章、陈树玉(二君皆武进入),一家之学,备于此三册中,代有心得,多发古人所未发。余常谓医道全由悟入,非多参秘笈不能得悟。此事与禅学相似,徒执一二陈编,随人口头说话,终难洞达深微也。
二十三日雪。入冬滕六已四税驾矣,来岁丰年可望,而百物腾踊,生计愈困,无论官商士庶,相对辄戚戚寡欢。人心皇皇,如不终日。此种大非好气象,而朝政之为日本所用者,方冥行盲舞,力求危亡而践之。外侮环乘,进行甚迫。大难将发于眉睫间矣!小臣百事灰心,所惓惓寸衷不能忘者,先太皇太后、先皇帝知遇之恩耳。澜翁自天津来,作半日谈。上灯时送灶。复校《记注》六册。致李橘农同年书。
二十四日晴。钱、濮嫁娶,往来两处。归寓设席请范、陈两先生,兼酬悦生、公善、利仁三司事。
二十五日阴。辰刻地震,窗鸣榻摇,良久始定。晨起胸次痞闷不适。余生平颇自命旷达,横逆之来,不难一笑置之。稍有怫念,事过旋融。独逆子搅坏家门,凶悍荡恣,几不如下流社会人,余种此恶因,竟无可自遣。孽缘耶,恶报耶?饭后访景湘,偕访李平存同年畅谈。为李际庚夫人复诊。至朗轩处晚饭而归。
二十七日晴。家庭不幸,人伦大变,呼天不应,祷神无灵。半生欺世盗名,扪心多愧,遭此果报,夫复何言!
二十八日晴。具折请假,回原籍省墓,蒙恩赏假两个月。毓鼎自己亥南旋,忽忽十有二年,遥望先茔,白云神往。同怀三弟,凋丧已尽,新坟宿草,曾未一履阡前。先世父遗田八百亩,某乡某图,不详四至,亦须履勘分明。予之浩然者数载矣。明春官制颁行,翰苑在必裁之列。两馆公事,正、二月尚觉稀简,是以趁此一行。而新正不便以省墓为词,只可在年内具折。亲友闻有此举,咸怪诧异常,群发电话相询,亦可见吾之一举一动。触人耳目也。料理账目,竟至九百馀金,生活程度之升高达于极点,较之初进京时涨及十倍,明岁若不大议收缩,将致不支矣。宝惠蒙寿懿卿副大臣派充崇文门襄办堂委。灯下写对七付。
二十九日竟日大雪,自十月至今已得六次祥霙,数十年所未有也。子侄辈悬挂神影。
饭后至陆师相处辞岁。起居注笔帖式耆昌、耆泰两君坐话兰簃一时许,校正销签,以备初二日送日录馆。时迫岁除,犹令司员勤劳公事,余处处待以公诚,故皆乐于相从,无勉强强怠忽之意,益信任天下事用不着机巧也。上灯祀先,合家辞岁。子刻接灶,焚香谢天。
夜坐簃中,看饮冰室论本朝学派变迁一大篇,真知灼见,洞中窍要,从前无人能及此者,二百六十年宗派当以此为定评。

澄斋日记
宣统三年辛亥
辛亥正月初一日彻夜大雪,至未刻始止,积地一尺二寸许。十馀年无此大雪矣。晨起在先师神龛前行礼,在祖先像前行礼。雪止后至南横街拜二世父母像,为三兄拜年。乾坤积玉,路断行人,终日无一车到门。雪甫止,即有清道夫分段划治道涂。新政中唯路政最见益处。灯下坐簃中看《饮冰集》半卷。画吾家近房统系表,自南阳公以下,示子侄,使知之。吾今年四十有九矣,志气日衰,脑力日减,唯学问、思想较前大进。盖阅历稍深,记览稍富之效也。
初二日畅晴。袁生昆仲来见。昨夜始到京,谈及入湖北孝感境即遇雪,愈北愈大,滕六君之所被远矣。午刻忽起狂风,高屋积雪漫天飞洒,因得句云:“风卷玉尘飞。”此景似前人无道及者。午、酉两次祀先。至小苏州胡同后圆恩寺两董宅贺年,马路划垫平匀,车行极快,若在廿年前,积雪载涂,冻者荦确,融者胶糜,辙迹之深,可没车轴,当有行路难之叹矣。灯下写信三封。看《饮冰文集?康德学案》。
初三日晴,有风。一日不出门,早晚祀先。晚落神影。灯下写信两封(复姚诗岑及黄补臣)。看《饮冰文集》西藏、俄国虚无党两篇,又《六大政治家》第五编《王荆公》毕。
余于管、商、王三编,熟玩深思,服膺不释,其足以增吾智识者多矣。承庄侄自天津来拜年。得延平信并洋二百元(贻余五十金,成、娴皆有)。
初四日晴。饭后至恒裕,与润田换帖。润田与余交廿年,一以肺腑相共。余敬其有义侠气,润亦以诚直见推。岁辛卯,初晤于江亭。其时余以少年新入翰林,润田一见,即推心置腹,详问吾生计,愿济吾贫。盖有得于形迹之外者。访锡兄久谈。路出香厂北口,肩摩毂击,攘攘者途为之塞。甚矣,京师少年之好游惰也。甚至高车驷马亦厕其中,此岂尚有人心耶?其实若辈好游,何预吾事?吾乃于车中愤诧不可遏,以白眼加之。吾之心境如此,何能再向长安插足哉!入城吊广年伯母之丧。至新甫处公饯钱干臣丈。罗景湘以敦煌石室中唐人写经墨迹一卷见贻。硬黄纸毫无损败,墨光犹炯炯照人。书法完满而兼劲秀,极类《灵飞》,乃知唐人于书法自有正传,虽不著名之写经人,矩矱森然,犹非后世所及。
据景湘云,石室所出经卷甚多,此其最精者。良可宝也。
初五日晴。晨起祀神。润田来送帖。馨斋、朗轩、珩甫、陆氏二甥(以京、以燕)、于氏表甥皆来。作霖与朗、珩在此夜谈。展颍上本《黄庭》、《兰亭》静赏,录张叔未《清仪阁题跋》一段于帖后。余于前岁合所藏三种装成一册(一朱砂拓乃原石初拓为最精本;一墨拓乃国刘公戤翻刻本;一《兰亭》残石四块拓本,乃余童年得于家中故纸堆),时时细玩结体用笔之妙,余之粗解笔法,实得力于此。
初六日晴。饭后至白庙陆宅贺年。访鲁卿,以余将出都,商办史馆事。又访朗轩。
畏夜冻路滑早归。写复谢联华堂、张馨安二书。命纶、懿在厂肆买林琴南同年译著新小说数种,为征途遣闷计。琴南工古文,深于马、班二史。其所译皆择泰西小说之素著名而情事笔墨佳者,各以古文义法行之,故所著最有声价。新小说之极恶劣者,无如学生所泽之东洋各种,猥陋之词,不可向迩。
感事安排间谍绣帏中,祸水由来是女戎。定计莫夸文种巧,何曾明主受牢笼。
初七日晴。卯刻立春。景湘、卓如来谈。饭后诣两掌院处辞行,均未值。出城赴大
德通之约。宋拓东坡书《金刚经》小楷帖,失而复得,非髯仙默相,何能还合浦之珠乎?感喜交集。
初九日阴。门人李龙宾(荫田)请赴密云,为其尊人雨南大令(耆龄)成主(雨南系京旗,而家于密云,庚寅贡士,壬辰补殿;其兄锦堂农部〔恩龄〕,系辛卯举人,壬辰进士),遣车来迓。九点钟出东直门三十里,尖于孙河镇(属大兴县)。余自癸巳冬由山东十八栈北行,不睹村店情景十八年矣。三里渡孙河,京师自来水即挹注于此。五十里夕宿牛栏山半壁店,属顺义县。旅店中与蒙古军班出塞诸人比邻,时至余窗外饲驼,彻夜喧嘑,不能安寝。
初十日晴。八点钟起身,渡温洋水,又渡潮河,五十里至密云县午尖,易衣冠,乘肩舆,呵导向东北行,赴提辖村李宅,村在黍谷山下,去县城八里,晤奕效韬(寿。邮部参议,与宝惠税局同事。绵达斋前辈之子,承嗣佩卿侍郎)。潮河、白河,皆自塞外来,流经县境,近牛栏山而合。县有新旧二城相衔结,凡八门。新城乃明万历间筑。县去古北几百里,距边墙近者四十里。胜朝边防,以此为京城屏蔽。县北三十里有石匣,以山口为关隘,尤咽喉要地也。故城门高大,几埒京城。楼橹虽颓,气象尚觉雄壮。出东门,平原万顷,积雪遍野。东南北三面皆山。东北面层峦叠嶂,迤逦塞外。山雪积冻,弥望皆白,几疑身在琼楼玉宇间,真壮观也。居京师十馀年,唯遥望西山一抹,至此胸次为之旷荡,不负此行矣。
十一日阴。晨微雪。午初刻题主,奕效韬、宁子恒为襄题。礼节甚繁。未刻起身犯雪而行,仍宿半壁店,店中阒其无人,夜眠安稳。
十二日晴。九点钟起身,未初刻孙河尖,日落时入东直门,途雪融化,泥淖难行。
十三日晴。傍晚至恒裕,赴润田约。
十四日晴。午刻锡兄周家巷为余设饯。酉刻儿辈为余夫妇暖寿。
十五日晴。采涧夫人三十八岁生日。上元佳节,花艳蟾圆,来客极多。余唯坐话兰簃,与熟友周旋,澜笙太叔祖自津枉祝,下榻簃中,承庆侄偕来。至那、徐二相,盛尚书处辞行。
晨起祀神,上灯祀先。
十六至十九日皆晴。不出门,不见客,自来无此清闲也。写平湖朱竹石观察(之榛)
神道碑,王壬秋检讨撰文,凡九百言。润笔三百元,行装颇润色矣。得丁仲祐书,推余为上海中西医学研究会会长,又寄赠所著医书三种。
二十日晴。盛尚书来送行,特嘱路局格外照应。增将军来拜,纵谈时事,相对於邑,余悲愤之词不觉冲口而出,增帅以血诚许之。江西邹伯姚先生督课汀、振、闰、樱,未刻拜圣人开学,晚设酒席请先生。客去,修改史馆《新疆志》。
二十一日晴。写屏联十馀件,修改新志讫。梅叟、晋甫、朗轩、作霖、吉甫、景甥均来送行。以千金与泰源酒局立借券,每月一分二厘息,明年五月期。长发、京兆、荣雨酒店担保,请锡兄至聚魁坊与店掌孙晋甫成交,管丹丈作中(押铺底合同二纸)。
二十二日晴。一日打扫应酬各件。晚,刘心斋借家庖在客厅为余设饯。晋甫、朗轩、珩甫来夜谈。心斋、润泽、卿和、孟常皆下榻焉。
二十三日晴。晨起率宝襄附京汉快车南行(坐头等车每客六十八元),作霖、试之、吉甫、心斋、润泽、孟常、卿和、量能、燮堂、惠、铭均到车站相送。宝骏因上学堂不得出。九点二十分钟开车。夜半十二点渡黄河,桥长九百九十丈,计八里,换车头缓行。余初虑车行震撼不得眠,乃夜梦甚酣。车中西餐亦佳,余佐以红酒一杯。
二十四日阴。自渡河后,天气即和暖异北京,余易狐裘而灰鼠。春水粼粼,平畴新绿,满眼居然初春光景,心胸为之怡畅。两次穿山洞,暝如深夜,电灯忽明。三点钟抵汉口,住金台宾馆。余自乙酉二月侍先世父扶先大母柩乘江船回常,辞此地已二十七年,昔日少年渐成老翁矣,不胜今昔之感。作书致采涧。
二十五日晴。一日卧看小说。傍晚饭于文记广东饭馆,遇陆听秋略谈。听秋约我观剧,辞之,命宝襄往。八点钟忽闻人声潮涌,巷南失火,距吾所居楼仅三家,火光熊熊照窗际,店客皆作遁避计。余以行箧、衣包置手头,仍写字看书以待之。幸风向南吹,不至延及,直至十一点钟始熄,馀烬犹然,揣无后患,乃就枕。
二十六日阴。十一点钟登江宽轮船,坐官舱(每客九元五角)。账房施子香,浙人。
余伤于水,眩晕呕吐,僵卧半日,至夜九点钟始能起坐。茶房送粥一罐,正在思食,食之甚适,酣寝达旦。九点三刻开驶。
二十七日晴。晨醒已九钟,十一钟过九江,泊舟上货,三钟始开,夜九钟过安庆,稍停即行。
二十八日晴。九钟过芜湖,两钟抵南京,天气甚暖,换著珠毛。一路山水晴霭,草色芊绵,江南早春,心神俱适。舒宾如自安庆上船,畅谈半日。又遇朱缉臣,极颂族侄叔明治全椒之美。登岸住长发栈。在汉口金台馆,不胜冠盖往来之扰,夜不成眠。至此立意不住阔栈房(如第一楼之类),以求清净。余居楼上,左山右河,野景殊胜。三钟率宝襄步行至江口,搭宁省铁路火车入城,访张诜侪、濮云依二亲家。三等车每客洋二角铜元二枚(此车每一点钟来回一次)。到中正街下车,雇人力车至武定桥大夫第张公馆。云依见余,出其不意,大喜跃。中堂高烧红烛,悬灯结彩,则云依之侄季成(伯欣胞弟)前日赘于俞氏,今日偕新人回家祭祖也。新人遂谒余,余贺张亲母。琴侄女率两外孙叩见,合家欢然。云依约余饭于京饭馆买醉轩,活虾、蚶子、燕笋、蚕豆皆新鲜可口,余乐而畅饮。饭罢仍附火车回栈,时甫八点二刻。作书致诜侪、云依,送新娘子见面礼洋六元,两外孙见面洋四元。就枕后觉心中火烙,天将明始入梦乡。
二十九日晴。与襄饭于荣华清真饭馆。一点钟登宁沪铁路火车二等车。二刻开行,过尧化门、龙潭、镇江府、丹阳县,皆暂驻。四钟抵常州。家中遣轿及家人来接。入小北门,到长生巷。见五、七两弟妇;洪、冬二侄,庆、娟二侄女,皆叩见。余抚次寅灵几痛哭。以小照放大作神影,形神如生,恸不能止,见七弟妇,追思季弟,复大恸。十二年重来,伯母,老姨太太,五、六、七三弟,翊虞侄夫妇,皆成隔世,唯七弟妇一人在耳。频年多故,虽铁石人亦难堪也。与业卿五舅畅谈。又晤郭际平。夜饭后,两弟妇坐余室久话,更深始入。宁沪车路上下行李规则,井井有条,旅客不必劳神,自能安全无失,为他路所不及。镇江城外山色佳绝,秀茜怡情,不止遥望金山塔庙为入画图也。里门繁华,数倍曩时,而亲友则凋丧殆尽。“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诵之惆怅。下榻大厅旁室。余住里间,襄住外间。寄采涧第二书,附录四日日记。
三十日晴。思缄、朗存、翰卿来访,偕至巷口第一楼午餐,翰卿作主人。衣冠诣青果巷,八叔久病殊剧,今日始有转机,命余诊脉,胃气颇有缓象,舌苔亦匀,决其无害。
八叔向毓鼎言,自闻请假之信,五日不盼汝至,迨前日将绝望矣,不意犹得把晤,吾心滋慰。晤适翁氏大妹、庞氏三妹、胡氏五妹(杨氏四妹今早回常熟)。又晤禹九弟,则已薙其颏下长髯,恶其全白而除之。诣麻巷谒次远大伯,未值。晤厚存大嫂,宽、衡两侄。诣局前谒姑母,留餐,尽饱而返。翰卿来夜谈。
二月初一日晴。买舟赴潘家桥祭先茔。九点钟开船,出东门,十里丁堰,又十里戚墅堰,又五里虞桥,又十里洛阳桥,又十里戴溪桥,泊焉。
初二日晴。黎明开船,五里天井桥,又十五里曹桥,又五里抵潘家桥,时方巳初,步行至坟堂屋,看坟人周元来见。巳正恭诣先茔上祭。松柏冬青皆极繁茂。先人体魄获安,孺忱稍慰。乘肩舆赴夹山祭老姨太太。山在潘桥西北三里,墓在山下,四围小松不下数千株,皆松子落地而生。逾山为南坨大镇也。翊虞侄夫妇权厝于此,见之心痛。祭毕归舟即开,夜泊洛阳。
初三日晴。黎明开船,十一点钟到家,知次远大伯于初一日枉顾,饭后再往谒大伯,
适又顾余相左,因至青果巷问八叔病,次伯亦来,赓莱侄复归白天津,共夜饭。余与次伯谈极畅,夜深始返。朗存、翰卿在此久候,又快谈而去。夜雨。
初四日阴。微雨。晨起周历园中,红梅已开,白梅犹未放。立桥头诵“断桥烟雨梅花瘦”句,徘徊久之。午刻出门拜客。拜府尊长志泊密谈良久。访思缄,见其夫人,采涧之胞姊也。略设酒肴相款。出南门访清凉寺方丈静波,饱餐伊蒲馔。静波热心公事,立佛教总分各局,官气十足。又晤金粟香、史云迈。上灯时冒雨归。夜复雨。
初五日竟日阴雨,预备上坟,因此中止。午后呕吐狼藉,惫不能兴。灯下勉作家信一封,交局快递。卧看林译《鬼山狼侠记》小说,叙斐洲酋长时代信鬼嗜杀,历历如绘,笔墨特酣恣,为中国旧小说所无。畏庐同年工古文,以《史》、《汉》义法译润欧美名家之书,故所译各具面目,各有精神,处处引人入胜,余即以读《史》、《汉》之法读之,不特破寂而已。两弟妇每日夜饭后坐吾室,畅话家庭琐事,至更深始入。因五弟周年在即,恐余过于伤感也。凡家庭之间,过拘礼法,则失之疏远。而满洲人家,兄公之待弟妇,不避形迹,哀乐相关,无异胞妹,故情谊特亲。江南人则有“大伯不见小婶”之说,于是一家之中,种种隔阂,漠然为路人。两弟妇以余为长兄,无嫌可避,余亦以稚妹视之,颇有满洲氏族之风。
从前次寅之年长于采涧八岁,然以其为长嫂也,礼恭而情甚亲,余每顾而乐之。
初六日阴。次弟周年。在灵几前痛哭,除服。五弟妇力阻余进内,然哀郁之情得一恸而稍解,亦几不能自支矣。粟香、新铭来答访。饭后闷甚,乃访新铭、朗存,兼招思缄为半日夕之谈。为新铭题收藏数件。新铭与季盦交极笃,凡尺牍寸楮皆装裱而存之,余作跋以志感。夜饭后又久话乃归,和尚施食,正喧阗也。
初七日阴。十点钟始醒。出京以来未接家中片纸,因发电问之。常州督捕通判门人李硕夫来见。饭后思缄来,偕步行至鸣珂巷看内舅嫂。归途遇雨,雇肩舆至局前赴思缄、新铭、朗存之约。写对四付。
初八日阴,甚寒。辰刻至小北门,诣横塘桥老茔,祭本生七世祖匪庵公(公讳騑。此支今绝,乃归。又骙公子孙奉祀墓,亦绝。地屡种树木,皆不生)。新茔祭高祖耕方公,曾祖南冈公。看坟人周灿林。又诣嘉善庵老茔祭六世祖铁船公(讳安宗),五世祖苍书公(讳钟僖)。又出东门诣三里庵老茔祭七世祖又骙公(讳骙)。至周线巷为庄心安丈诊疾。至麻巷赴大伯之召,命余居首席。上灯归。接宝惠廿九信,宝铭三十信,锡兄初一信,又得今日复电,合家均安。横塘乡新茔,凡堪舆家过之者无不叹为最上吉地,深服当时地师识见之高。
余过金陵,云依为余言此坟气脉深厚,发泄尚未尽也。
初九日雨雪交加,午后大雪一阵,天冷异常。两弟妇设酒肴款予,并请姑母回家畅话。饭后冒雨为心安丈复诊,服药甚效,坐谈良久。接采涧信。
初十日雪,复雨。自初四至今未见天日,寒湿殊不可耐。午初至图书馆访朗存,登楼阅藏书,大半人家所寄存,馆中自存无几,精本、旧本亦绝鲜。有一大圆石,故老相传落星而成。其质在玉与石之间,横镵“落星石”三篆字,亦旧迹也。筑亭于石前,未悬额,余为写“落星亭”以补之。冒雨出南门,至崇胜寺赴禹弟之约,素菜极佳,胜于肉食。次伯欲游刘氏园,归路过之,门扃,呼之不启(园屋建筑未完,闻颇有林泉疏落之胜)。乃至青果巷候八叔病,病已大减,留晚饭始归。
十一日天竟放晴。午后拜武进金邑尊(杭州人),前阳湖伊邑尊(汀州人,字后斋,墨卿先生元孙),以即须同局也。均未值,未刻赴硕夫本署之约,府县及清军杨别驾(顺德,同乡,字荫堂)作陪。散后为心安丈复诊,服药两剂,病已霍然,但留方调理而已。
写家信(采涧信,锡兄信,惠、铭信)。
以茶花一朵,封寄采涧,戏附二绝句
一朵山茶赠玉人,开缄应带露华新。花光不衬花容艳,孤负江南旖旎春。
看花遥忆镜台人,妆饰犹能逐世新。论到风情花解媚,深春毕竟胜初春。(妇人玉容光艳,以廿馀岁为最胜,正如好花开到六七分时。至三十馀岁,则光艳虽褪,而姿媚转增,风情更胜少年时。此非个中人不知也。)
十二日黎明复雨,旋即放晴。晨起,静园小立,红白绿梅尽放,香气沁人,茶花尤艳。未刻,长太尊,杨、李二别驾,伊邑侯偕来游园,特设酒肴茶点款之,谈甚畅,薄暮乃去。因赴思缄之约,面二姊久话。夜半为震雷惊醒,电光闪烁,霹雳撼空,大雨随注。
十三日阴。衣冠拜左瑞芝、庄诵先、虞澍孙。又至叔元兄处,在三嫂灵前行礼。在八叔处午饭。庞氏三妹延余赴常熟,为小外甥看病。余久慕虞山风景,借此一游,汁亦良得。未刻访新铭昆仲,写对十付,为题程青溪《江山卧游图》第七十四本卷子。青溪所作《卧游图》凡五百本,余曾得其第一百五十九本,卷尺较此为长,而余卷奇恣,此卷苍秀,各极其胜。连日看郭白云《伤寒补亡论》所辑仲师绪论,多出《伤寒论》之外,字字精深,寻味不尽。写采涧信。接门人吕选青信。
十四日竟日阴雨,湿欲生水。已定武城上坟,不克往。为业舅、寄枰写对四付。次伯在新铭处来招,因往剧谈。晚饭呼荣华楼酒肴,业舅作东。接宝惠信。庞氏三妹以孩病向痊,电止余行。阅报纸,各国要索环集,咄咄逼人,政府一味支吾,束手无策,唯贸贸然督秕政之进行,财日竭,气日嚣,兆庶离心,百官解体,毓鼎效忠无路,痛念先朝,泫然泪下。禁烟,上英国当(去声),害人命无数,上下亏损二万万两以上。防疫,上日本当,害人命无数,上下亏损数百万两以上。朝廷甘受其愚,始终不知觉悟,岂非气数使然。
哀哉!
十五日竟日阴雨,入夜更甚,寸步难行,无聊已极。饭后在上房与两弟妇长谈。左瑞丈来答拜。灯下写斗方三块。复吕选青信(内附致绍仁亭尚书信)。
十六日竟日雨不止。午后访心安丈略谈。至青果巷费宅赴费铁臣、虞纫荃、蒋子谨合请,戌刻始归。
十七日阴。刘子静、管仲孚来访。饭后至北岸谒管朗平叔岳母,细话旧事。前室管夫人姊妹八九人,皆美而贤,无一得所者,唯夫人遭际最顺,而又不寿,殊可伤也。至麻巷大伯处久谈,偕访粟香,同饮于第一楼。散后又访新铭昆仲,夜深始返。接宝骏信。
十八日阴。武进金邑尊来答拜。午刻,次伯、粟香、业舅、铁臣、子谨、纫荃、秉周、思缄、新铭、朗存、洛如公局,在静园花宴。余为诸君写对十付,戌刻始散。月色皎然,南归两旬馀,第一次见月也。粟香以所刻《思忠》、《表忠》二录见贻。《思忠》者,为宋末王忠荩公而作;《表忠》者,为宋末刘统制师勇而作也。忠荩名安节,临川人,德祐时守常州,城破,为元兵所执,不屈死。德祐帝赠保定军承宣使,谥忠荩,即葬郡城。其四世孙名伯药,明正统时举人,以守祖墓居常州,殁亦附葬其侧。墓在城中西隅。祠在鼓楼北,犹名曰。临川里。统制庐州人,官和州防御使,助忠荩守常州,城陷,单骑走厓山,从二王,忧愤卒,葬鼓山,在今广东赤溪厅西南五十里。粟香权厅篆,访得遗墓。《宋史》未立传,乃稽合载籍,为记传以表章之。
十九日晴。甫下床,朗存、禹九接踵来,复约新铭步行而出,在书肆买《卷施阁诗文集》、《问字堂集》,皆于全集中抽出者,以其原刻旧本留之。途遇惕臣,偕饭于万花楼,禹九作主人。酉初刻至下塘,赴左瑞之丈之约。散后复诣八叔处,为老姨太太、庞氏三妹诊病。接采涧书(花朝发)。
二十日阴,甚寒。巳刻出北门,与元生内嫂、思缄襟兄同舟诣玉嘴桥,谒外舅董学周孝廉、外姑缪孺人墓。主穴为叔纯先生、蒋恭人。恭人乃先妣之胞姑母也。同祭行礼。
回舟午饭,未刻抵家,往返约十五里,体极不适,倚枕倦寐,颇动云鬟玉臂之想。新铭、
朗存来夜谈。
二十一日夜雨达旦,竟日夕不止,天色阴黑,下床已午初矣。出南门,赴清凉寺静波上人之约。散后仍诣史处剧谈,扰其夜膳而归。新铭令郎顨圃世讲出示陆祁生先生《金石续编》手稿十巨册,书法端整秀健,到底不懈。先辈用功精严有恒,断非吾辈所及。太仓陆莘农先生(增祥)为加丹墨,多所补正。洵乡邦宝笈也。又见新铭所藏隋《董美人志》,毡蜡当在初出土时,墨采精湛,楷书遒丽充满,风神辉映,实为隋志佳品。近来杨氏守敬有翻刻本,规矩不失,而行气薄矣。寄采涧书,又致江宽账房施子香信,预定官舱二间。
二十二日竟日阴雨。春分节。祭迎春桥宗祠。后享堂,祀南阳公(左夹室祀殉难无后各房及烈女,右夹室祀鹤生公、宽生公以下各房子孙)。前享堂,中龛祀少南公、膴原公、绎思公、生于公,左龛祀恕行公、元健公、匪庵公,右龛祀铁船公、苍书公(公为毓鼎五世祖)(〔眉〕南阳公讳训,少南公讳绍芳,膴原公讳厥初,绎思公讳应雨,生于公讳翓,恕行公讳华,元健公讳骙,匪庵公讳騑,铁船公讳安宗,苍书公讳钟僖)。午刻行礼,次远伯主祭,与祭者九人而已(上店本家三位,叔元兄父子,念劬兄父子,禹九弟及余)。祭毕在世德堂午饭,享馂馀。未刻一府两县一通判移尊园中邀饮,设席于水南竹北之居,傍晚散。雨窗闷坐,正无聊赖,朱四宝忽姗姗而来,对榻情话两时许始去。余于四宝不过三面,未用一文,渠则谓阅人多矣,类皆以玩弄诡谲施之,从未见庄重真挚相待如我者,是以一见辄不能忘。又闻余妻之美而贤慧,尤倾慕之。为顨圃写扇一柄。
二十三日阴。祭钟家弄家庙。后享堂祀五世祖苍书公,高祖耕方公,曾祖南冈公(左夹室祀大世父,侧室杨太恭人)。享堂中龛祀祖考中丞公,祖妣盛夫人。左龛列男位,祀两世父,先考中翰,府君及诸弟、两侄。右龛列女位,祀两世母,先妣蒋太夫人及前室管夫人,诸弟妇、侄妇。午刻行礼。次远伯主祭,叔元兄、禹九弟来助祭,姑母亦与祭。
祭毕食馂馀。家庙制度,皆大、三兄及诸弟斟酌为之,余不与闻。男女分左右,殊不合,诸牌林立,不辨为何人之配。又如大嫂、三嫂、五弟妇、六弟妇,皆史氏,百年之后,排列四史氏,姓同,封赠同,何从别其为何人之配乎?愚意此当遵大宗祠之例,各附其夫,分牌合座为妥。又有三小姐之位,乃三姑母也。从前祖母在时,呼为小姐可耳,今则以毓鼎一辈为主祀,岂可称为小姐?子孙又安知为何人之小姐?似当书曰“中丞公第三女三小姐之位”(若以理论,未嫁之女无入祠者)。当致书大兄商正焉。归寓写屏四幅,对三付。
酉刻至麻巷,赴金粟香、庄诵先、刘叔裴三君合局。
二十四日晴。祭东下塘分祠(青果巷三房所建)。祠建于义庄中。中龛祀耕方公、南冈公、先叔祖赠巡抚畹香公。左龛祀三伯杏耘公。右龛祀五伯菘耘公。午刻行礼,亦次伯主祭。祭毕食馂馀。写匾一、对三。随次伯出东门游元妙观。观中旧有红梅阁,为郡城胜地。其侧又有乐隐山房,皆毁于兵燹。次伯创议集捐三百元,重建古春轩,尚未毕工(余亦捐二十元),补种梅花三十株,轩外碧水一泓,修竹万竿,倘更杂莳芰荷芙蓉,大足供风流吟赏矣。因约左端丈、庄思缄、史新铭、朗存、禹九弟合拍一照,拟题曰“古观寻梅图”。余别摄小影,依梅而立,翛然有尘外致。复偕朗存及其侄顨圃登太平寺文笔塔。塔高七级,余陟第五级,自揣足力不任而止,然凭栏眺远,川原高下,楼阁参差,已见全城在目。回观素餐,入城谒八叔略谈,即赴心安丈之约。
登太平寺文笔塔文风将扫地,塔影尚摩天。百感生苍莽,三年迫变迁。(〔眉〕首二句作起笔,方见突兀,若移为承联,则平浅矣。次联承首句,三联承次句,一定章法。)口口檐铎语,山带郡城烟。
二十五日晴。为上外家坟,特赴苏州。十二点钟一刻附火车开行,林吉卿同行(永
裕庄管事)。沿途停留戚墅堰、横林、洛社、无锡北门、东门、周泾浜、望亭、许墅关,三钟抵苏州车站,住阊门外惠中旅馆。室甚精洁,枕被皆具。作字招蒋彤伯表侄,傍晚即来,与定明日上坟之事,祭菜纸锞香烛皆归余备。夜半闻邻舍弹琵琶,调胡琴,作靡靡之音,忆我采涧甚切,遥望此时卸妆就枕,玉人亦同此情怀耳。(诵白石词:“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自是深情语。)
二十六日晴。八点钟彤伯来,雇小船赴水车浜(读若邦),距阊门约五六里,一小时即至。舟泊墓门前,陈祭行礼。外大父给谏公,外大母吕恭人,舅父迪甫公,舅母吕恭人、姚恭人皆葬于此,合为一大坟。看坟人姓施。不孝十二岁丧母,自幼即为外大母所钟爱,过于诸孙。先妣见背既早,外大母晚年处境殊不怡。不孝尝望得一学差或外任,迎外大母就养署中,使吾妻朝夕侍侧,尽温清旨甘之职,一以代吾母补尽孝道,一以不孝童幼未及事亲,两妇皆未及事姑嫜,欲以孝外大母者孝吾母也。乃此愿未遂。外大母之殁,忽忽又逾十年,所以上答恩慈者,仅此墓前一拜。人世外祖父母之爱外孙,竟何益哉!徘徊松楸间,不禁泪下如雨。外大母工诗词。犹忆癸巳冬,外大母下榻长生巷,语毓鼎曰:“吾诗词虽不能成家,然生平心血及骨肉情谊,皆在诗稿中。汝他日为我梓之。倘有不洽处,尽可改削,使就妥善,勿贻笑方家也。”毓鼎敬诺。自外大母殁后,此事日在心头。去岁闻墨缘表弟逝世,深虑此稿散失,思之梦寐不宁。昨日询之彤伯,今早即携以来,欣慰万分,乃珍藏行箧中,回京即付梓人,以副老人期望殷拳之意。阅词稿,有《亡女忌日感怀》一首,忆先妣而作也(先妣殁于同治甲戌年七月初十日),吟诵未终,不禁失声而哭,不能卒读。回栈留彤伯共食祭菜。上街购买首饰数事。七点钟附慢车回常,车中遇王旭庄丈畅谈。十点钟到家。
二十七日晴。园中玉兰已开,朗如积雪。花下久立,风递清芬,北方无此花也。接锡兄信,内附铭、骏信,随手作复,并致采涧一书。饭后偕五舅访新铭,同至大街买物,途遇思缄,联步而行。小饮于县前街同乐园,新铭作东。思缄到我斋中剧谈,夜深乃去。
买石印《宋六十一家词选》,乃冯梦华前辈就汲古阁原本精选。首卷评论诸家词品,即可为学词门径。余于宋词,最嗜小山、淮海、片玉、梅溪、玉田五家,以为词家正宗,洞微诣极。毛本无玉田,不知何故。
二十八日晴。起甚晏。新铭来访。饭后写对七付。诣大伯、八叔处略坐,即至成全巷何宅赴李洛如、费铁臣之约。接作霖复书。夜,雨。
二十九日阴,热躁不可耐,在园中徘徊良久。饭后访庄秉文前辈、思缄襟兄,皆久谈。
思缄以董氏所藏成亲王、刘石庵、翁覃溪白折小楷十开归余,有太姑丈叔纯先生收藏印记(叔纯先生又为采涧胞叔祖)。成、刘皆书应制诗,翁则督粤学时奏折也。又附通州白小山尚书折半叶。石庵作小楷,工整中有古茂之致。虽笔画极细,仍以全力运之,较成王尤见本领。
又答访许肇良不遇。因访新铭,次伯、思缄、禹九皆在,次伯邀往第一楼晚餐,仍返史处,写对三付。归寓作吕氏舅母画扇跋始就枕。接宝惠书。
三月初一日阴。李硕夫来送行致赆。午刻至盐公栈,赴秉文前辈之约。诣八叔,与大伯、八叔合拍一照,久话乃别。至麻巷赴刘思诚述闻之约。此次回里,五日不赴局,无局不尽欢。朋友相对之殷,可感也。庞氏三妹以去岁所生幼子寄余夫妇名下为义子,以余儿女繁衍,易于长育也。亡友谢钟英与季申兄戊子同年,精地理之学,而于《三国志》致力尤专而精,常病洪北江先生《三国疆域志》颇有疏误脱漏,作考证若干卷。壬辰在都中,以余亦笃嗜陈志,出稿本见商,余就平日所得者下签廿馀条,自此遂不相闻问,钟英旋即下世。此书时往来胸中,今日忽由思缄向其哲嗣索来刻本一部相贻,欣喜过望。粗阅两卷,见有采录余前说者(尚未全检,不知采录若干条),尤足征其虚己之诚也。
初二日阴,天又大冷,节令如此,无怪里人之易于受病也。次伯枉送,久谈。思缄、禹九亦来。饭后料理行装初完。复访新铭昆仲。又写对三付、大匾一幅(清凉寺额),腕力
甚疲。次伯、思缄均至,畅话至夜分。
初三日阴。舜臣七舅邀饭于同乐园。未刻别七妹动身,七舅、硕夫、思缄、新铭、朗存、子谨、顨圃、寄枰均至车站相送。四点二十五分钟开车,过镇江略停,七点钟至南京下关,仍住长发栈。
初四日阴。入威风门(即仪风门,避御名),至弓箭坊秤砣巷大德通号,持京号信访管事罗子栋,托汇洋八百元至京。子栋邀往金陵春吃番菜。馆座临河,开窗凭眺,心胸颇适。至大夫第访诜侪、云依,少坐,即偕出聚宝门,游雨花台。步登绝顶,诣安隐寺,谒濮青士姻伯灵座,饮第二泉,买五色石子,归种水仙。山上石子遍地皆是,取之不尽。
偶得佳品,不识玛瑙、碧玉,疑其下为宝石矿也。兴阑入城,饮于桃叶渡酒家。附火车回栈。一路垂柳新绿,时见桃花,真天然图画。五弟妇于酉刻抵栈。钱颂如、秉如、能如三昆仲来见,皆晋甫兄令郎也。
初五日阴。接琴侄女来栈作竟日坐。大德通送来湖北银元作旅费。伯台来,偕附火车入城,午餐于易安精舍。出水西门游莫愁湖,登水阁望对面清源山,明透淡远,颇似西湖。阁下悬中山王像,阁上悬莫愁小像(笔墨甚劣)。名将美人,湖山生色。风雨忽至,急驰而归。写冯星帅信,交八叔;林梅桢信,交朗存。又复谢秉文、新铭简,均交书红带回。
为臭虫所扰,彻夜不能安眠,捉去七枚,拼椅而卧(伯台宿此送行)。
初六日阴雨。辰刻冒雨登“江宽”船。午刻开驶,申刻过芜湖,停二小时。舟中遇刘聚卿,剧谈甚乐。
初七日阴。九钟抵安庆,为人声惊醒。七钟过九江。灯下作序一篇。
《重刻李东白痧证治要》序运气随时会而变,人处气交之中,病亦相因为起伏。往往古人未见之证,今忽盛行。或乃怪古书治法之不详,或更曲为之说,迁就古法以医新病。此未达运气之理也。
痧证始于明末,至今未已。病恶而危,旦夕可以倾生。仲圣书中,但有霍乱,《千金》、《外台》,治类綦详,而斯证阙焉。余见今之治痧者,创为刮肤、放血、取嚏三法,其道善矣。而红灵、万应以及东瀛普济神功药水,有时亦建奇功。顾知其所当然。不明其所以然,法一不效,则诿诸命数,束手以待尽而已。格致之不精,等人命于蝼蚁,岂非医家之罪哉!今年春,余乞假南行,史子云迈示以《痧证治要》一册,康熙中浙人李菩东白所著而刊于日本者也。首论病,次诠药,末录方。言之唯恐不明,治之唯恐不尽,使人了然于斯病所自起及传变之由,而曲施其补救。仲圣复起,不易斯言矣。近世泰西人重新理,于医亦然。每理一证,则推究尽变,著为专书。余尝服其善。东白此书,盖吾中医专家之尤善者也。云迈将雕印济世,儒者用心,其利诚溥,余乐为校正而序之,且以运气之理为吾医告,冀仁人君子推类以致其精也。宣统辛亥大兴恽口口初八日清明节。阴雨。四钟抵汉口,仍住金台馆。聚卿来访,偕饮于迎宾楼,并邀观剧,余惮行,命宝襄往。五弟妇渡江归宁。
舟中喜遇刘五风雨连天暗,相逢一笑温。江山全楚远,文献世家尊。铸铁真成错,投珠莫浪言。
同舟话衷曲,春梦记留痕。
初九日阴雨。十点钟登火车,三十五分开行。
初十日午前晴,过保定始阴,过长辛店则大雨两日矣。五钟抵前门,惠、铭、骏均来接,合家欢迎。晚,与锡兄久话。
十一日阴。稍缓销假,遂不出门。西园白桃花已开,馀则甫见萌芽,较江南气候几差一月矣。披阅两月中亲友来信。
十二日晴。署广州将军孚琦阅武回城,中途为顺德人温生才手抢轰殒。暗杀之祸渐行于中国矣。午后三兄、南园均来谈。
满庭芳别里中诸子苦雨成霉,颓云做懒,半月滴尽春声。客怀沉惻,鸿雁况凋零。赖有壶觞旧侣,多情甚,着意匀停。禁消得,一腔愁结,宛转付啼莺。新晴,才几曰,催欢正密,别恨俄生。算园亭花柳,负却清明。此去江天浩荡,三千里总泻离情。唯应祝,东风有便,吹绿到蓬瀛。
十三日晴。寄季文族曾叔祖及新铭昆仲书(附序、词)。梅叟、作霖来夜谈。
十四日阴雨。天池、景湘来谈。写屏对七件。余已决挂冠之计,不再销假矣。寄新铭昆仲书。
十五日晴。请锡兄缮代奏开缺呈。
十六日午后乘快车二等座赴天津。澜翁、仲衡弟、玉山侄迎于新车站,下榻澜翁仓廒公馆。
十七日阴。衣冠谒陈筱石制军,将呈面交。筱帅力劝从缓。余谓读书三十馀年,立朝二十年,稍存风骨。若靦颜俯首以受委员胥役之折辱囚禁,是为无耻,上无以见先帝,下无以见先人。裸体受检,倡优犹以为羞,乃施诸堂上官乎?筱帅叹息以为然,乃留呈而退。
十八、十九、二十日连日酒食应酬,颇疲(天津道洪翰香、津海关道钱莘垞、澜翁、许仲衡、沈冕士、沈幼彦、李啸溪同年)。采涧信来,促余定计,语语入情理。乃函致筱帅,催其入告。
二十二日筱帅来告,代奏折今日拜发。乃附午后四钟快车回京。
二十四日奉上谕: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着准其开缺。钦此。余宦情素淡,笃信安命之说,以自得为宗旨。数年来,子孙繁衍,宝惠官运渐隆,时时以盈满为惧。故每夜焚香恭谢天佑,唯求得以保全。今幸获赋遂初,与世无争,与人无竞,读书写字,莳竹栽花,使此心常活泼泼地。内有贤助,外有良朋。多欢喜,少怨忿。以此养生,以此进德,庶几无负光阴乎?午后得见谕旨,顿觉无官一身轻,天空海阔,任我游翔,可为人生至乐。所不能恝然者,渥受先太后、先帝知遇优待之恩,未能报称万一耳。
二十五日晴。午后至讲习馆告辞。与周、熊、杨、田四公畅谈。
二十八日晴。辰刻,儿妇生男,是为第四孙。连日亲友来看余者络绎不绝,皆关切至深者也。酉刻至恒裕赴润田局。小园海棠、丁香、鸾枝、梨花皆盛放,五色交萦,争香竞艳,心中无事,玩赏徘徊,始知芳辰之可贵。唯封姨肆虐,若有意与花为难,殊恼人也。
看新小说《烟水愁城录》,有三语云:“凡人学问增积,其忧世亦愈深,为生无乐也。”洵阅历名言。
二十九日晴。未刻梅叟邀饮于后闸豫氏园(西宁办事大臣豫师,字锡之)。园距余居不半里,群花灿烂,而鸾枝为尤胜,花光四射,目为之眩,江南无此花也。席散,梅叟、润田、朗轩、珩甫、三兄步行过我看花。上灯时,余复出城,至福兴居赴李滋园之约。孟馨斋介绍其友王梦九来拜。馨将还晋,梦九实继其位。在宝兴隆取汉冶萍铁厂利息八十元。
四月初一日晴。凤老枉顾。政伯前辈继余提调史馆,见访畅谈。小孙洗三,命名封宝。傍晚访隐公。接冯星帅复书,详论导淮事,云冯梦华前辈已请款二十万试办矣。以洋二元买石印《陈勾山手批八家文选》,指示精细,开陈义法尤为详尽,盖家塾本也。书法逼肖香光,深足爱玩。尝谓今人读书幸福,远胜前人。自石印法行,从前不可见之本,皆可家置一编,供其诵习(如华山碑,昔人求见一本而不得者,今乃集三本而赏之)。而今人之肯用功,转逊前人百倍,盖得之过易,不免轻视之,反多孤负矣。
初二日晴。隐公率甘肃水生来见,盖少年好学者。未刻至医学堂访龙伯(新返自浙江),商改课程。又至津浦铁路公所。访朗轩于通记,偕饮玉楼春话别。禁烟公所调验头班,一侍郎,二阁学,三副都统,一左丞。嘻!纪纲扫地尽矣。革命党自香港入广州,以火弹、手枪轰击总督张鸣岐未成,焚毁督署大堂,伤人无算。凶犯旋就擒,并搜获军火甚多。闻上次温逆行刺,即志在张督,不幸而误中将军也。
初三日晴。许仲衡自津来。喻志韶、欧介持、罗季跃、王雪庐先后来谈。未刻访潘爽卿亲家,未值。在三兄处及恒裕久坐。亚蘧为民政部劾以借事招摇,声名恶劣,奉旨解任,交地方官严加管束,钦此。亚蘧聪明过人,只因近利一念,遂致此祸,可惜亦可畏也。作一简往慰问。至亲好友所遭如此,为之叱咤不怡。
初四日阴雨。西园红桃开矣,叶绿花红,异常娇艳。此心浩荡活泼,安往而不自乐哉!潘亲家来访,与商定月之廿八日为宝襄完娶。钱晋甫来畅谈。傍晚,偕锡兄至恒裕赴张景韩之约。慈溪杨德生太史(家骥)之夫人虐待其妾,妾不胜朴责之苦,仰药死。妾已生子六岁,腹又怀妊四月矣。妇人因妒而狠毒至此,闻之发指,德生甘为懦夫,坐视不救,亦有愧须眉矣。采涧适在钱宅赴宴,闻此事既悲且愤,不终局而归。人之贤不肖相去何其远哉!
恩允归田感赋试问东山竹,何如上苑钟。人疑归计早,天放病身慵。衮阙羞难补,官轻愧见容。
犹留恋恩处,泪洒鼎湖龙。
初五日晴。王季樵前辈过谈。饭后至北城拜客。归路访增瑞老。灯下写屏联十馀件。
梅叟来夜谈,述其尊人楚白表伯语曰:“贪之字近于贫。”又祁文恪云:“话到口边留半句,理从是处让三分。”(上句不甚圆,下句真见到语。)昨为梅叟诵一闺秀诗云:“第一莫栽红芍药,此花开日已春残。”叹其情致甚深。梅叟乃为转一解云:“犹幸添栽红芍药,好春已去尚留花。”更增福泽也。为东邻阿子实令嫒诊疾。
初六日丁卯科、戊子科在湖广馆团拜,未刻前往,与赵次山年伯略谈。上灯时至恒裕夜饭。复赴馆听谭鑫培唱《托兆碰碑》,归寓四鼓。
初七日晴。午初始起,至东邻复诊。
两日无甚足记。
初九日晴。己丑科团拜,在乡祠雅集,共到三席。至长椿寺行吊。
初十日阴。午后答拜城外客。花农前辈约崇效寺赏牡丹,行至中途,风霾甚大,乃回车。辛卯团拜,请江苏馆,亦辞之。上谕宣布新内阁官制,以庆亲王奕劻为总理大臣,那相、徐世昌为协理,改尚书为大臣,以梁敦彦(外)、公载泽(度)、荫昌(陆军)、贝勒载洵(海军)、贝子溥伦(农)、觉罗绍昌(法)、盛宣怀(邮)、唐景崇(学)、宗室寿耆(藩)、王善耆(民)。设弼德院,以陆润庠为正,荣庆副之。设军谘府,以贝勒载涛为正,贝勒毓朗副之。共计十七人,而满人居其十二。满人中,宗室居其八,而亲贵竟居其七。(〔眉〕十三人中,而满人居其九。九人中宗室居其六,觉罗居其一,亦一家也。宗
室中,王、贝勒、贝子、公,又居六七。处群情离叛之秋,有举火积薪之势,而犹常以少数控制全局,天下乌有是理!其不亡何待?)
十一日晴。壬午科团拜,在乡祠雅集,共列三席。归寓佩珂、季超丈、芝云丈同时来访。七钟至六国饭店赴翰西之约。
十二日阴,微雨。东邻复诊。未刻至便宜坊赴季樵前辈之约。至恒裕提回信成储蓄银行存洋七百元及子金十四元零。偕润田往崇效寺看牡丹,有姚黄二丛,花大香浓,欣赏不忍去。又二乔争艳一丛,合粉紫二色,尤艳绝也。与妙慈上人静谈养花之法。吴质钦来夜谈。
崇效寺看牡丹花国何年赐姓姚,江东姊妹更双乔(姚黄二株及二乔争艳一丛尤艳绝)。艳多能作群芳主,香重口口口口口。梵宇繁华开色界,诗家掌故积先朝(崇效赏花,屡见国朝名人诗集)。
东皇莫纵封娇妒,请命缄章违九霄。
十三日晴。王姬生日。午后吕幼舲来久谈,以钱塘吴印臣中翰辑刊《龚定盦年谱》见贻,搜辑殊富。余旧藏王铁夫先生墨迹,有复定盦书,因定盦名文集为伫泣亭,贻书规之。书凡四大幅,箴砭甚切。系丁丑十一月,定盦年二十六。此书大可补入谱中。其少年文名伫泣亭,亦仅见于此也。因录出付印臣。余所居之南,旧有王府,道光时袭封者为贝勒奕绘,好风雅,有《明善堂诗集》,曾有句云:“太平门巷吾家住。”自注云:“邸东为太平街,西为太平湖。”其侧福晋姓顾名太清,吴人,能诗,工绘事,著有《天游阁诗集》。
倜傥不羁,喜与江浙文人往来,定盦与之尤密,遂遭蜚语,贝勒欲杀之,惧而只身出都。
其杂诗所咏忆太平湖丁香花(“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赠与缟衣人”),忆都中狮子猫(“故侯门第歌钟歇,犹办晨餐二寸鱼”),皆指太清也(其“可惜南天无此花”数首,余疑亦有所指)。太清亦不自安,携其二子出居养马营(在锦什坊街,去鲍家街二里馀)。贝勒薨,嫡子袭,未几又薨,无子侄,乃以顾氏所生长子袭,始归府中。此事闻之缪筱珊丈、冒鹤亭商部,乃吾街故实也。(贝勒府后改建醇邸。)夜,狂风折树发屋。
十四日阴。竟日大风,若有意与花作冤也。饭后至东城祝周采臣太夫人寿。又祝张振老寿。爽卿及三兄来谈。灯下写王铁夫书。
十五日晴。约杨慎之来,偕至东邻诊疾。其疾种种现败象,无术挽回,相顾太息。
未刻至崇效寺赴荫北之约,牡丹大放,光艳夺目,真京师巨观也。崇效寺即枣花寺,多见于国朝名人诗文集。余语鹤亭,倘有人辑为一书,作此寺小志,岂非雅作乎?鹤亭大以为然。散后至云吉班,赴晋甫局,趁西城归。灯下作书致大兄。
十六日晴。三松学会隐公讲“贤者辟世”一章。谓境地一层次一层,人品却一层高一层。辟世并非遁出世外,但世风所趋,我不近而同之,便是能辟。如一世尚运动,而我独安守;一世重结党,而我能独立,便是善学孔子也。所讲最为切近。午刻至法源寺赴干卿赏花局。牡丹虽不多,颇有精神。又至花老处看花。新构宝葵亭,曲折有致(恭邸以家藏徐熙画蜀葵小卷赠花老,特建此亭以宝之)。又至医学堂与桂卿前辈、子恕同年谈医,余论阿紫石病,肝脾已败,秋金当令必死,以金克木也。黄教司(士鹏)则谓长夏便可危,盖脾土真气既败,一交土令,内无气以应之,反为客气所凌,更速其绝耳。此说尤精,足征研究之有益。作霖来夜谈。花老谓牡丹初见苞时,切忌浇水。得水,则花之气力反入根,而苞必萎。须俟苞坼辨色时,痛浇一水。发延平书。
十七日晴。一日无事。检心斋(潮)《幽梦影》阅之,出语隽妙,时时失声独笑,遂至终卷。晚,出城赴耿伯齐之约。
十八日晴。代鲁卿复看史馆《新疆志》。饭后出城答拜各客。下媒人汪子贤吏部请帖。
晋甫、昆圃来夜谈。孙女爱宝之乳母病,发热无汗,头背四肢皆不能举,口噤气冲。余诊其脉,右沉细,左浮弦,乃风湿相搏而伤筋,即《金匮》所谓刚痉也。乃用仲师葛根加桂汤本方治之,一药而愈。经方之可宝如是。
十九日晴。景湘来纵谈。午后四钟至医学堂,余上堂为甲、乙两班讲医学国文(《寓意草?金道宾案》)。灯下写应酬件。
二十日晴。刘、杨二家过礼。午刻至小蘧处午宴,押盘至荫北处,五钟归。江皖京官公呈都察院,已故尚书钱应溥功德在民,恳恩予谥(毓鼎亦与名),奉俞旨,旋由阁臣拟字,圈出“恭勤”。起端方以侍郎候补督办川汉粤铁路大臣。德宗生平朱笔批渝,皆端楷,从无一笔草率,从未脱误一字。德宗尝步行至左右内臣屋中,见其正阅《纲鉴易知录》,取而阅之,乃汉献帝一卷也。流览数行,掷书几上,叹曰:“朕并不如汉献帝也。”泫然泪下。(此二事皆枢郎赵国良敬述。)
二十一日晴。删改史馆地志。未刻晋甫来谈(新甫同年衣冠来谢),偕访桂卿前辈。
刘聚卿赠我景元朝本《论语集解》,极可宝贵。灯下静看数章。何注邢疏,尽多精到叮玩味处,为宋儒所未及。自《朱子集注》行于学宫,《论语注疏》虽存,无问津者。不知汉魏至隋,其中诸儒说理,未可一笔抹煞也。(“子张问十世”末句注。“宰我问三年之丧”
疏中末三行。“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疏语。)
二十二日晴。至北城拜女媒孔庆诜,曲阜人,字筱愚,其父亦愚大令,为余壬午同年,其母夫人于同治末年与先妣结拜姊妹,余童时呼之为姨,筱愚尚在襁褓也。坐谈片时,又至汪家胡同衡宅行吊。灯下写屏联数件。
二十三日晴。三松学会隐公、月坡来谈。未刻鲁卿约赴佛学会,因请其介绍入会。
此会发起于南京,杨仁山(文会)、沈子培(曾植)、蒯礼卿(光典)三公主之。北京为分会,蒯若木(寿枢,礼卿前辈之侄)、李正纲主之。会场暂用象房桥观音寺,预会听讲者约四五十人。宣讲《大乘起信论》,蒯君主讲“心真如”义。吾于内典素未究心而服膺龙溪、念庵之说甚至,乃知两先生说理实能包括内典精蕴,入理甚深。
二十四日晴。门人朱墀笙自赤峰来(新补赤牧),战邻卿自黑龙江来。饭后至恒裕暂借银一千五百两办喜事。又至医学堂拟讲国文,以缮写讲义未毕而止。在堂阅新出《医学扶轮报》,有《史记》扁鹊、仓公传,医案义解。此期所载虢太子一案原文奥赜未易索解,梳栉阐发,殊见分明。夜与锡兄料理喜事。
二十五日晴。添种玫瑰、月季十馀盆,色香均胜。西圃芍药已开。一年期望,取偿于数日之快赏,岂可辜负耶?饭后至荫北处午宴,押奁而行。礼毕归寓,三兄、珩甫、润泽均在此。二十、二十五两日,适值曾祖父母忌日,杨、刘两处不能临时换媒人,只得常服往,暂着公服,旋即改换,虽系从权,究非心所安也。识此以讼过。在荫北处见石印张廉卿书张勇烈公神道碑,熟玩良久,顿悟补墨搭锋之妙。
二十六日晴。两家发轿、押轿,申刻始归。与锡、珩、润泽商明日过礼各事。舍其田而芸人之田,吾之谓欤?二十七日闷燥不堪,恐有暴雨。午初刻汪子贤、孔筱愚均到,请其午宴后行纳采告期礼。申刻女府送奁来,收拾甫竟而雨。夜半三点钟,电铃忽大振,余披衣起,知必有急报矣。高绪周自学堂来告,袁立三垂危,促锡兄速出城(嗣闻已不及面矣)。
二十八日天清气朗,为次儿宝襄娶妇。总角交休宁潘爽卿直牧之女也,年二十岁。
巳正发轿,未正拜堂,申刻祀先,谒舅姑、生姑、伯舅、兄弟、姊妹、娣姒以次及来宾,酉初宴新人,亥初送归房。此次余未出帖开贺,而来客乃极多。而料量巨细,通彼此之情,余不劳而事集,则锡兄一人之力也。
二十九日晴。国忌无所事。饭后至津浦公司,余起草质问两大臣,此路是否同归国
有。
五月初一日晴。饭后吊袁立三之丧,因在通记少憩。
初二日阴。张汉三廉访来拜,余深谢其周恤次弟之恩。成琢如太守(本璞)来见。未刻至医学堂兼谢客。归寓暴雨,旋晴。宝襄偕新妇回门。作延平信,以姻事告大兄。董授经同年以六百金买《徐骑省集》,为南宋绍兴间镌,天下孤本也。此本旧与世彩堂韩文并传而更在前,洵书林之至宝。
初三日阴。晨起散步西圃,清润之气扑人,觉仕宦之念全消。午后西城谢客。作霖来夜谈,兼惠鲥鱼二尾,新鲜不减江乡。致沈幼彦书,为玉山侄事。娄师德唾面白干,昔人侈为美谈。余谓:人之所以能临大节者,全赖有气,故曰气节。若师德,直为无气之人耳。设遇非常,安得有节?今之甘心受侮辱者,用心全在名利上,其气节可知矣。
答萧隐公简承赐陶诗,洵堪宝玩。既领嘉贶,兼拜箴言。兄不喜邹学,愚意实不能违心徇友,为苟同之词,唯有如晦翁所言,各尊所闻、行所知而已。大集读竟,仅题四十字。诗不足论,取其末二语可也。
岭海萧夫子,儒宗道喜南。旁歧归壁立,内影重金含(火日外影,金水内影。虽格致家言,实卫生进德之要道。隐公学主潜修,不务标榜,庶几上蔡所谓用心于内者)。倾盖交先密,哦诗味更覃。岁寒期共誓,堂外古松三(君与余常讲学于三松精舍)。
数日失记。
禹九弟偕史新铭初四日到京,在三松精舍下榻。
十一日晴。芒种节。边峻峰(峋)、车霭轩(致和)来见。申正诣医学堂,上堂讲《喻氏医案》一篇,一小时毕。为龙伯、荫棠、海峰、慎之、隆甫各书联扇。灯下批阅顺直学堂课卷十一本。买钞本《金匮悬解详释》一部,共十册。乃旌德吕兰痴前辈(朝瑞)所撰,以黄氏之言释黄氏,间下己见,可谓专心一家言者。写手极精美。龙伯在旧书肆代余得之,价银五两。先大夫受医学于同里赵朗甫先生(名曾向,由赞善出守金华。瓯北先生之曾孙),专读黄元御八种。家藏宣纸初印大本,先生所贻者。不孝幼时,常见先大大朝夕玩此书,韦编三绝。其时仅学为诗,未闻绪论。十年前初治医学,每展此书,辄觉心痛,遂暂置之。今既得是编,当理先绪。黄书颇遭后人抨击,余肄业未及,不敢轻下雌黄,然记得有一书(书名则不记矣)盛称《金匮悬解》之精,为八书第一,当亦有所见也。
十二日晴。午刻饭于六国饭店。偕干卿遍拜各公使、夫人谢步,均坐谈甚久。烈日炎尘,驱驰綦瘁,乃在通记小憩。又答拜成琢如而归。意大利繙译官威达雷以元代公牍体制询余,幸尚研究及之,未为所窘。
十三日晴。午刻诣会馆,公祭关帝,并为廷试毕业授职诸新贵题名,余建议别为一匾,不附诸科举之后。礼毕公宴而归。东邻阿紫石额驸品级病殁,往吊,送三。紫石为九公主嗣子,监国洵、涛两贝勒皆亲表兄弟也。其本生母为庆邸胞妹,王其母舅也。而紫石性兀傲,不肯低首下之,以致投闲十馀年,郁郁不得志以死,又无子,以女主丧十九),身后萧然,亲贵不至,可为伤悯。晚饭后率铭、骏、襄、纶、懿至金鱼胡同华德交通社听讲《春秋战国为中国学术最盛时代》,杨云栋君主讲。德人柯理尔款接甚殷(进士报馆主笔)。
子刻始归。夜深虽行远路,以视丹桂观剧、体益打球(皆在金鱼胡同),其损益为何如哉。
十四日阴。未刻赴医学堂。傍晚雷雨。七点钟携襄儿、全女至意大利使馆赴公使博兰璧拉令妹之约,公使及威达雷君均在座,久叙始归。
十五日晴。先世母生辰拜供。午刻设宴请潘亲家夫妇及令侄孝尧。北礼新亲入宴不举杯箸,虚坐即起,太无道理。会新亲,所以接殷勤,联情谊也,乃首以虚伪将之,是彼
此皆以不诚相待矣。余力矫其失,尽醉而散。为时尚早,因赴东城谢客,兼访铎尔孟君,未值。
十六日晴。写扇对四件。两点钟,荷兰公使贝拉斯君订期来会晤,余约干卿通话,久坐乃去。余素性率易,不骛声气,而各国公使咸愿纳交,情谊极挚,不知其何所取也。
客去,即至医学堂研究会。湖北任栋臣、广东朱楚白皆入会。余举《伤寒论》疑义质之诸君,得龙伯剖解,涣然冰释。嗣闻贝使向干卿言,自来中国所见外交各官,无非官样文章,无一毫诚意。下此则繙译、买办、商贾之流,无足语者。独我论事论学,一以本色出之,实觉为得未曾有,是以纳交綦切也。此亦真实语。
十七日晴。看书。临帖。傍晚,慎之来,与论写字法。至金台馆答拜瞿季恒,未晤。
至六国饭店,赴翰西约。
十八日阴。姚石老来谈,午饭后去,刘苕石(桐)、庄果臣(浩)来拜,皆新贵也。
李中堂枉过久谈。四钟至同乐园听谭鑫培演《阳平关》,翼臣作东。晚饭福兴居,余作东。
十九日阴。未刻至张同年(立德)处贺喜。至三圣庵为袁立三成主。至珠兰街赴李际唐太史之约,半席先行。至同乐听谭演《洪洋洞》。戏散,饭于福兴居,均润田东。归寓编医学讲义。
二十日阴。四钟至医学堂,上堂讲《寓意草》金鉴案,兼及《伤寒论》。复至同乐昕谭、杨合演《八大锤》连《断臂》。仍饭福兴,均程松山东。余于戏有酷嗜,不惜弃百事而从之,而鑫培又为戏界绝唱,足以沁人心脾,怡情适性。此难为不知者道也。
二十一日晴。写屏对十馀件。鲁卿京察覆带仍未记名,特往慰之。灯下与郑先生剧谈。前见报登《东方杂志》体例辑录之善,特以洋三元定购全年十二册。今日取到第一、第二册,果有胜处。郑先生亦甚赏之,相约互看,以扩智识。余于近人译著新书,皆阅不终篇,即生倦厌,独《国风报》则读之醰醰有味,益我良多。此志虽不及《国风》之宏深,而理博趣昭,亦颇引人入胜。长年多暇,以此为遣日之资,殊为不恶。若京沪所出日报,大半造言生事,弋财营私,直不足污吾眼光也。
二十二日晴。边峻峰来谈。饭后遣宝襄谢城外客。余坐话兰簃,评阅学堂课卷廿三本毕。
寿王劭农太守(自徽州守解组归田)
闻道黄山采药旋,大丹九转驻华年。渊明酒熟辞彭泽,摩诘图成筑辋川。贤子竟夸千里足,好风能守半帆船。日长照眼榴花艳,愿附金门作散仙。
寿吕镜宇尚书年丈老年气概尚凌云,述志诗成迥不群。重译两持天外节,殊荣初领代来军(本朝汉人为八旗都统自近年始)。名臣祖烈侪(切姓)温洛,旧德耆英数富文。宝庆榜中今矍铄(丈与先君子丁卯同榜同年),喜陪杖履溯遗闻。
二十三日阴,躁欲雨。东邻举殡,步送至石桥而返。新铭来谈,以武进老辈屠东垣山水画卷为赠,清苍有格,近人不能到也(东垣先生名墉,道光时人,久客北方,颇多流传者)。又赠吴圣俞印谱一册。圣俞先生名咨,亦武进人,工画,尤精篆刻,善摹古篆各体,余独喜其摹汉印白文一种,苍劲茂密,意致在刀笔之外。花农前辈在法源寺为母夫人作忌日,饭后往行礼。晚,赴剑秋福兴居约。发次伯信。
二十四日醒闻雷雨交作,心神一爽,遂畅睡至午初始起。龙溪所谓积闲成懒,积懒
成衰,大可惧也。右安门外卖花者佟姓,肩草花一担,皆石竹、翠雀、蓝菊也,以四千钱尽买之。冒雨携锄,杂莳篱畔,浓淡奇正,各有天姿。静对玩赏,不必贵重名花也。佟姓有花即送,酌酬以价,每罄其担。岁费不过一百元,即饶四时之乐。余不嗜博,不作冶游,稍事撙节,已足偿兹清兴矣。饭后祝谢鲁卿太夫人生日,顺答谢数客。归后料简医书,临坡帖,写册页二方。新铭来夜谈。宝铭以学堂月考卷呈阅,于此道已有入处,可喜。
二十五日阴晴不定。午后偕锡兄、新铭、禹弟游农事试验场,步行至咖啡馆啜茗,温室遍赏名花,豳风堂小坐,乘船而出,饭于燕春鸿记。归寓珩甫在此,共听留声机。雷雨大至。写扇三柄。
二十六日晴。夏至节。昨日受风,殊不适。润田邀文明戏剧,己丑月团,均辞之。
朱墀笙、陈松山(立。任觐枫之婿)、张景韩先后来谈。新铭录示吕幼舲同年庚子吊刘葆真太史《金缕曲》,悲壮沉痛,颇近辛稼轩。郑师择《东方杂志》中论事、说科学文之明畅切实者,授纶、懿于课暇读之,实获我心。两儿果能逐细领略,收益当不浅也。
二十九日晴。午刻至十刹海会贤堂赴吴印臣之约,以手录王铁夫复龚定庵书贻之,印臣大喜过望。饭毕,缪筱珊年丈邀往图书馆阅藏书。内阁大库移来书极多。宋、元、明板史书数十种,虽大半不全,然雕印精工,人间罕见。有宋刻小字本《唐书》,尤希世宝笈。装订多用蝴蝶装,与今东西洋相似,且有题书名于册脊者,乃知古人藏书亦直立也。
又屋三间,皆庋各省、府、县志乘,网罗文献大有益处。内阁有旧书,自来无人知之。虽以竹垞、渔洋诸老之广搜秘籍,亦竟不知。书之隐显,亦有定数耶?另二室全储敦煌石室卷子本。归途诣农工学会,略观试验场。
六月初一日晴。补修《毛鸿宾列传》,余前在史馆笔削未就功课也(毛公哲嗣稚云丈屡索此传,以弁所判奏议文字)。午后唁钮伯雅丧明之戚。至桂卿前辈及杨荫北处诊病。
新铭来夜谈。写应酬数件。看香光《画禅随笔》论书门,从前浏览及之,不甚注意,今始觉大有入处。此道愈进愈识甘苦,前人心得之言,亦非有心得者不知耳。
初二日晴。顺直学堂甲、乙、丙三班学生修业文凭标朱盖章。甲班廿二人已十学期毕业矣。医学堂会期,未暇往。傍晚,偕锡兄、荫之、仲恒、铭、骏散步至本街长春花厂看花。
初三日晴。子登、镜湘来久谈。修改毛传脱稿,增入有关大局奏疏二篇,订正旧传数处。申刻赴程松山大观楼之约。
初四日晴。昨夜通宵不眠,晨起甚弱。勉写吕镜丈寿对、成琢如宣对各一付。又写扇、册各一。孟楫侄暑假南归,带去致庞氏三妹信并寄儿宝诜衣被兜锁等物。论诗必推唐人为轨范,即如李山甫者,在晚唐家数不高,灯下偶检《叩弹集》,见其《公子家》一首,实有独得之妙,非后人所及。略为解说如下,使儿辈知之。
公子家李山甫柳底花阴压露尘,瑞烟轻罩一团春(先描摹家字起)。鸳鸯占水能嗔客,鹦鹉嫌笼解骂人(嗔客、骂人,本是公子骄恣恶习,却贴向鸳鸯、鹦鹉说,指桑骂槐,所谓蕴藉也)(〔眉〕鸳鸯、鹦鹉尚能嗔客、骂人,则其家奴可知,其主人更可知。此又一解也)。腰褭似龙随日换,轻盈如燕逐年新(腰褭,骏马也。轻盈,美妾也。却不点明马、妾。王荆公能用此法)。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至此始正言以规之。然仍不作伧父面目)。
又如许棠《怀宛陵旧居》诗中四句:“江晴帆影满(唯晴故影满),野迥鹤声遥(唯迥故声遥)。鸟径通山市,汀扉上海潮(上句自近而去,下句自远而来)。”用意下字皆有法
度,所谓律也。
初五日阴。爽卿来作半日谈。饭后至喜鹊胡同祝镜宇丈寿,听戏两剧。出崇文门至花儿市一小栈房,为沙祖烈之长子治病。见其贫困类丐者,侧然伤之。助以药资、旅费银拾两。江南读书寒士,动辄来京谋事,往往流落不得归。科举罢而书院墊师均废,故其现象如此。又至顺直学堂,偕同堂诸君在同丰堂饯各教习,且订下学期之局。程伯葭自浙来京访余,未值。
初六日阴,雷雨时作。闻爽卿患急病,驰往诊之。学堂送来自制花卷五日枚,合家上下作午餐。饭后以查初白先生《瀛奎律髓》评本,用朱笔过录于纪评《律髓》旧本,毕登览一门。余自前岁手校《庆湖遗老集》后,不近丹铅年馀矣,今日始定心静气为之。初白先生此评,为晚年家塾课本,指示诗法最精审,足为学诗者津梁。余于《律髓》又有笃嗜,其味深长。作官二十年,忽理青灯旧业,殊自得也。傍晚再出城,复诊爽卿疾。冒雨至福兴居请客(成琢如、薛叔平、庄梁臣、刘苕石、罗景湘、杨荫北)。
初七日夜半雨,晨晴,复大雨,凉爽宜人。石老来久谈。饭后至汪家胡同衡氏昆仲处贺喜。又赴农工学会,路淖马疲,归寓易骡车再出城,为爽卿复诊,病势稍平。
初八日晴。伯葭、新铭来谈,留其午饭。饭后墀笙、仲山又来。五钟偕锡兄至庆升观剧(谭伶演《战猇亭》、《火烧连营》,真绝唱也)。散后饭于聚魁坊,兼约荫之、仲恒及惠、铭、骏、襄、纶、懿。
初九日晴。午正谒琴相略谈。吾性情疏慵,最畏登要人之门,有时不免破格为之,皆代亲友谋也。而亲友之不满所望者,反谣诼纷来,真足令人寒心。与伯葭饭于六国饭店。
出城看爽卿,冷汗不止,而躁无安时,若如仲师之言,竟无生理,乃代约杨慎之共诊。慎之断为肺叶已坏,盖受俄国热烈之酒及雪茄烟之伤(终日口不离烟),已数年矣。余因思近日中国竟成一纸卷烟世界,老幼、男女、贫贱,无不口衔一枚,冥冥之中不知伤几千万人之肺管,漏卮犹其末也。吾国人之醉欧慕倭,具特别性质,令人痛心!归寓少息,写复迪化府张泽堂书。复至六国饭店赴陈幼衡之约。半夜接电话,闻爽卿病益剧,因之彻夜不成眠。
初十日阴雨。晨起往看爽卿,病竟不可为。乃在恒裕午餐,访慎之于学堂,筹商挽救之法。迨再到休宁馆,则命在呼吸矣,自觉精神颓沮,暂辞而归,爽卿竟溘然长逝矣。
寡妇孤儿,情景不堪设想。余自十五龄时交爽卿,是为结友换帖之始。前岁忽又申以婚姻。
此次间关北上,思谋一京秩为休息计。到京甫两月,嫁女仅一月也。初五日尚在籍笑谈,意气甚盛。人生如朝露,不为厌世派,即为乐利派耳。皇皇奔竞,自苦何为?吾亦安能以有涯之生徇无涯之欲耶?伯葭傍晚携狮子峰真龙井茶来品茗,余心绪过劣,殊不能欢。
十一日阴。本定今日赴津,为潘事所阻,作书复澜翁。
十二日阴雨不定。午初率宝铭赴医学堂,在先医前行礼,放假。饭后至休宁馆哭爽卿。与镜芙商善后计。骨肉之间,虽亲戚不能干涉也。至观音院看屋,不成。因访润田,议借正乙祠商家义地暂厝。过琉璃厂,买石印宋拓《西楼帖》(又名《东坡书髓》)。坡公运笔用墨精气蕴含之妙,犹可推见,苏帖之至佳者。
十三日时晴时雨。西圃花木葱倩可喜。临《西楼帖》,写纨扇四柄。傍晚,偕郑先生、锡三、荫之步于太平湖,湖畔有井,玉泉之伏流也,辘轳汲水,泉花飞溅。余与三君就而饮之,味甘而洌,胸次尘烦一涤。夜半,燮甥哭而来,庆蕃外孙殇矣,为之痛悼不置。
又悬念娴女,命惠、铭、骏往慰之。
十四日晴。采涧夫人往视大女,强挈其夫妇来此排遣。临《西楼帖》,写一扇两斗方,如此研习,当有进境。评录《律髓》朝省、怀古二类。罗镜湘贫不能完房租,大为屋主所窘,以十八金资之。仆妇孙氏初十日赴休宁馆,悸而归,遂病,若有所见。今日镜芙来此,去后,孙氏忽昏迷呓语,所言皆爽卿之言,谓附镜芙入门(镜芙之号,孙不知也)。
凡馆中近景,及镜芙议遣二婢,以爽卿夫人附其戚萧氏以居,孙氏口中皆及之,哓哓不休。
余恶其扰也,疑为邪祟,厉声斥之,用桃枝击其体,仍不退。采涧夫人以正言开导之,始拍掌心惬而去。孙氏即欠伸而觉,问顷事,茫无所知。岂鬼果能附人对语耶?余目击耳闻,不能不信,然以堂堂男子,附仆妇卑污之体,以扰及人家,亦太难矣。
连日患病未记。过录《律髓净两卷。买《艺蘅馆词选》一大册,梁任公之女令娴所编也。凡甲、乙、丙、丁、戊五集,选北宋、南宋、国朝词(无元、明两朝)。所录简要有门径,而评注各语多能指词家本事及其所含之意,洵词选善本,合天下学士才人崇拜。香闺弱质,吾艳之且愧之。装订绝精丽,价洋二元五角。
廿一日晴,热甚。病已平复。客厅兰花放十馀翦,香气时逗鼻观,清幽雅静,自与桂花、茉莉等不同,昔人尊为君子香,有以夫。评录《律髓》两类。写应酬多件。傍晚至畅叙园赴杨蓺孙之约。得延平书并洋一百元。
廿二日晴。徐少良自鄂来。盛萍旨前辈来访。评录《律髓》一卷。《东方杂志》载元宗王阿鲁浑(镇波斯,号伊勒汗)致法兰西王腓力书两通,皆蒙古文,今俱译出。盖一与法约夹攻回回,一告即位也。末署兔儿年、蛇儿年。元人称年支类如此。唯文中有豹儿年,恐是寅年之称。岂以豹作虎耶,抑译者误虎为豹耶?书上盖二巨玺:一为“辅国安民之宝”,一为“真命皇帝天顺万年之宝”。两书皆然。当是伊勒汗世守之印。以宗王而称皇帝,岂元代镇边宗藩之称汗者,即无殊皇帝耶?此皆足以补正史所不及。明初修《元史》均汉人,不通蒙文,且先代事迹辽远,西北边与内地隔绝,其时又无官书记载,故史皆略之。今欧洲文字大通,其轶时时见于各国,实考古者之大快也。
廿三日夜雨达旦。午刻复雨。访梅叟问病,坐养园久谈,绿阴殊胜。入夜复大雨如注。以洋八元在缪丈处买《续碑传集》,凡八十六卷,起嘉庆朝,迄光绪朝,体例本之正编,而稍有变通,缪丈一手编辑。督抚录先大父、先高叔祖、先伯父。守令录五世族叔祖子宽公。科道录外王父蒋子良先生。肃然兴绳武之思。
廿四日晴。屠禹航来剧谈。饭后访珩甫,同车祝袁大嫂五十生日,复偕至恒裕食西瓜,啖清煮羊肉肚肺。雨大至,俟止乃返。抵寓又大雨。连夜为子侄讲授《大政治家?管子》,每夕讲一章,约至秋凉可毕。古今中外法家精义尽于此矣。
二十五日阴。伯葭来别。景之甥三十生日,饭后往贺大姊。又至连雨亭处贺喜。五钟至白米斜街,赴张君立之约,坐平台看荷花。夜复大雨,荷盖连顷,其声甚喧。隔窗望对岸楼台灯火,几疑身在江南也。雨止始归。改礼部为典礼院,以大同相国掌院事,郭侍郎副之,设学士、直学士十六员,凡各署裁缺人员杂置其中,清要之选至此大轻矣(肚以比肴中之大杂烩)。
二十六日晴。饭后祝增将军生日。贺聂献廷迁居老墙根(自置之屋)。评录《律髓》春日类。张芝生自津来。夜复雨(闻城外雨尤暴)。写扇两柄。西汉传经诸儒多奇姓,为后人所不经见者,今就《汉书?艺文志》(以下所引人名见《汉书?儒林传》,《艺文志》殆恽氏误记。一一整理者注)略识之:传《易》(马干)臂子弓衡胡主父偃乘弘毌将永传《尚书》炔钦假仓庸生涂恽传《诗》浮丘伯后苍(又《礼》)翼奉食子公髮福传《礼》公户满意闻人通汉传《春秋》胡毋生赢公眭孟泠丰筦路堂谿惠冥都皓星公(又)五鹿充宗二十七日阴。先大夫忌日拜供,距已卯三十三年矣。当时情景犹在目前,思之心痛。
饭后督铭、骏检收各书,择其精本移藏于书室玻璃橱中,未毕事而翰西来辞行,三兄亦来,
遂暂辍。此皆十馀年节缩衣食而得者。宋椠元刊,余无力购置,而明及国朝精校精镌之本,其可贵不亚宋、元,康熙朝殿本尤胜。吾子孙勿轻视之。接医学堂甲班学生匿名书,以奖励之不可必得也,丑诋余,其词鄙俚,为儒者所羞言。余不怒而伤之。三年辛苦,筹款讲书,所得如此。今世学生志趣之卑污,道德之堕落,可以想见。悲哉,悲哉!废科举,立学堂,不能不叹息痛恨于南皮、长沙二张矣。
二十八日阴,微雨。先大父生辰拜供。饭后至会贤堂,赴袁仲数(爽秋年伯之子)、冯昆圃赏荷之约。四钟赴农务总会,同乡公推余掌会事,固辞不获。灯下甚热,检《三国?蜀志》读数传。余治《国志》廿馀年,每读辄见新意,读之垂熟,政治、文学胥在是矣。
二十九日饭后访杨少泉,移交起居注所存公项一百六十一两。至医学堂,诸生咸力辨匿名书,指天日为誓。群疑出堂生王姓所为,平日声口符,笔迹符也。堂中有此败类,真令办事者寒心!又至恒裕存公善堂公款二百两。又至休宁馆与汪子贤、汪伯吾、潘镜芙合议爽卿夫人抚孤生计。余虽至亲,然处人骨肉之间亦殊不易。归途为大女诊病。灯下写扇两柄,读《蜀志》一卷。
三十日阴。起甚晏。未刻至东车站,为意大利署使臣博兰璧拉及其妹送行。遇胡干卿,偕至大观楼便餐,余作东。答拜城外客,与梁长明畅谈。城外泥深没踝,其号称马路者,则大起大落,崎岖过于山路,与西城内如两世界也。灯下写扇两柄。致河南宝兴隆冯石卿信,寄顾表姑母洋三十元,次伯助款也。复读《蜀志》毕。陈氏《蜀志》各传,皆以诸葛公纬之。东云出鳞,西云露爪,所见者云也,实无处而非龙也。大而调遣之方略,赏罚之政令,小而一语之加,一拜之施,皆特书之,奉忠武侯为论定。分之各为片段,合之则为一大片段,创史家未有之奇。先大云公谓史公义法,承祚得其四五,正谓此也。宋明肤儒,龂龂于正统之辨,訾承祚,扬魏抑蜀,甚至轻信报怨之说,几以秽文污之。如此读书,冤屈古人,汩没性灵,遗毒后生,可称三害。
闰六月初二日晴。因学堂筹款借旧火枪事赴津。四点二十分快车开行,七点二刻抵新车站,澜老、承庆侄相迓。与澜老夜谈,下榻上房西厢。黎明两日并出,动荡良久,始合为一(此上月廿一日事,澜翁盖亲见之)。
初三日晴。饭后诣谘议局,无所遇。访赵智庵畅谈。又拜客数家。傍晚赴周芰梁观察之约(名熙年。其令祖乃先大父壬辰乡榜同年)。
初四日阴。拜张都转,恳其拨付学款,久谈而出。谒吕椒生表舅于盐务研究所(新自保安州交卸)。申刻大风雨,继之以雹,大者类核桃。田禾受伤必巨,且闻有头被击破者。余与澜老各择最大一枚而嚼之,甘冽足清内热。冒雨至义聚成赴董子昂(崇仁。山西人)、衍庆之(善。满洲人。其令祖与先大父壬辰同榜)、许仲恒之约(皆候补道)。南马路积水可二尺,浸入车中。
初五日晴。午刻赴张粹然(士谔。新署长垣令)、洪孝斯(翰香观察之侄)之约。申刻赴许汲侯观察(引之。綦慎师之侄,子元太守之子)之约。偶在商务印书馆买书,店人闻余姓,即问恽学士为君何人。不佞姓名,猥为世所知,虚名可愧。
初六日晴。午刻赴李文忠祠,赴郑翔北、何务滋两门人之约。祠中园亭之胜,甲于天津,游人如织。申刻赴谢受之观察(江宁人,名家祜。乙酉同年)之约。连日疲于酒食,甚苦之。抽暇写扇十柄。夜雨。
初七日晴。得张都转回音,公事已了,遂附快车回京。
初八日晴。一日未会客、出门。
初九日晴。饭后诣农务总会。写应酬多件。偕锡兄访朗轩夜谈。
初十日晴。午刻润田邀饭于福兴居,偕至润家为其儿妇诊病。至顺直学堂少坐。壬三邀往其家为女眷诊病。复至乡祠赴李嗣香前辈、刘性庵同年之约。珩来夜谈。卯初二刻,有白气起于西北方,东南亘天,一时始隐。占天家指为兵气。
十一日晨雨旋晴。会客数人。饭后赴医学堂出考试毕业题两道(少阳阳明合病脉不负为顺,《厥阴篇》少阴负趺阳为顺说;《伤寒论》甘草多用炙,《金匮》甘草多用生论)。
归写应酬字。朗轩、作霖来夜谈。书贾以旧书求售,有原板初印《二冯才调集》极精。又有《倪氏笔法杂记》。倪为香光弟子,从受书法,其名号均未标出。此记乃星沙黄文燮彦和所录。凡三十馀叶。论书具有渊源,皆心得语。余近来学书,颇有独得之见。自谓粗窥古人笔诀,证之是记所言,往往暗合,私喜拙见之不诬。倪氏又谓坡公书系用侧锋,又谓右军内擫、大令外拓,亦是用侧锋。实能发书家之秘,从来无人见及。余尝谓坡书出于大令,得此益信。自来名家,或由妙悟,或由相传口诀,所以能造精诣,未有漫无制裁而能成家者。《东方杂志》第四期有《专心》一篇,语语真切。余年垂五十,脑力日减,尤当力戒兼营。今定一为学宗旨,守之终身。
政治学(五十解组,此心究难忘世,不能不预储学识,为异日行政之权衡。兹所列虽有数种书,实为吾精神所萃,寤寐不忘之要道也)。《三国志》(治此三十年,正文、小注略能上口,每读辄有新得)。管子、商君、王荆公三政治家。张江陵书牍。医学(书不厌博,独此道无约守之理)。书法(专习苏书,上规大令、平原)。
十二日晴。午前写匾六方。饭后至朗轩处为其侄诊病。诣农务总会与张远村、李丹孙启用关防发公文三件。吾辈做事,不可有官气,而旧衙门相传规格,则不可无,非此不能整齐有序也。归已日落矣。阅邸抄,知史益三亏欠公项,革职,监追查抄(五弟妇之胞弟)。不怡者竟日。
十三日晴。王俊卿方伯枉谈(新城人。以史学、古文名一时)。吾直著述家也。余久仰其名,俊老亦猥以虚声见许,相见甚欢。昆甫来作半日谈。日落,热稍杀。因至朗轩处复诊,病势大减。夜饭后归。雷电微雨(东城雨甚大)。梅叟适在话兰簃,又久话乃去。
为慎之言:前人论笔法,有所谓拨镫法、修脚法者,其用笔之法自可见。唯作擘窠及数寸大字,须悬肘正锋,此外则是侧锋。勿为书家门面语所瞒也。
十四日晴,甚热。午刻润田邀饭于玉楼春。饭毕偕至其家复诊。又为其邻王姓儿诊疾。发五妹信。朗轩来夜谈。读王朴庄《伤寒论注及附馀》讫。王氏为元和陆师相太翁九芝先生之外祖,师相刻之《世补斋医书》中,校手太疏,余签其讹误几百数。王氏注多出实测,其见甚卓,殊异诸家。日本丹波氏辑义,采《伤寒》注数十家,王注疏解,往往出其范围之外,而证诸心理实验,实觉其信而有征,有功仲圣不小。
十五日晴。立秋节。未刻偕锡兄、铭侄赴三庆园观剧。同人绳扬伶贾璧云之美于余,特冒暑往观,色艺洵可取。热甚,略坐即行,至福兴居晚饭。微雨。
十六日晴。午初赴畿辅学堂行开学礼。未刻赴医学堂与毕业诸生合拍一照。杨绳武邀饮福兴居。炎天驰逐甚苦。朗轩来,见余治《三国志》甚专,谓观兄之专力此书,无怪文思深细,一字不妄下也。余虽愧斯誉,然其论陈志,则得其要义矣。
十七日清晨大雨,旋晴。午刻在精舍邀王晋老便饭。姚石老、罗镜湘、吴质钦作陪(罗、吴皆晋老门下士)。晋老学问深邃,石老论算学及西北地理娓娓不倦,余深愧不如。
晋老以所著书见贻,其《希腊春秋》、《欧战》二种,皆以史汉文法行之,高出留学生所译书百倍,益知中文不精,无一而可。宴罢坐深廊,久谈乃散。吴子清兄来拜(新简甘凉道)。
下张小云先生关书(蓟州拔贡,延课汀、振、闰、樱四孩)。
十八日阴。润田午刻饯胡海帆同年,请余作陪。饭毕至广惠寺行吊。江苏馆答拜俞幼来方伯,因赴崇文门东为润田儿妇复诊,病减而妊脉见矣。闷热殆不可耐,留连至日落时,冒微雨而归。灯下将所校王氏医书各签,录为校勘记,拟呈元和师相。
十九日晴。未刻至农务总会,以办事章程申送农工商部。问陆相病,未见。夜中天高气清,月光如水,俨然新秋景象矣。为子侄讲梁纂《管子》论法立令行一段,指谪时政之弊,语语搔着痒处。文至此,足当一快字。
二十日晴。陈少蘅(佩实)来谒。未刻至三眼井为杜氏点主。归寓热甚,一事不可为。傍晚至太升堂赴金搢臣(笏先。己丑年侄)之约。
二十一日阴雨不定。朗轩午前来,申刻始去。酉刻至万福居赴姚石老之约,请王晋老也。晋老以吐鲁番新出土之唐《张怀寂碑》见赠,其足考证古今处甚多,余别为题跋。
晋老又谓中国哲学莫深于《庄子》,科学莫备于《墨子》(《经说》上下篇)。惜自汉以后,无能阐发之者,遂使欧人居为独得之秘,而我中国出洋留学生,不通中学,群震西学之神奇,殊可叹恨。晋老引余为同调,谓可以论学,余滋愧矣。终局后又至泰丰楼践朗轩约,直登三层楼上俯视城闉灯火,可称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