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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遗老集引
  黄鸟止于邱阿,流丸止于瓯叟,羣言止于公是。夫言生于人心,心既不同,言亦各异。其在彼也一是非,其在此也一是非。左右佩剑,其谁能正之?必有大人者出,独立当世,吐辞立论,扫流俗之所徇,取古今天下之所共与者与诸人,有以塞其口而厌其心,而后呶呶之说息矣。自秦火以来,汉武帝表章六经,不谓无功于圣人。然诸儒曲学,往往反为所汨。陵迟至于唐、宋,人自为说,虽其推明隐奥为多,其间踳驳淆混,诖误后生,盖亦不少。顾六经且如是,况百家乎?子长实録也,刘子元黜其烦;孟坚巨笔也,刘贡父刋其误;子京俊才也,刘器之病其略。頋史氏且如是,况雑述乎?然则有人于此品藻其是非,覼缕(注:委曲详述,极力刻划。)其得失,使惑者有所释,鬰者有所伸,学者有所适从,则其泽天下也不既厚矣乎!今百余年,鸿生硕儒,前后踵相接,考其撰着,訇礚彪炳,今文古文,无代无之。惟于议论之学,殆为阙如。岂其时物文理相与为污隆耶?其磊落之才,闳大之器,深识英眄,为世檦表者不常有耶?抑亦有其人遭世多故,不幸而无以振发之也?滹南先生学博而要,才大而雅,识明而逺,所谓虽无文王犹兴者也,以为传注六经之蠧也,以之作六绖辨;论孟圣贤之志也,以之作论孟辨;史所以信万世,文所以饬治具,诗所以道情性,皆不可后也,各以之为辨。而又辨歴代君臣之事迹,条分区别,羙恶着见如粉墨然,非夫独立当世,取古今天下之所共与者与诸人,能然乎哉。呜呼,道之不明也久矣。凡以羣言揜之也,故卑者以陷,而髙者以行怪;拙者以惛,而巧者以徇。欲传者如是,受之者又如是。尖纎之逞,而浮诞之夸,吾将见天下之人一趋于壊而巳耳。如先生之学,诚处之王公之贵,赖以范世填俗,其庶乎道复明于今日也。先生今已矣,后百年千年得一人焉,食先生之余,广先生之心,能使斯文之不坠,则虽百年、千年,吾知其为一日也。栾城李治引。

  滹南遗老集引
  予以剽窃之学,由白衣入翰林,当代巨公如赵闲闲、杨礼部、滹南先生,皆士林仪表,人莫得见之,而一旦得侍几砚,浑源雷晞颜、良乡王武升、河中李钦叔亦称天下之选,而十年得遇从游。故予尝自谓叨取科第未足为幸,而沗厕英游之末,兹所以为幸也欤。玉堂、东观侧耳髙论,日夕获益实多,然爱予最深,诲予最切,愈乆愈亲者,滹南先生一人而已。先生性聪敏,蚤岁力学,以明经中乙科。自应奉文字至为直学士,主文盟几三十年。出入经传,手未尝释卷,为文不事雕篆,唯求当理,尤不善四六,其主名节,区别是非,古人不贷也。壬寅之春,先生归自范阳,道顺天,为予作数日留,以手书四帙见示,曰:吾平生颇好议论,尝所雑着,往往为人窃去,今记忆止此,子其为我去取之。予再拜谢不敏。明年春,先生亡矣。越四年,其子恕见予于燕京,予尽以其书付之。又二年,稾城令董君彦明益以所蔵厘为四十五卷,与其丞赵君寿卿倡议,募工将镂诸板以寿其传,嘱为引。予为先生之学之大本诸天理,质诸人情,不为孤僻崖异之论。如三老、三宥、五诛、七出之说,前贤不敢訾议,而先生断之不疑。学者当于孔、孟而下求之不然,殆为不知先生也。先生讳若虚,慵夫其自号云。岁屠维作噩闰月初吉日后进东明王鹗敛袵书。

  古之君子学博矣,犹以为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惟然。故博而非杂,乃其善学。经若史羣书论议记释具存,而世有博雅之士潜心焉者,又详说,将考核而求其是。是殆前乎诸老先生所望乎来者之盛心,而余于滹南遗老集读而知之者,以此所尊者经。而于传记百氏弗尽信,见到处摆脱窠臼,而不依随以为是非。以是谈经与史,则诗文以下可知也。非其学之博而蕲乎辨之明畴克尔。呜呼,中原文献之邦,诸老而后百余年未知隔宇宙有可慨者,滹南生乎其间,必有遗风余泽之沾,丐者未冺,故所学论说源委则然。方将抄其会余意者,随可读书附记同异,切磋究之。值风雪冻指,欲坠握笔。复已里兴贤书院行且镂梓,喜而为之识于帙之初。阏逢涒滩冬至日前,荆台冷官彭应龙翼夫序。

  滹南辨惑一书,初江左未之闻也。至元二十年,古沧王公时举来丞是邦,出于行箧始得见之,兴贤书院誊録刋行,迨今十年。其极为复翁所得,以字多差舛,恐误读者,欲得元本证之,而王公去此升行台监察御史,寻柄文广东,宦辙无定。虽欲求之末由也。已既幸任回,道过庐陵,吾州士夫以棠阴之旧候,迎公来就,乞校正出脱漏差错字四百余,公因得改的付局刋换。公又以元遗山中州集所载滹南古律诗仅二十萹,俾续卷末收书,君子幸加详焉。大徳三年二月中和莭,双桂书院王复翁谨书。
  滹南遗老集目録
  一卷
  五经辨惑上
  二卷
  五经辨惑下
  三卷
  论语辨惑序总论
  四卷
  论语辨惑一
  五卷
  论语辨惑二
  六卷
  论语辨惑三
  七卷
  论语辨惑四
  八卷
  孟子辨惑
  九卷
  史记辨惑一采摭之误
  十卷
  史记辨惑二采摭之误
  十一卷
  史记辨惑三取舎不当
  十二卷
  史记辨惑四议论不当
  十三卷
  史记辨惑五文势不相承接
  十四卷
  史记辨惑六姓名冗复
  十五卷
  史记辨惑七字语冗复
  十六卷
  史记辨惑八重叠载事
  十七卷
  史记辨惑九疑误
  十八卷
  史记辨惑十用虚字多不安
  十九卷
  史记辨惑十一杂辨
  二十卷
  诸史辨惑上
  二十一卷
  诸史辨惑下
  二十二卷
  新唐书辨上
  二十三卷
  新唐书辨中
  二十四卷
  新唐书辨下
  二十五卷
  君事实辨上
  二十六卷
  君事实辨下
  二十七卷
  臣事实辨上
  二十八卷
  臣事实辨中
  二十九卷
  臣事实辨下
  三十卷
  议论辨惑
  三十一卷
  著述辨惑
  三十二卷
  杂辨
  三十三卷
  谬误杂辨
  三十四卷
  文辨一序附
  三十五卷
  文辨二
  三十六卷
  文辨三
  三十七卷
  文辨四
  三十八卷
  诗话上
  三十九卷
  诗话中
  四十卷
  诗话下
  四十一卷
  雑文 诗附
  揖翠轩赋 并序
  瑞竹赋 并序
  寕晋县令吴君遗爱碑
  真定县令国公徳政碑
  王氏先茔之碑
  李仲和墓碣铭
  故朝列大夫刘公墓碣铭
  四十二卷
  千户贾侯父墓铭
  太一三代度师萧公墓表
  清虚大师侯公墓碣
  赠昭毅大将军髙公墓碣
  四十三卷
  进士彭子升墓志
  保义副尉赵公墓志
  焚驴志
  哀鴈词
  髙思诚咏白堂记
  门山县吏隐堂记
  恒山堂记
  四十四卷
  鄜州龙兴寺明极轩记
  茅先生道院记
  赵州齐参谋新修悟真庵记
  答张仲杰书
  道学发原序
  扬子法言微旨序
  送王士衡赴举序
  送吕鹏举赴试序
   送彭子升之任冀州序
  四十五卷
  祖唐臣愚庵序
  复之纯交说
  移刺仲泽虚舟堂铭
  四醉图赞
  林下四友赞
  王士衡真赞
  跋寳墨堂记
  跋王进之墨本孝经
  上周监察夫人生朝
  贫士叹
  白髪叹
  题渊明归去来图
  题赵内翰城南访道图
  答郑州辨禅师见戏代髙防御
  再到故园述懐
  评东坡山谷四絶
  评王子端四絶
  题宫人围碁图
  续附一卷

  

  

  

  

  

  

  

  

  

  

  

  

  

  
  滹南遗老集卷之一 五经辨惑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诗所以羙仲山甫也。疏云:既能明晓善恶,又能辨知是非,以此明哲,择安去危,而保全其身无有祸败。其说甚为明白,盖人之所以陷于祸败以至失身者,由其愚暗妄行不知理义故耳。然世之学者皆认为逺害自全之意,凡以刚直谏诤不容于时者,辄持此说以律之。呜呼,山甫以忠臣遇明主,一篇所颂无非建功立事以自効于公家者,且此语之下,以夙夜匪?以事一人继之,何尝有逺害自全之意哉。予尝深推之,盖中庸有云: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黙足以容。而引此诗为证,学者因之错会耳,殊不知中庸所以引之者,总结上文而非专举一句之义也。

  书?无逸言:祖甲知小人之依,享国长久。孔氏以为太甲 ,郑氏以为帝甲,而疏从孔义。盖以因国语说殷事云:帝甲乱之,七代而殒。史记云:帝甲?(淫)乱,殷道复衰也。且曰:太甲称祖者,殷家亦祖其功,故尔子谓。此说未安也。按史记,祖甲,武丁之子,与太甲分明是两人。周公所引自中宗、髙宗以及祖甲,而继之曰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其次第,不应为太甲。然国语、史记皆言其淫乱而致衰陨,周公奚取焉,是不然。书,圣经也。史传出于雑说者也。周公去殷为近,知其事为详;左氏、司马迁为逺。其传闻容有妄焉,与其变易姓名以迁就其事,寕舍史传而从经可也。

  左氏立弑君之例,曰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杜注曰:称君者唯书君名而称国以弒言众所共絶也;称臣者谓书弑者之名以示来世终为不义。斯圣人之意乎?曰:非也。以臣弑君,岂复有例?称臣为臣之罪,则称君者非臣之罪乎;称臣为不义,则称君者果臣之罪乎?君非上圣,谁无失徳?使此说果行,皆可指为无道而杀之矣。长奸?之志,生簒逆之阶。禁其一而开其一,圣人之立教不如是也。论天下之事者,亦权其轻重而巳,人之无道,孰有大于弑君者?释乎此而惩乎彼,是何轻重不伦,所得之不偿所失也。孟子曰: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所贵乎春秋者,正名分,别嫌疑,为乱臣贼子设耳。今乃妄生义例,以为之资不亦垂乎。许悼公之卒也,经言世子止杀之,而三传皆以为进药不尝而已。信斯言也,其防于疑似者一何严耶。至于推刄之贼例,以一已之私而敢为大逆。天地之所不容,禽兽之所不忍者,乃或得以幸免而没其名。春秋人情之书也,若是之类可谓近于人情乎。自传考之称国者,未必无道;称臣者岂皆有道?参差不齐,自相为戾者多矣。姑以一二明之。晋灵之不君,淫刑而厚敛,愎谏而贼贤,传所载也兹不为无道乎,而经书赵盾之名何耶?楚灵之无厌,民怒而叛,从乱如归,兹不为众所絶乎。而经书公子比之名何耶?陈恒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请讨者且曰民之不与者半,陈氏务施而结民心久矣。然而不与者半,则齐侯之恶未为众所絶也,而称国以杀又何耶?经书薛侯弑其君比,而左氏无传。夫既称国以弒薛侯之罪,安得畧而不载。使其无事可载,则孔子之例何为而发哉。宋昭之殒,传言其无道矣。然荀林父伐宋而立文公,则曰以失所称人。晋侯平宋而不讨贼,则曰以无功不叙。杜注曰:昭公虽以无道见弑,而文公犹宜以弑君受讨。君虽不君,臣不可不臣。所以督大教,盖其意亦有所不安者,故反复自救如此。莒弑纪公,左氏谓公生太子仆,又生季佗,爱季佗而黜仆,且多行无礼于国,故仆因国人以弑之。公、谷于此意亦同左氏之例,而皆不着其事。啖助曰:弑君例惩暴君也。施于君臣犹恐害教,但虑暴君无所忌惮,不得已而立此义。岂有父为不道,子可致逆?圣人训典,故当不然。遂削左氏之说,然终不以其例为非也。夫经于被弑之君皆书其名,初无不称君之辨,葢称字不可也,称谥不可也,书其人而不以名繋之,则所称者为谁耶。左氏徒见有时而不着臣之名,遂以有名者为称臣,而无者为称君,亦妄意耳。杜注求合其例,而有不得者皆迁就而为之说。至薛侯无传,则亦漫曰无道而已。近代胡安国既不废此例,而随事揣量,卒无定论,是皆不足据焉。或曰如子之说,则暴君无道,终不当惩乎?曰:此圣人不得已之变,而非所以为训也。以汤、武之徳,对桀、纣之罪,然后可耳。易所以有革命之文,而孟子所以有天吏之论也,春秋之君罪不至于桀、纣,而为逆者皆乱臣贼子也。圣人顾肯于此为训哉。书之称汤、武,盖曰放桀伐纣,而孟子则以为闻诛一夫,而不闻弑君。使春秋果有意焉。其文自当有别。夫既均称为君而加之以弑,岂得以一失臣名而生此义例哉。然则何为有时而不称臣,曰:吾不敢必也。意者文之脱误耳,不然则实出于众意,而不可以一人当之也。要之,既曰弑君则罪有所归矣。一人弑之,罪在一人;众弑之,则罪在众,不容有轻重于其间也。王通曰:三传作而春秋散。欧阳子亦讥学者不从圣人,而从三子。君子之学,亦求夫义理之安而巳。圣人之所必无也,传为经作,而经不为传作,信传而诬经,其陋儒巳矣。

  左氏称颕考叔纯孝,爱其母施及荘公,得诗人锡类之义。予谓舍肉遗母,特以发荘公之问而为入言之机耳。而遽谓之纯孝,何也。岂考叔素行别有可见者耶。抑观其为人谋者如此,足以知其孝于亲也耶。不然誉之太过矣。

  晋栾盈之诛羊舌虎与冯。虎,叔向弟也。左氏曰:初叔向之母妬叔虎之母羙而不使,其子皆谏其母。其母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彼羙余惧其生龙蛇以祸女,女敝族也。国多大宠不仁,人间之不亦难乎。余何爱焉。使往视寝,生叔虎,羙而有勇力。栾懐子嬖之,故羊舌之族及于难。窃谓此母之言无谓也。深山大泽则固生龙蛇矣,而羙妇必生恶子,岂决定之理耶?殆偶中耳。使其言果当而知虑果及于此,则可谓之贤,而不可谓之妬。寔出于妬,则言虽有验,亦非其情而不足称矣。左氏既以为妬,而又若着其贤者,何也?

  师旷对晋侯曰: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之祀,百姓絶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陆氏释音云夲或作之祀,误也。窃详文势恐未必误,而所谓困民之主者,乃复可疑。盖上言神之主,民之望,下言百姓絶望,社稷无主,字皆相应,不宜于此犹以主字属民,且主岂可言困,或者其生字也欤。

  汲冡书云伊尹放太甲而自立,太甲潜出杀之,而复立伊尹子伊渉、伊奋。杜元凯特附于左传之末而为之说,曰:左氏称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然则太甲虽见放,还杀伊尹,而犹以其子为相也。与尚书所记乖异。不知老叟之伏生或致昏忘,将此古书亦当时雑记,未足以取审也。谓其初有益于左氏,故録之。呜呼,伊尹圣人,其大义贯乎天地,诗、书载之,孔、孟论之,昭如日星,有不可诬者。世之小人往往以私意量之,妄生訾毁,而此说为尤甚。然亦何能夺古今之正论哉。元凯姑欲发明左氏,因遂取之,而反疑圣人之经,亦巳陋矣。案左传之文,初无太甲杀伊尹立其子之意,而元凯云尔者,盖传文乃祁奚救叔向之辞,而叔向之囚,本为叔虎所累,且上文云鲧殛而禹兴,下云管蔡为戮周公右王,故为此附会,以求合亲属不相及之义。抑不思祁奚止取其不以嫌隙废公道而巳,谊湏比类之亲。然则元凯于此不独诬经,而其于左氏亦所谓欲益而反弊也。

  左氏春秋传但云左氏而不着其名,世皆以为邱明。初未有疑之者。刘歆谓其好恶与圣人同,而杜预亦称亲受经于仲尼。独唐啖助言别有左氏。其说曰:左氏觧义多谬,其书出于孔氏门人,且论语所引,率前世人若老彭、伯夷等类,非同时而言。左邱明耻之,邱亦耻之。邱明盖如史佚迟任者,后世便谓左氏为邱明,非也。张横渠、程伊川虽未能必左氏之为谁,然亦不主邱明以为莫考也。盖不以助说为过,而宋子京讥其凿,刘器之笑其怪,然则果孰是乎。曰:啖子之论无害也。然亦未免于畏其名。论事者顾是非何如耳,岂可以人而移之?圣贤之言,一是非也;刍荛之言,一是非也。盍亦独论左传之是非而已,其主名不必究也。自今观之,乖戾甚多,使其果出于邱明,可遂以为是乎。刘歆之徒惑于论语之所称,乃谓好恶与圣人同,既以为同时而亲见之,乃谓受经于仲尼,是皆妄意之言也。盖论语称之者,特所耻両端耳。安知余事之尽然,而所谓亲受者,又何所据也。孔子之于人取其一节而称之者,不知其几人而可皆以为圣人之徒耶。且邱明亲见,孰与其弟子门人,彼弟子门人,日承训诲,然往往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邱明何人哉?使亲受其经,岂能尽得圣人之旨哉。然则刘歆之见,固无异于儿童。啖助析辨其失可矣,而必云别左氏,则其意亦以邱明之贤,不应至是耳。故曰未免于畏其名也。

  春秋?桓公十四年,春正月,公会郑伯于曹无氷。夏五,郑伯使其弟语来盟。秋八月壬申,御廪灾。上书春正月,下书秋八月,而中云夏五,其脱月字不论可知,而公羊云:夏五者何为闻焉尔。呜呼,髙之觧经类以私意穿凿,诡异百端,曽无忌惮。顾乃于此着疑以示重慎,岂不可笑哉。榖梁云夏五,传疑也。此亦非是。孔子固尝以阙文语人,岂有特着一书以为大典,乃猥存此等而不辨者,况又非所可疑乎,只是后来脱之耳。

  春秋襄公二十九年,宋灾伯姬卒。公羊传曰:宋灾,伯姬存焉。有司复曰:火至矣,请出。伯姬曰:不可,吾闻之也妇人夜出不见傅母不下堂。傅至矣,母未至也,逮乎火而死。谷梁、左氏其说畧同。公、榖皆以为夫子贤之。予谓伯姬知礼,而不知礼似贤而近于愚,其志可哀,而其事不可法也。夫授受不亲,男女之正,而嫂溺者必援之以手。事有不幸,而莫能两全,亦权其轻重而处之耳。妇无傅母,宵不下堂者,所以别嫌疑,防淫慝,平居无事之时可也。火至而避,初非失莭之污,就使旁无一人,亦非不禁。况左右有司之重,足以自明,独不能权其轻重,而必守此区区之文乎。予是以哀伯姬之愚,而鄙公、榖之陋也。左氏讥伯姬女而不妇,以为女待人而妇义事。予谓当此之时,虽女亦得以从宜,岂独妇哉。呜呼,夫子中庸之教,朗如白日,坦于夷涂,而世每以矫拂难行,不近人情为竒节,不亦异乎。(此段当有意)

  曲礼云: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妇、有嫔、有妻、有妾。公侯有夫人、有世妇、有妻、有妾。又云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夫妻者,所以对夫嫡配之总称也。妇人者所以对男子女子之总称也。初无贵贱尊卑之别。今乃以妻列于后、夫人等下而别为一号,专指妇人为士之配。然则天子之后,公侯夫人軰,不谓之妻乎。非士之配者不谓之妇人乎。郑注内则云妻之言,齐也;以礼见问得与夫敌,体也。孔氏引之以为彼是判合齐体者,此言齐者以进御于王时,暂有齐同之义,穿凿可笑如此。

  檀弓云: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曰: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伋则安能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世言孔氏三世出妻,此所谓先君子者,只是伯鱼,而疏义以为夫子。其说牵合,盖不定取。或问子思之处此何如曰非也。夫妇之义虽絶,而母子之恩不废,此圣人忠厚之教也。意者彼于其妇怒之至深,故为是忿激之词,而不顾耳。不然道之失得其责在谁,而自处其污以变世守之礼乎?此不可以为法也。

  檀弓云:子路有姊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孔子问之。子路曰:吾寡兄弟而弗忍也。孔子曰:先王制礼,行道之人皆弗忍也。予尝怪其文不顺,家语则云:行道之人皆弗忍,先王制礼,过之者俯而就之,不及者企而及之。文乃顺焉。檀弓又云:南宫敬叔反,必载寳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常病其事不详。家语则云:敬叔以富得罪于定公,奔卫,卫侯请复之,载其寳以朝。夫子闻之,曰:若是,其货也不如速贫之,愈富而不好礼,殃也,敬叔以富丧矣,而又弗改,吾惧其有后患也。事乃详焉。经传之间可以互相发明者多矣。是故闻见贵乎博也。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 五经辨惑

  孔子言: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曽子信之,有若疑之,子游证之,更相辨明而其理乃定。有若之贤似过于曾子,要皆以孔子为凖,而非其所自见也。使孟子处之,当不如此。盖君子之道人情而已。丧而遂欲速贫,死而遂欲速朽,非人情也。不近人情,便非君子之道。

  檀弓云:穆伯之丧,敬姜昼哭;文伯之丧,昼夜哭。孔子曰:知礼矣。郑氏曰:丧夫不夜哭,嫌思情性也。坊记亦有寡妇不夜哭之文,注又曰嫌思人道也。予谓哀戚之至,无暇避嫌。先王制礼亦必不委曲至此,特出于汉儒之私意耳。又云文伯之丧,敬姜据其床而不哭,曰吾有斯子也,吾以将为贤人也。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而内人皆行哭失声,斯子也,必多旷于礼矣。夫予谓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是或文伯之无取;至于妻妾行哭,此则人情之常义所当然者,岂所以卜其贤否哉。母子天属也,一有所恨而遂忘其哀,亦太忍而不慈矣。又何足为贤而録之,且前既言文伯之丧,敬姜昼夜哭,而又此说,非自相反复耶。

  郑氏释三老五更之义,曰:三老、五更各一人,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名以三五者,取象三辰五星天,所因以照明天下。其说甚陋,以更为更(星),误字既已不安,而三五之称,又不知从何而知为星辰也。古人命名定不如此。及注乐记,则曰:三老、五更言之皆老人,更知三徳五事者。孔颕达见其矛盾,则从而为之说,曰:其义相包。夫以一经一事,一人觧之而自立,二义可乎?宋均注孝经,援神契曰:三老知天地之事者,五更知五行之更代者。刘原父云:天地之事当作天地人事,此又以三才五行当之也。臆说呶呶,孰知真是。蔡邕谓“更”当为“叟”,盖长老之称字,与更相似,书者遂误为更耳。嫂字女傍,叟今亦为更,以是知应为叟。又以三为三人,五为五人,此最近于人情。故裴松之称其有四,而颖达以非,郑义不取,何独言郑氏之専也。汉官仪曰:三老、五更,皆取有首妻男女全具者无谓之,甚尤为可笑。抑此皆不足辨也。盖经旨迂诞,自非先王之礼耳。天子之尊贤,至于师之尽矣。优其礼貌,厚其禄赐,有谋则就,而不敢召。唐、虞三代不过如是而巳,何至躬亲侍膳,袒而割牲,执醤而馈,执爵而酳,着冕持干而舞乎。稷契、皋陶、伊尹、傅说、太公、周召之徒,不闻有当此礼者,余复何人而可以当之哉。虽委巷之谈不至是矣。说者又谓以父兄飬之,所以示天下孝悌。呜呼,亲其亲,长其长,孝悌者旌之,不然者惩之,可以教天下矣。耆老纵贤要亦臣子,而以父兄事之,不亦悖乎。盖汉儒集礼雑取异说,以乱圣人之经。时君世主好名而轻信,则或勉强而一行。然见于史者纔三数人,岂非为下者惭怍而不能,安为上者矫拂而不可久耶。胡致堂徒怪其行之者寡伤,古道难复,而不知此等寔非可行之事也。三樵林东独鄙其说,以为汉儒撰出而不之取,正与愚意暗同。然千载之间而能知其非者唯一见此人,则夫特达不惑之士,世岂易得哉。

  或问:礼记三宥制刑之说何如。曰:先王之法亦求其实而已。哀矜审慎则有之。至于当罪无疑而必有三宥焉,以为有司当执法,而人主贵收恩。此后世之虚文,而非先王之正道也。成王命君陈曰。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斯则得其正道矣。

  文王世子萹既言文王为世子朝王季之法。继言武王梦帝与九龄周公挞伯禽之事,而终之曰文王之为世子也。既言凡学世子及学士必时之法,继以释奠养老之事,而终之曰教世子。既言三王教世子之法,继以周公践阼之事,而终之曰周公践阼。此三语者其于文,势为赘,恐亦如子贡问乐之类,而郑氏皆云题上事,吾所不晓也。

  文王世子云:武王梦帝与九龄。文王曰:我百,尔九十。吾与尔三焉。郑注谓文王以勤忧损寿,武王以逸乐延年,纰缪之甚,固不必辨。孔氏既知天定之数不可增减,而云文王言与女三者,示其传基业于武王,欲使武王承其所传之业,乃教戒之义训非自然之理,审如此言则帝与之数复何以说。盖不知经文诡诞,自不足信也。

  礼器云:礼之近于人情者,非其至者也。此最害礼。夫圣人制礼,未甞不出于人情而曰近之者,非其至是,岂君子之言耶。

  内则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夫次室而下皆妾也,非专指奔者而言,使奔而为嫡,遂不谓之妻乎。彼所谓天子、诸侯之妾,亦皆出于奔者乎。郑氏曰:妾之言接也,闻彼有礼走而往焉,以得接见于君子。予谓女之奔人,直淫佚耳。亦鑚穴踰墙之类,岂因有礼而往,亦岂君子之所当接者哉。

  乐记末章:子贡与师乙问答声歌之义,而终之曰:子贡问乐。此必重出,或有阙文。而郑氏曰上下同羙之也。大是缪说,无足信焉。

  三代损益不同,制度名物容有差殊。然汉儒所记,遂事事分别,虽道徳理义万世不可易者,亦或以为异,尚而偏胜,不亦过乎。如忠敬质文之说,前人既有辨其非者矣。至表记云:夏道先赏而后罚,殷人先罚而后赏,周之赏罚用爵列。读之令人失笑。夫赏罚之用,视乎功罪而巳,先后轻重皆以类相从。而谓夏必先赏而后罚,殷必先罚而后赏,周之赏罚惟以官爵尊卑为差,虽三尺之童亦知其甚缪,而学者信之以为先王之法,圣人之经。悲夫,至于尊而不亲,亲而不尊等说,皆不足取也。(好)

  丧服之制,亲疎轻重固有等差。至其哭主于哀则一而已。而记礼者曰斩衰之哭,往而不反;齐衰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缌麻,哀容可也。注云:三曲者,一举声而三折也;偯声,余从容也。哭母而降父一等,已为可笑。至大功而下,又有曲折从容之度。是与教歌讴无异,岂复有哀耶。甚矣汉儒之怪也。

  礼小功不税,而曾子讥之,吾以为是。孔氏皆丧出母,而子思变之。吾以为非礼者,人情而已矣。

  东莱云:周礼者,古帝王之旧典。礼经也始于上古,而成于周,故曰周礼。予谓此书迂阔烦渎,不可施之于世,谓之周礼已自不可信,又可谓古帝王之典乎。

  孝经称君子事君,将顺其羙。夫人主有善,因而诱引成就之,所谓将顺也。北齐常山王演数谏文宣王,晞止之,曰:一旦祸出理外,将柰殿下家业,何乞且将顺日慎一日。太宗尝责宇文士及之佞,对曰:南衙诸臣面折廷诤,陛下不得举手臣,若不少有将顺,虽贵为天子亦何聊此。乃为阿谀而巳,岂孝经之义哉。

  孔子诛少正卯事,谁所传乎?其始见于荀卿之书,而吕氏春秋、刘向说苑、家语、史记皆取而载之。作王制者亦依仿其意者,着为必杀之令。后世遂信以为圣人之大莭,而不复疑。以予观之,殆妄焉耳。刑者,君子之所慎,不淂巳而后用者。罪不至于当死,其敢以意杀之乎。故曰:与其杀不辜,寕失不经;杀一不辜,虽得天下而不为。此圣贤相传以为忠厚之至者,若乃诬其疑似,发其隐伏,逆诈以为明,径行以为果,按之无迹,加之无名,而曰:吾以惩奸雄而防祸乱,是则申、商、曹、马阴贼残忍之术,而君子不贵也。昔者四凶天下之所同患,而帝尭亦固知之矣,然卒不诛;逮舜之世,而后有流窜放殛之事,犹不尽置之死,盖古人之重杀如此。少正卯,鲁之闻人,自子贡不就其罪,就如孔子之说,亦何遽至于当死。而乃一朝无故而尸诸朝天下,其能无议,而孔子之心亦岂得安乎?夫夘兼五者之恶,借或可除,而曰有一于人皆所不免,然则世之被戮者不胜其众矣。尹谐、潘正之属不见于经传,姑置无论。如管蔡王室之亲,敢为叛逆罪,孰大于是者?而夘与之同罚,无乃不伦乎?至于华士尤非其比,韩非曰:华士自言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而食,掘而饮,无求于人,不仕而事力。太公闻之,曰:不臣天子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诸侯是望不得而使也;无求于人不仕而事力是望不得以赏罚劝禁也,遂执而杀之。信斯言也,则华士特介洁之流,虽非中行,讵可杀之。王肃惟知韩子之不足凭,而不知荀卿所传亦自无稽也。东坡苏氏曰:此叟自知命薄,必不久在相位,故及其未去发之,苟少迟疑巳为卯所图矣。夫君子循理而行,不可则止,寕人负我,母我负人。使夘诚当死,自有常刑,岂必如仇敌相轧,以先举为得计哉。苏氏常以晋武不杀刘元海,明皇不杀安禄山为盛徳事,其论甚髙,可为万世法。顾复有此说,何耶?呜呼,士生千载之后,不获亲见圣人,是真伪无从而质之,则亦求乎义理之安,而合乎人情之常而巳。自三传而下,托圣贤以驾已说者,何可胜数?盖不足尽信焉。三山林少颕,近代之名儒也。其于孔氏兵莱人,堕三都等皆排之而不取,且曰:说者徒谓圣人尝用于鲁,必当有功,故欲以是加其羙而不知反污辱之,可谓切中陋学之病矣。诛卯之事亦此类也哉。荀卿又曰:有父子讼者,孔子同狴执之,三月不别。其父请正,孔子舍之,季孙不说,孔子为言教化,不至不当遂民之意,几三百语。永嘉叶氏曰:少正夘之诛,果于察奸,非先王之正刑不治,父子讼以待其心之自回。所谓正刑也,窃亦以为不然。考诸论语,孔子之告子张不教而杀谓之虐,曾子之戒阳肤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荀卿之说,推此意而为之耳。方之诛卯固若近厚,至其过正,而非人情则一也。审可罪也,当即刑之;审可恕也,当谕而遣之,并执其父三月不别,至于请止而后赦,吾不知彼之请止,果其心之回耶。抑不胜囚絷之苦而求脱也,使彼心不回而终莫之请,孔子将何以处之?且教化不至,非一日之故也。上未可责其遽行,下未可望其遽服,而况有罪者?皆持此说以贷之,则小人得以借口而益轻犯法矣。病痛发于身,而?药投石,委之不治,曰是摄养之不至也。夫摄养不至,则信有罪矣而已。发之疾亦安得不治乎?盖论语云不教而杀者,谓其先务之不知,而专事其末耳。非以刑为可废也。哀矜而勿喜者,恐其以察慧为能,而幸于杀人耳,非谓遂不治其罪也。荀卿因此设过正之事,以惊世俗,以为众疑于无罪者,而遽诛之;疑于必杀者而卒赦之。操纵无常,开阖不测,此孔子所以异于凡人者,而不知圣人正不如是也。

  家语载孔子之言,曰:妇有七出、三不去。七出谓不顺父母者,无子者,淫僻者,嫉妬者,恶疾者,多口舌者,窃盗者;三不出谓有所取无所归也,与共更三年之丧也,先贫贱而后富贵也。后世本之以为律令,虽犯七出而有三不去之名者,亦不得出。斯果孔子意乎?曰:非也。恶疾无子出于不幸,而非其罪,自不当出。若乃失莭而淫僻、不孝而违父母,是则罪之大者,虽有不去之名,亦安得存之。至于嫉妬、口舌之类,量其轻重而处之可也。又曰:女有五不取,谓逆家子,乱家子,世有刑人子,有恶疾子,丧父长子。此亦非也。君子之娶妇,固有所择,而此五者固在所疑,然不至皆可弃也。今立言而使之勿取,是絶物也。圣无絶物之法。

  左传:椘子将死,属群臣以窀穸之事。窀穸二字从穴无疑,其为塜圹之称也,而杜氏以为长夜。晏子之论陈氏,曰:民人疾痛而燠休,之燠休云者,亦温煦安息之意耳,而杜氏以为痛念之声,未晓其说也。

  卫献公复国,大夫逆于门者颔之而巳。颔盖微点首之貌,而注以为揺头,误矣。

  左传定公五年,三月于越入吴。注以于为发声。窃谓经语发声之体,此字不安,阙疑可也。

  楚子围萧还无社,号申叔展。叔展曰:有麦曲乎?曰:无。有山鞠穷乎?曰:无。河鱼腹疾奈何?曰:目于眢井而极之;若为茅经哭井则已。明日萧溃。申叔视其井则茅经存焉,号而出之。杜氏以茅经哭井为叔展教无社。以文势观之,殆是无社教叔展也。

  曲礼云:若夫生如尸,立如斋。若夫云者,止是语辞,而注云若欲为文。夫行道之人皆弗忌也。行道犹言行路耳。孟子所谓行道之人弗受,陈轸所谓行道之人尽知之是也。而注以为行仁义。至于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则曰欢谓饮食,忠谓衣服之物。吾不知欢何以为饮食,而忠何以为衣服之物也。郑氏之谬妄如此。

  礼记有闲传,其义未详。郑氏云记丧服之间,轻重所宜,此特以经文意之耳。一间字如何包许意,

  史记?吴世家云:子胥将死,曰:抉吾眼,置之吴东门,以观越之灭吴。此特一时忿词而已。而吕氏春秋言:夫差实抉其目,着之门,殆未可信。扬子论子胥曰:谏吴不式不能去,卒眼之。注引史记为说。予谓眼之絶不成语,或者字之讹也欤。若果用此事,则正当引吕氏春秋耳。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

  论语辨惑序
  觧论语者,不知其几家。义畧偹矣,然旧说多失之不及,而新说每伤于太过。夫圣人之意或不尽于言,亦不外乎言也。不尽于言而执其言以求之,宜其失之不及也;不外乎言而离其言以求之,宜其伤于太过也。盍亦揆以人情而约之中道乎?甞谓宋儒之议论不为无功,而亦不能无罪焉。彼其推明心术之微,剖析义利之辨,而斟酌时中之。权委曲疏通,多先儒之所未到,斯固有功矣。至于消息过深,揄扬过侈,以为句句必涵飬气象,而事事皆关造化,将以尊圣人而不免反累名;为排异端而实流于其中,亦岂为无罪也哉?至于谢显道、张子韶之徒,迂谈浮夸,往往令人发笑。噫,其甚矣。永嘉叶氏曰:今世学者以性为不可不言,命为不可不知。凡六经、孔子之书,无不牵合其论,而上下其词,精深微妙,茫然不可测识,而圣贤之寔犹未着也。昔人之浅,不求之于心也;今世之妙,不止之于心也。不求于心、不止于心,皆非所以至圣贤者。可谓切中其病矣。晦庵删取众说,最号简当,然尚有不安及未尽者。窃不自揆尝以所见正其失,而补其遗,凡若干章,非敢以传世也。姑为吾家童蒙之训云。

  总论
  觧论语者有三过焉:过于深也;过于髙也;过于厚也。圣人之言亦人情而巳。是以明白而易知中庸而可。乆学者求之太过,则其论虽羙,而要为失其寔,亦何贵乎此哉。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子贡自谓其不得闻,而宋儒皆以为实闻之;问死问鬼神,夫子不以告子路,而宋儒皆以为实告之。乡党所载,乃圣人言动之,常无意义者多矣。而或谓与春秋相表里,终篇唐、舜、禹、汤之事,寂寥残缺,殆有阙文,不当强觧;而或谓圣学所传,所以着明二十篇之大旨。若是之类,皆过于深者也。圣人虽无名利之心,然常就名利以诱人,使之由人欲而识天理,故虽中下之人皆可企而及,兹其所以为教之周也。如曰:不患莫巳知,求为可知也。此正就名而使之求寔耳。而谢显道曰:是犹有求知之意,非圣人之至论。子张学干禄,夫子为言得禄之道,此正就利而使之思义耳。而张九成曰:圣人之门,无为人谋求利之说,禄之为义,自足而已。寗武子邦无道则愚。夫子以为不可及。杨龟山曰:有知愚之名,则非行其所无事;言不可及,则过乎中道矣。蘧伯玉邦无道则卷而懐之,夫子以为君子。而张南轩曰:此犹有卷怀之意,未及乎潜龙之隐见,果圣人之旨乎?若是之类,皆过于髙者也。凡人有好则有恶,有喜则有怒,有誉则有毁,圣人亦何以异哉。而学者一以春风和气期之凡,忿疾讥斥之辞,必周遮护讳而为之说。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邱者焉,不如邱之好学也。此盖笃实教人,欲其知所勉耳。而卫瓘以焉字属下句,意谓圣人不敢以不学待天下也。此正缪戾,而世或喜之。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巳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巳。人故有晚而改莭者,亦槩观之,亦可见其终身矣。而苏东坡皆疑,其有为而言,子贡问当时从政者,夫子比之斗筲而不数,盖师弟之间商评之语,何害于徳?而张九成极论以为自称之辞,至于杖叩原壌,呼之为贼。此其鄙弃无复可疑。而范纯夫犹有因其才而教诲之。若是之类,皆过于厚者也。知此三者,而圣人之实着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四 论语辨惑一

  曽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疏义以为三次,而晦庵所谓称三事,殊不同。昔有人自言:一日三点检。程氏闻之曰:可哀也哉。其余时勾当甚事,葢效三省之说,错了意。谓君子之学造次不忘,则不待旋加省也。旧说顺于本文,而新说有功于学者,姑两存之。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南轩曰:非谓行此数事而后学文也,以是为本而以余力学文耳。说甚佳。

  子夏曰:贤贤易色,至吾必谓之学矣。旧疏云:此章论生知美行,虽学亦不是过。吴氏曰:子夏之意善矣,然其弊将至于废学。南轩曰:非谓不待夫学也,欲使务其本耳,不曰不学,而曰未学,意有涵蓄矣。其说皆非。盖此本言巳学,非未学也。亦曰观其行,足以卜其学而巳。韩退之尝云:茍行事适其宜,出言得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意与此同。刘正叟曰:其人既能此等之事,而自言未学,吾必谓之学。葢此等非学不能也,是为得之。晦庵曰:人之为学,大要不过欲为。是四者而巳,故如是之人,虽或以为未尝学,我必谓之巳学意,亦无异然。云不过四者,则失之狭。葢四者行之大也,举四者则余可知矣。

  学则不固。旧说以固为蔽,而新说曰:固,坚也,不能敦重则学亦不能坚。以语法律之,旧说为长。

  母友不如巳者。东坡曰:世之陋者,乐以不巳若者为友,则自足而日损,故以此戒之。是谓不以辞害意,如必胜巳而后友,则胜巳者亦不与吾友矣。其说甚佳。林少颕乃通上句为义,曰忠信不与巳同者不与为友。此正疑其害意而为之迁就也。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夫可改者不待三年,不可改者虽终身不可改。学者数能辨之。然其为说过正者何多也。东坡曰:君子之丧亲,常若见之,虽欲变之,而其道无由。是之谓无改父之道。叶少藴曰:古者凡言三年之丧,素冠刺不能三年,是也。当以三年无改为句,终三年之间而不变,其在丧之意,则于事父之道可谓之孝。胡寅曰:于之为言,依近慕思之意也。执三年之丧,而依近慕思不少变马(焉),可谓孝矣,非指父道而言。三说之曲,不辨可知。郑厚则疑其有为言之,而弟子不善记。欧公直谓出于妄传,而非夫子之云。此亦过也。游定夫曰:三年无改者,言在所当改而可以未改者耳。南轩曰:此言其常也,若非道之,甚不待三年斯尽之矣。葢圣人固有决定之论,亦有姑言大体,而不尽其变者,非止比事也。学者一概用之,而不能以意逆志,故常蔽而不通者。昔牟融、鲍昱援引此义以遂汉明之非,几累孝章之初政。而近代小人复有持继述之说,以误天下者。岂不诬经诡圣人之甚哉。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东坡曰:易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凡有思者皆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何能使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乎。此孔子之所尽心也,作诗者未必有意于是。孔子取其有会于吾心者耳。孔子之于诗有断章之取也。如必以是说施之于诗,则彼所谓无斁无疆者,当何以说之。此近时学者之蔽也。予论苏子此论流于释氏,恐非圣人之本旨。杨亀山曰书,曰思,曰睿(丨作圣)。孔子曰:君子有九思,思可以作圣。而君子于貌言视听必有思焉,而谓有思皆邪可乎?诗三百出于国史,未能不思而得,然皆止乎礼义,则所谓无邪也。其说当矣。且孔子论诗,而其以本语蔽之,则所取者固诗人之意也。彼之意未必然而吾以为然,果孔子之心乎?抑苏氏之凿也。巳自为凿而反病时学之不通,亦过矣。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惟其疾之忧。旧说以为疾病之外,不可妄为非法,贻忧于父母。或曰:父母爱子之心,唯恐其有疾。人子体此而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凡所以守其身者无不谨,亦可以为孝。予谓从新说则文顺,从旧说则意完。然皆有益于教,当并存之。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曰视,曰观,曰察,文之变耳。晦庵曰:观详于视,察又详扵观,此几王氏之凿矣。虽若有理然,圣人之意恐不若是。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晦庵载周氏之说,曰:行之于未言之前,言之于既行之后。觧者虽多,无近于此。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疏云:此是真知当矣。又曰:若其知之,反隐曰不知,及不知而言我知,皆非也。上句何必如此觧。伊川曰:以为不知而求之,则当知之,故云是知也。推而演之,亦似有理。然圣人语下本不及此,则未免为曲说。晦庵曰:虽或不能尽知,而无自欺之蔽,亦不害其为知,意巳足矣。而复曰由此而求,有必知之理,此又流于程氏之曲,而不觉也。谢显道曰:当知者不可不知,如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是也。不可知者不必知,如千歳之逺、六合之外是也。倘能识别于此,则可谓知所存心矣,亦可谓能充是非之心矣。故云是知诞妄之甚,不足论也。

  子张学干禄,孔子告之以慎言行。东坡曰:子张学干禄,将以自售也。孔子言禄在其中,教之以不求而自至者也。其说甚佳。

  举直错诸枉则民服。旧说以为任正人,废邪枉。而程氏之徒多作事之枉直,此亦可通。然夫子答樊迟知人之说,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而子夏证之以舜、汤、伊、皋,不仁者逺,则旧说是矣。(当读原文)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孔子言三代相因损益可知者。此专指礼而云尔。马融以所因,为三纲五常,所损益为文质三统,殆是妄说,而朱氏取之,盖未当也。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晦庵曰:季氏以大夫而僣用天子之乐,此事尚忍为之,则何事不可忍为。或曰忍,容忍也。葢深疾之之辞,予谓前说为优。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晦庵曰:记者序于八佾、雍彻之后,疑其为僣礼乐者发此,殊有理,胜于泛论者矣。

  子入太庙,毎事问。释者曰:笾豆之事,有司存焉。时王之制或损或益,圣人容有不知,故不得不问。虽知亦问,敬慎之至也。予谓此说皆通,然亦止是初入一次耳。若毎如此,则为而不情矣。

  宰我对哀公问社。孔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諌,既往不咎。觧者莫能通。张九成以为微言隐语,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训诂。唯当时哀公、宰我、孔子知之,此却本分。

  仪封人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二子可谓深知圣人者矣。而记者不着其姓名,殆为阙典也。

  子谓韶尽善而武不然。古今论者皆曰:唐、舜揖让,汤、武征诛,所以优劣不同。世之浅丈夫遂敢以汤、武为非,至有诋毁而几乎骂者,甚矣其无知也。予甞论之,唐、舜、汤、武皆古圣人而其所行皆天理。初无优劣之殊,质之五经、论、孟,亦未尝有不足于汤、武之意。直后人所见者小耳,以常道观之,以臣伐君,与夫授国他人,而废其子,均为不顺,自不得巳之变而论之,则唐、舜之传贤;汤、武之除害,无非公天下之大义也。故夫论汤、武之事者,亦决其果是与非而巳。是则为义,非则为贼,岂特优劣之分哉。然则汤何为而惭,武何为而未尽善?曰:汤之惭忧后世也,乱臣贼子无汤之志而袭其迹者,得以为口实,是则汤之所病也。何尝以桀为不可伐哉?武未尽善,此谓传其乐者耳。伊川曰:说者以征诛不及揖譲,迹固不及。然其声音、莭奏,亦有未善者。乐记曰:有司失其传也。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乃知未正之前,不能无错乱者。此说是矣,而复以其迹为不及,葢亦未脱于流俗之见邪。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说者虽多皆莫能通。予谓贫与贱当云以其道得之,不字非衍则误也,若夷齐求仁,虽至饿死而不辞,非以道得贫贱而不去乎?夫至而富贵不必言不处;生而贫贱亦安得去此。所云者,葢傥来而可以避就者耳。故有以道不以道之辨焉。若谓圣人之经不当变易以就巳意,则寕阙之,而勿讲。要不可随文而强说也。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注疏以为不闻世之有道,其说甚缪。程氏曰:人不可以不知道,夕死可者,是不虚生也。斯为得之。东坡云:未闻道者,得丧之际,未尝不失其本心,而况死生乎。子由亦云:一日闻道,虽死可以不乱。所谓过于深者也。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南轩曰:不得其欲则怨,谓怨出于巳也。伊川曰:利于巳必害于人,所以多怨,谓怨出于人也。二者皆通,但未知圣人之旨果安在耳。至王补之乃云:不独巳多怨乎,人人亦多怨乎?巳是则过矣。

  夫子以一贯之道语曾子,曾子然之而不疑。门人问焉,则曰忠恕而巳。说者遂以忠恕为贯道之实。呜呼,忠恕固修身之要,要之只是两端,何足贯夫子之道乎。东坡曰:一以贯之者,难言也,虽孔子莫能名之,故曾子唯而不问,知其不容言也。虽然论其近似,使门人庶几知之,不亦可乎?曰:非门人之所及也,非其所及而告之,则眩而失其真矣。然则盍亦告之,以非其可及乎?曰:不可。门人将自鄙其所得,而劳心于其所不及,思而不学,去道益逺。故告之以忠恕。此曾子之妙也。子由进策曰:尽天下万物之理,而制其所当处,是之谓一,然则一者所以主宰众善,使之不过者耳。夫子又尝语子贡矣,曰:予非多学,一以贯之。何晏曰: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涂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知其元则众善举,可谓近之矣。及至此章,乃置而不论,葢亦惑于忠恕之语。故与或者又言彼是论学,此是论道,是亦不然,其实一理耳。近观论语集义、杨龟山、周氏、游氏皆以忠恕为姑应门人之语,则疑此者不独东坡也。予故从之。或谓曽子所见实在于此,犹仁者谓之仁,智者谓之智而巳。以中庸所载,违道不逺之言,凖之亦似有理,然而决非夫子之一也。尹彦明曰:孔子于曽子不待其问而告之,曾子亦深喻曰,唯至于子贡不足以知之,故先发多学之问,果以为然,又复疑其不然而请焉。虽闻夫子之言,犹不能如曽子之唯也;子贡之学不及曾子如此。范纯夫亦云:先攻子贡之失而后告以至要。洪迈破其说,曰:二子皆孔门髙弟也,其闻言而唯与夫闻,而不复问,皆以黙悟于言意之表矣。先儒所以卑子贡者为其先,然夫子多学之旨耳,是殆不然。方闻圣言如是,遽应曰否,非弟子所以敬师之道,故对曰然。而继之以非与之请,岂为不能知乎。予谓洪氏之论深尽人情,故表而出之。程明道曰: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体,恕者用。伊川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巳,忠也;干道变化,各正性命,恕也。谢氏曰:忠譬则川流不息,恕譬则万物散殊。夫圣人之道,诚髙逺而洪深。至于忠恕之义,人亦易辨矣,而诸公张大之如是,盖其意必欲极一贯之妙故耳,恐未必然。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又曰: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果因何事而妻容也。曰:凡为女择配,取其相当,非止一端,恐未可以此等断圣人之意也。弟子徒谓圣人之妻人必不茍,然故于诸处认之而附会耳。宋儒释三复白圭之义,曰:有意慎言,所以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祸,葢迁就其事。云孔子以子妻公冶长,而兄子妻南容。或谓南容之贤差愈于公冶长,圣人所以避嫌。程氏破其说甚当。林少颕云其所以相接而成文者,葢弟子见其事相类,故从而録之。本无异议,使圣人于此而有公私之辨,是则汉之第五伦矣。其论尤佳。

  

  

  

  
  滹南遗老集卷之五 论语辨惑二

  宰予昼寝,夫子有朽木粪土之喻,且曰始也听人之言,则信其行,今因予而改之。旧说以为废堕于学。呜呼,一昼寝之适,虽圣人不免焉。且夫学之勤惰,行之真伪,何足以卜之。而夫子怒之至是乎,葢其惰也,非止于一朝,而夫子之怒亦有素矣。特因是而发耳,不然则予之耽寝日以为常,记者语简而不尽其详,亦不可知。荆公曰:宰予之大罪在于行不頋言,则昼寝之过为不足责。东坡曰:昼居于内,非有疾不可。予盖好内而懐安者,皆求之大过也。其余说者,尚多迂陋。益甚无足辨焉。

  始吾于人此一章而再称子曰。胡氏疑其衍文,或非一日之言。予谓以语法观之,只是一章,其为衍文无疑也。家语载夫子之言,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斯果夫子之言乎?曰:非也。好事者因论语而附会为之耳。夫子所谓,始吾于人,听其言而信其行,今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因予改之者,特一时忿怒之辞,非谓平居。一听人言遂信其行也,天下之人行不副言者多矣。使夫子随听而遽信之,所失者岂特宰予邪。言犹可也。至于以貌取人,虽愚夫知其不可,而谓圣人为之乎。夫子之于人,好恶必察,毁誉必试,赐之辨,师之堂堂,曽不足以欺之。颜子之愚,犹必退省其私而后信,何独于宰予、子羽而卤莽如是哉。吾固疑非夫子之言也。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夫子以为非尔所及。范纯夫曰:君子修其在已者,其在人者,不可必也。已欲无加诸人易,使人无加于已难,巳所不欲勿施于人,则无加于人矣。而欲人无加于巳,虽圣人不能也。颜子之行犯而不挍则巳矣,岂能使人无犯乎?其说甚好,然注疏本如此。程氏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仁也;施诸已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恕也。恕或能勉之,仁则非子贡所及。强生穿凿,殊无谓也。晦庵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者,我亦不欲以此加人,却只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巳。也字为者字,于文为悖矣。又云此仁者之事,故非子贡所及。予谓如彼之说,亦只是恕,何足为仁乎?林少颕曰:此正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意。然此以为非所及,而彼则曰终身可行者,葢自谓能之则不许,甘于不能则告之,乃圣人抑扬之意,皆是曲说无足取焉。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其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考诸论语、六经,夫子实罕言之。故虽髙弟有不得闻者,葢自汉以来学者莫敢轻议,而近代诸公皆以为闻,而叹羙之辞,或又曰圣人之文章,句句字字无非性与天道者,吾不知其果何所见也。欧阳子尝谓圣人不穷性为言,或虽言而不究。学者当力修人事之寔,而性命非其所急,此于名教不为无功,而众共嗤黜以为不知,道髙论既兴,末流日甚,中才庸质例以上达,自期章句之未知,己指六经为糟粕。谈玄说妙,听者茫然,而律其所行,颠倒错缪者十八九,此亦何用于世哉。愚谓欧阳子不失为通儒,而是说譊譊者未必无罪于圣门也。呜呼,度徳量力,切问而近思,孔、孟之教人必始于此。后生小子盍亦少安寕失之,固无涉于妄寕处,其卑而不至于僣焉,则善矣。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夫人之行事,固不厌其思。至于畏慎太过,则亦不必也。文子其太过也与,故圣人以中道约之,以为如是亦足而已。近代李邦直独得此意。郑氏曰贤而寡过,不必三思。苏氏曰:再愈于一,而况三乎。程氏曰:再则定,三则私意起。其说皆偏,而程氏尤甚。思至于三何遽为私意邪?程子又以文子使晋求丧之礼为证。按文子至晋而果遭之,则正得思之力也,何过之有?葢事有不必再思,亦有不止于三思者,初无定论也。吕岱戒诸葛恪曰:世方多难,子毎事必十思。恪曰: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夫子曰再斯可矣,今君令恪十思,明恪之劣也。岱无以荅。时咸谓之失言。夫以元逊之流,而刚狠自用,卒至于杀身,则吕君之戒,固未为失。然而无荅者,岂以彼既自护其短,故不复与之辨与。抑亦胶于夫子之言,而未能以意逆志也。

  夫子以微生髙为不直。孔氏曰用意委曲,非为直人。东坡曰:髙古之过直人也,乞酰以应求,非孔子之所谓不直而髙,平日之所谓不直也。凡人情之所安者,皆髙之所不可至。其重违人之求,而乞以与之,虽髙不免。此之谓不继,孔子因其不继而讥之耳。无垢曰直谓直情径行也,髙殷勤委曲以徇人情,如此孰谓其径行而不恤乎。夫子葢美之也。呜呼,从孔氏则几于狷介而不通。苏、张之论髙矣,而于文势训义又为不顺,是三者犹未安也。谢显道云:周济急难,何害为直?然在当时,其设心恐不若是。夫子亲见其事,故语止于此,而意已达矣。今未可以乞酰认为不直。林少颖云:是必髙不谓之乞诸邻而与故也。二说与鄙意暗同。夫人求于我,我适无而邻,幸有公乞而明与之,邻不为病而求者之望备焉。两不相伤,圣人将为之而安有不直之讥。意者窃取诸邻而名为已有,绐其人而为惠耳。伪而不真,故圣人恶之。晦庵讥其掠羙市恩,葢得之矣。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或训焉为何,而属之下句。廐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或读不为否,而属之上句。意谓圣人至谦,必不肯言人之莫。已若圣人至仁,必不至贱畜而无所恤也。义理之是,非姑置勿论。且道世之为文者,有如此语法乎。故凡觧经,其论虽髙,而于文势语法不顺者,亦未可遽从,况未髙乎。

  夫子以颜氏簟瓢陋巷不改,其乐为贤。周濓溪每令学者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夫乐天知命,而胸中有道义之味,则外物不能累矣,岂必有所指哉。今乃如衲子下句曰什么是受用,吾门中何事此等语。吕与叔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反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输他颜子得心斋。一时好事者争讽诵之。予按论语、中庸、系辞所载,葢夫子之于颜氏,博之以文,约之以礼,使欲罢不能,而彼其所从事者,皆迁善改过,服膺克已之寔。若乃隳支体黜,聡明心斋坐忘等语,此出于荘周之徒。而吾党引之以为美谈,诬先贤而惑后学,其风殆不可长也。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均是儒也。而有君子、小人之辨,葢其心术不谨,趋向一差,则要利盗名,文奸济恶,皆学之力也。末流或至叛圣人,害天下而不顾,非小人而何。程氏曰:君子儒为已,小人儒为人。王平甫、张南轩亦同。荆公曰:君子一以贯之,小人尚杂博。王补之亦同。沈道原曰:君子者,杨雄所谓大知,而小人则所谓小知也。范纯夫曰:君子学其内,小人徇其外。君子所治者本,小人所治者末。刘原甫曰:君子将行之,小人将言之。谢显道曰:君子志于义,小人志于利。尹材曰:君子通其理,小人诵其数。皆不足以尽之。吕东莱曰:小人者非险贱不正之谓也,果险险不正安得谓之儒。葢如言必信,行必果之类,予谓不然。儒者所业之名耳,岂以行为小人遂不谓之儒乎。夫小人之称有二,而指细民者不与焉。其曰硁硁小人,小人樊湏。从其小体为小人之类,此谓所见浅狭,对大人而言者耳。自余以对君子者,皆险贱不正之属也。游、夏之在圣门,文学虽胜而行寔未醇,则夫子以是警之,葢不为过。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伊川曰: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乆也,过此则圣人矣。子由曰:性之必仁,如水之必清,火之必明,然方土之未去也,水必有泥;薪之未尽也,火必有烟土,去则水清;薪尽则火明,人而不仁,物有以害之也。物之害,既尽心一而不杂,未尝不仁也。若颜子者,性亦治矣。而土未尽去,薪未尽化,力有所未逮也。故能三月不违,而未能终身。东坡云:夫子黙而察之,阅三月之久,而造次颠沛,无一不出于仁。是以知其终身弗畔也。予以东坡为当。设使颜子有时而违仁,亦必因事而发,如所谓日月至焉者,岂有恰限三月輙一次。违之之理,若云三月之后,不复可保,则何足为颜子。

  澹台灭明,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宰室。程氏曰:由径者谓践田畴之类也。使小道便于往来,由之何害。予亦谓诚意苟通,不必因公事,而后可见灭明。狷介之士,不足为通。方子游特取其所长而巳。王子微云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径者,邪也。所行不由正道者,皆径也。此论太髙,恐非其实。史记称灭明状貌甚恶。孔子以为材薄,既已受业,退而修行,明施乎诸侯。孔子闻之,曰:吾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而家语乃曰: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胜其貌。故孔子有是言。又曰灭明有君子之姿,孔子尝以容貌望其才,其才不克,孔子之望何其相反邪。以论语证之,史记为近。

  宰我问井有仁焉之说。旧说以为仁者必济人于患难,闻有仁人堕井,将自投下从而出之。世儒多取。林少颖谓仁当作人,而伊川曰仁者好仁,不避患难。虽告之以赴井为仁,亦将从之。予谓从旧注则仁字不安,从伊川则逝字难说。此当两存之。要之伊下阙

  

  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记曰武王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岂以武王行事而不以文王之心为心。文王素所不欲者,而一旦为之,岂诬称文王之志哉。葢孔子之所称者,势可以取而不忍为也。武王之卒伐者,义至于尽而不容已也。学者拘于世俗之见,而不知圣贤公天下之大义,岂足与语此哉。

  子罕言利一章,说者虽多,皆牵强不通。予谓利者,圣人之所不言;仁者,圣人之所常言。所罕言者,唯命耳然,而云尔者。予不觧也,姑阙之。

  子贡曰:有羙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夫子荅以待贾。南轩曰:待贾者,循乎天理。求善贾,则心已先动矣。其说甚好,此便是义、利之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含昼夜。注疏以为叹时事之不留,古今多取此意。程氏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巳也。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意。予谓孔子指水而云,其所寓意未可晓也。诸子之言亦俱说得去,然安知其果然哉。程氏之论,虽有益学者,要为出于臆度,而遂谓自汉以来,无识之者何其自信之笃邪,葢未敢从。

  子畏于匡。沈道原曰:君子畏乎在我者,不畏其在天者,不能穷理尽性而取祸,此则在我者,君子所当畏也。既以穷理尽性矣,虽有一朝之患,君子不患矣。然则孔子何为畏匡也?曰:此记者之云耳,犹言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以文王与纣之事也。夫穷理尽性,然后能作易,何忧患之有?故匡人之围一事观之,则为可畏;以理考之,则非圣人之所畏也。其说甚佳。

  未可与权与,唐棣之华诗。旧说以为一章,谓唐棣之华,偏然反,而复合权道,亦先反常,而后至于大顺。李清臣辨之曰:权之为名,犹物之在权,能不失其轻重而已。其于道之大经,葢未尝戾,而人伦之大经,未尝乱也。公羊氏始有反经之说焉。孔子言可与立,未可与权。既已句断,而别举逸诗之文。彼作诗者因兄弟之乖离,而喻之以唐棣。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逺之有。葢云兄弟之不亲,由已之友悌不至耳,意谓诗人失辞,所以删而不取。而释者附之于权,以符公羊之说,岂不妄哉。此论为胜。觧诗之义,虽未敢必,而其为两章者,决无疑也。晦庵不知诗之所指,止当阙之,而云上二句本无意义,但以兴起下句,则当矣。程氏曰:自汉以下,更无人识权字,此言亦太峻矣。唐徳宗还自兴元,欲因迎扈军威,使人代李楚琳,陆贽谏曰:若此,则事同胁执议者。或谓之权臣,窃未喻其理。权之为义,取类权衡。易一帅而亏万乗之义,得一方而结四海之疑,乃是重其所轻,而轻其所重,谓之权也,不亦反乎。以反道为权,任数为智,君上行之必失众,臣下用之必陷身,歴代所以多丧乱而长奸邪由此误也。观宣公之论,岂可谓自汉以下无识权字者邪。

  乡党一篇,皆圣人起居饮食之常,而弟子私记之。虽左右周旋,莫不中礼节。然亦有本无意义者,而学者求之太过。如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食不语,寝不言之类,此止是端荘重厚耳。不撤姜食,不得其酱不食,止是性之所嗜耳。至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肉败,色恶臭恶者不食,凡人皆然,何必孔子。东坡以为杂记曲礼,非独孔子之事,皆置不说。此固太甚。然如张九成辈,妄为夸诞,务以张大圣人,而不知其非实。至谓与春秋相表里,其不近人情,亦岂足尽信哉。

  晦庵释不得其醤不食,曰:恶其不备也。予称君子食无求饱。又以士耻,恶衣食为不足议。夫岂以一物不备而不食哉。彼事事必求义理,则宜其陋之至是也。

  晦庵觧食不语,寝不言,云,荅述曰语,自言曰言,此何可分而妄为注释,只是变文耳。

  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甞。杨氏曰:不敢尝,慎疾也;必告之,直也。予谓人以善意馈药,而告之以疑,不敢尝,凡人交际皆知其不可,况孔子之于康子乎?且使馈药无廹使面尝之理,何必以此语忤之,当是退而谓人之辞,记者简其文,故一曰字而足耳。

  孔子廐焚而不问马。葢其已见,故不必问。初岂有深意哉。特弟子私疑而记之耳。后人因其记之遂妄意而为之说。本不湏着此三字,郑氏以为贵人贱畜而然。夫君子之待畜固轻于人,然不应无情如此。张子韶之说,美矣。至举敝帷不弃等语,以发明忠厚之心,亦所谓矫枉过正。

  不疾言,不亲指,孔子在车时,其端重固如此。而说者以为恐惑人不知此事,有何惑人者,若曲礼所谓登城不指,城上不呼,则有此理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六 论语辨惑三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孔子不许。东坡曰:古者行礼,视其所有而已,遇其有则脱骖于旧馆人,及其无不舍车于颜渊。胡氏曰:葬可以无椁,骖可以脱而复求,大夫不可,徒行命车不可,以与人而鬻诸市,且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勉强以副其意,非诚心与直道也。君子之用财,頋义可否,岂独视有无而巳哉。予谓胡氏之论,若胜于东坡。然丧具称其家赀,而不以死伤生。古之道也,虽于父母且然,况卑幼者乎?以子之椁而夺师之车,其不量彼,已不识重轻亦甚矣。在礼意人情,自当拒之,何必如胡氏之辨析哉。味夫子才,不才之言,吾不徒行之语,其责诮于路者可见矣。若夫脱骖之赙,则我周之也。我自周之,何所不可。

  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则曰:未知生,焉知死。葢以子路不能切问近思,以尽人事之寔,而妄意幽逺,寔拒而不告也。而宋儒之说,曰:人鬼之情,同死生之理一。知事人,则知事鬼;知生则知死矣。不告者,乃所以深告之。其论信美,但恐圣人言下初不及此意,而子路分上,亦不应设此机也。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邱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说者以为因孔子之言,而不敬子路,故孔子复以此觧之。夫子路之为人,门人知之亦熟矣。鼓瑟一事,虽夫子所不取,亦未为大过也,而遽不敬焉,何好恶之轻乎?盖其所以不敬者,不独在此也。当是两章。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吴氏曰:此章之首,脱子曰二字。或疑下章子曰字,当移于此,通为一章,详其文势,大似有理。或并移回赐事,亦可也。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横渠曰:司马牛多言而躁,就其人之材而言之,便曰其言也讱。告仲弓又别,告颜子又别,樊迟最其下者,故告之以爱人。杨龟山曰:司马牛问仁,而告以其言也讱,则曰斯谓之仁巳乎。问君子而告之以不忧不惧,则曰斯谓之君子巳乎。此非切问近思者,其易于言可知矣。夫人不可易为之,则言之固宜讱也。游定夫曰:夫子荅樊迟,曰先难而后获。荅司马牛,曰其言也讱。皆未可言仁故也。三说甚得夫子本意。
  子夏告司马牛以四海皆兄弟,姑以寛觧其忧云耳,非谓真如已之兄弟也。故胡氏以为意圎而语滞,晦庵亦云不得已之词。读者当以意逆志。而杨龟山遂曰:天下归仁,非兄弟而何士,或以无兄弟为忧者,皆自私之过。然则涂人无非我亲,而天属不足贵矣,而可乎。杨氏语録以郭子仪不问发父冢之盗,为能忘物我,伤义既甚,而今复有此论,岂非流入于异端,而不觉耶。林少颕曰:子夏之言,近于墨氏之兼爱意,则广而言有病。又云子夏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已,丧其子而丧其明,何不曰四海之内皆吾子也。予谓林氏既知病其言,则此言不必出。但云何不以寛牛之意,自寛则可矣。

  子贡问政,夫子荅以民信之。又曰:民无信不立。夫民信之者,为民所信也;民无信者,不为民信也。为政而至于不为民信,则号令日轻,纪纲日弛,赏不足劝,而罚不可惩,委靡颓堕,无事不能立矣。故宁去食而不可失信,盖理所必至,非徒立教之空言也。注疏甚明,固无以易。而晦庵过为曲说,夫三者初无先后,而曰兵食足而后吾之信可以孚于民。信于民者在我,而曰以民德而言,则信者民之所固有。不立者,国之事也,而曰民有以自立。其义迂回,皆不足取。虽然此一信字,古今误认者多矣,岂独朱氏而巳哉。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由也;至必使无讼。此自三章不相干渉,但记者以类相附耳。尹材曰:子路言简而中理,故片言可使罪人服。子路重然诺,恐不果践言,故无宿诺。此说为是。晦庵曰:子路忠信明决,而人信服之,故能以片言折狱,而所以取信于人者。自夫素无宿诺而飬之,过矣。夫然诺之信,岂所以服罪人者哉。林少颕曰:子路一闻,夫子见与之言,遂有骄恣之心,方且无宿夜,然诺不待明日,必条而行之,欲天下之人信也。孔子见其如此故,复抑之。盖三句只是一叚,与乗桴浮海、衣敝缊袍章同例,其说益迂,不足取也。所谓片言者,特甚之之词。自当以意逆志,而晦庵遂云不待其词之毕,过矣。

  樊迟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则继之以举直错枉之言。子夏广之,而及于舜、汤,举伊、皋之效,此一叚皆论知人之智耳。与问仁之意,全不相关。故南轩觧能使枉者直,则曰知人之功用。如此觧不仁者,逺则曰此可见知人之为大,文理甚明。而龟山、晦庵、无垢之徒,皆以为兼仁智而言。其意含糊,了不可暁。岂以樊迟屡疑,子夏深叹,且有逺不仁之说。故委曲求之,而至于是与。窃所不取。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母自辱焉。古今觧者,未尝有异说。而张无垢曰:自者,由也。如自天佑之之自朋友之道,所以不终者,多由取辱之路以交之也。设数以钤制,而不忠告之,取辱也。危言以控阨,而不以善道之,取辱也。制之于巳,然禁之于巳,发非所谓,不可则止,取辱也。平居探其所志,观其所趋,倘有不善之萌,非道之念,则要之以礼,正之以义,所谓不可则止也。其迂谬可笑甚矣,而反以先儒为非,此亦过于厚,而不知君子之中道者。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致兴丧者。子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几近也。即下文不几乎之几耳,三字自为一句,一言得失何遽至于兴丧,然亦有近之者,此意甚明,初无可疑。而晦庵乃训曰:为期,未可以如此,而必期其效,无谓甚矣。

  子贡问当时从政者,子曰: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蘓氏曰:此有谓而言,不知其谓谁。子贡之问必有所指,不然从政之人非一,而举以为斗筲,可乎?此论亦有理。张无垢乃曰:礼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子贡正犯夫子之禁,故夫子自称如此。予谓天子之过,庶人得以议之,而谓士不可非其大夫乎?此说盖出于孙卿,未必圣门之事,就使诚然,但不可昌言于众耳。师弟之闲,真寔语话,何必周谨如是哉。

  子贡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晦庵曰:善者好之,而恶者不恶,必其有茍合之行;恶者恶之,而善者不好,必其无可取之实。其说是矣。东坡曰:此未足以为君子也。为问者言也,以为贤于问者而巳。君子之居乡也,善者以劝不善者以耻,夫何恶之有?予谓此论虽髙,然善恶异类犹氷炭也。妬贤丑正,亦小人之天资,岂能尽以媿耻望之哉。使凡不善者皆知见善人而耻之,则世无小人矣。抑孔子之观人,初不以此,若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则亦亲求其实而巳,岂徒取决于乡人之好恶哉。

  胡氏曰:宪问一篇,疑皆原宪所记。慵夫曰:论语本无萹名,今之篇亦不成义理,如学而、述而、子罕之类,是何等语。且章自为指,不相附属,岂可以两字冠之?此盖后儒以简册烦多,欲记习之,便因其科节以为号。前辈既已辨之矣。胡氏徒见前章如原宪自称者,遂谓一篇悉原宪所记,此臆度之说,岂可必哉。又疑里仁篇自吾道一贯至君子欲讷于言十章,出曾子门人;公冶长篇多出子贡之徒,益无所据,删之可也。

  夫子不荅南宫适之问。说者不一:或谓明理而无所疑,故不荅;或谓嫌以禹、稷比已,故不荅;或谓禹、稷之有天下,止于躬稼,其言不尽,故不荅;或谓为善非以干禄而禄以天下,尤非学者所宜言,故不荅;或谓虽不形言,必有目击首肯之意,是皆臆度,非必其真。张无垢曰:此章全在不荅处,圣人立论,坐见万世之后,要不使有时而穷无力,非所以取天下也。然以有力而得之者,徳固宜其有天下也。而不得者亦多矣。是适言虽美,有时而穷也。夫子将言其非恐害名教,欲言其是,则其病犹适也。故将付之不荅而已,至其既出,而谓之尚徳君子者,盖称其用心耳。此说为善,殊胜诸家也。

  或问子西于孔子,子曰:彼哉彼哉。郑大夫公孙夏、椘令尹公子申皆字子西,马注两存之。东坡曰:或谓椘子西,非也。昭王之失国,微子西,椘不国矣。颍濵曰:公孙夏无是言者,非所以当问。此盖椘子西也。昭王欲用孔子,子西知孔子之贤,而疑其不利椘国,遂沮之,使圣人之功不见于世。世之不知孔子者众矣,皆未甞疾。而独于子西者,以其知我而疑我耳。予谓颍濵以公孙夏不足问,固似有理,其自为说亦未当也。夫子之论人,毁誉抑扬,一以至公,而无容心焉。今以沮巳而遂短之,是其言出于私怨也,圣人恐不如是。晦庵曰子西能让椘国,立昭王,而改纪其政,亦贤大夫也。然昭王欲用孔子而子西止之,其后又召白公胜以致乱,则其人可知矣。此说颇安。虽然以子产、管晏而夫子不过称其一节,子西之事业虽有可取,在圣人观之,亦何足多道哉。恐不必深求其故也。

  子路问成人章。胡氏以今之成人者,何必然为子路之语。此盖惑于曰字耳。观其文势,殆不然也。

  前汉邹阳为梁孝王说王长君云:鲁哀姜薨于□□。子曰:法而不谲以为过也。颜师古曰:言齐人守法,而行不能用权,以免其死。予按:语称桓公,正而不谲,盖总言其行;事直而不诡,贤于晋文耳。邹阳之说,殊为乖戾。然东坡引为证,而又以纳辰嬴,实晋文之谲。其失愈甚。

  管仲不死子紏之难。孔子曰如其仁。程子曰桓公兄子紏弟仲私于所事,辅之以争国,非义也。桓公杀之,虽过,而子紏之死,寔当仲始。与之同谋,遂与之同死,可也。知辅之以争,为不义,自免以图后功,亦可也。故圣人不责其死,而称其功。而春秋书之亦曰:公伐齐纳紏,不书子不当立也。齐小白入于齐,系之齐,当有齐也。若使桓公弟子紏兄仲,所辅者,正桓夺其国而杀之,则仲之与桓不可同世之雠也。计其后功而与其事桓,圣人之言无乃害义之甚,启万世反复不忠之乱乎。道学诸公,多主此说。然司马迁、杜元凯皆以子紏为长,而诸子传记言桓公杀兄者多。独汉薄昭尝称桓公杀弟以反国,而韦昭注云子紏兄也,言弟者讳也。今宋儒遂以紏为弟,岂别有所从乎?若止以薄昭为据,则其说固未定也。左传经槩云纳子纠而公、榖之经不书子。夫三家所传,原有得矣。今徒以顺于巳意,遂独是公、榖,则其说亦未定也。其言齐小白入于齐者,彼自是齐人耳,文势固然,恐无他意,则其说又未定也。以未定之说,而断然自谓得圣人之旨,安能使后世必信哉。然则奈何曰不必论也,使子纠果何弟,则三尺之童皆知其不当争,管召固不必死,而子路之徒亦何所疑乎?盖家语亦载此事矣。孔子言之曰:管仲不死,子纠量轻重也。子纠未成君,管仲未成臣,家语浮夸,未必真出于圣人。然其义有可以发明乎此者,夫子纠、桓公皆襄公之庶弟,而非冢嫡,各因畏祸而出奔,当是之时,立者従之,亦唯国人之听而巳。桓公以髙国之召,自莒先入,国人奉以为君,勃无异议,则齐既为桓公之有,子纠虽长而势不得争,寔未成君也。管仲无必死之义,而有匡天下救生民之功。所慊者小,所成者大,孔子权其轻重而论之,故不以管仲为非仁,而亦不以召忽为不当死。邢氏疏义畧得之矣。如其云几近之谓也,言亦可以为仁耳。注疏:晦庵以为谁如其仁,其于辞义俱为不顺。南轩曰:夫子所以称管仲者,皆仁之功也。问其仁而独称仁之功,则其浅深可知。只为子路疑其未仁,子贡疑其非仁,故举其功以告之。若二子问管仲仁乎?则所以告之者,异矣。葢圣人抑扬之意,其说甚善。东坡曰:以管仲为仁,则召忽为不仁乎?曰量力而行之,度徳而处之,管仲不死仁也;召忽死之亦仁也。伍尚归死于父孝也,伍员逃之亦孝也。时有大小耳。此论甚佳。子路、子贡以召忽为仁,管仲为非仁,孔子独明管仲之事,而不论召忽,则召忽之为仁,可知矣。其言匹夫匹妇之谅,此自别指无名而徒死者耳。意不在召忽也,忽岂自经沟渎之类哉。程子又言王魏当死建成,而不当事文皇,此犹不然。是时髙祖固在位也,建成未成君,而文皇之立,寔髙祖之命,则二子因难而死,固好不死而事文皇,亦可也。

  胡氏觧孔子请讨陈恒事,云:春秋之义:杀君之贼,人得而讨之。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呜呼,此何等事,且孔子有何权而得擅发之邪。其纰缪可笑,亦已甚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七 论语辨惑四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晦庵曰:耻者,不敢尽之意;过者,欲有余之辞。盖以而字,故此生论耳。初若可喜,而义训终不安,止当从旧。

  作者七人,虽不见主名,其文势似与上文为一章,子曰字疑衍。

  君子固穷,当从注疏。伊川以为固守其穷。好事者或取之,而寔不然。葢子路之意,止疑君子不当穷,而非论处穷也。夫子言固有穷时,但不若小人之滥耳。伊川之义,盖亦在其中,而遂以固字为说,则过矣。

  子曰:由知徳者鲜矣。呼其名而告之,以谓人之能是者少耳,意在警子路,亦不可知。然其文势则非直指之也,而说者皆云为愠而发,过矣。且中间有告子贡多学一贯之章,则既已间断,安得通为一时之事哉。盖孔子世家亦载此而一贯语,上加“子贡作色”四字,所以生学者之疑。呜呼,觧经不守其本文,而信传记不根之说,亦见其好异喜凿矣。

  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南轩曰:春秋之时,风俗虽不羙,然民无古今之异。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者,亦此民耳。所说甚好,然记者以此属于圣人无毁誉之下义,终龃龉。疑是両章而脱其“子曰”字。

  晦庵觧小不忍之义,曰: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皆是。夫慈爱而无断,妇人之仁也;果敢而轻发,匹夫之勇也。二义不同,岂有一言而兼二义者哉。谓其俱通而并存之,则可矣。然君子未有以残忍之忍教人者,虽王氏尝有此训,详其文义,止从旧注为长。

  子谓民之于仁甚于水火。马融曰:水火及仁,皆民所仰而生者,然蹈水火或时杀人,蹈仁未尝杀人,所以仁为甚。王弼曰:民之逺于仁甚于水火,见有蹈水火者,未尝见蹈仁者。邢氏疏两存之,而近世诸儒多从融义。以文义观之,弼说为是。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周式、杨杰以师为众,张九成以让为责,刘原父、吴元长则曰当仁而传道,可以为人师,喈不近人情,不足取。程氏曰:为仁在巳,无与譲若善,名在外,不可不譲。恐夫子之意,亦不及此。唯晦庵云:言当勇往而必为,虽师亦无所让,斯得之矣。葢此乃甚之之辞,非真语师对也,学者当以意逆之。

  天下有道,庶人不议,止当如旧说。而张九成以为窥议王室之意,至引髙观见魏政不纲退结豪杰事,此过正之论也。

  夫子荅子张恭寛信敏惠章,晦庵载一李氏者之说,曰:此章及六言、六蔽、五羙、四恶之类,皆与前后文体大不相似。其言无谓不足信也。晦庵择取众说,颇为精简,如此等事,何必録哉。

  东坡以患得之当,为患不得之。盖阙文也,余以为然。

  子以博奕贤于无所用心。晦庵载李氏之说,曰:非教人博奕也,以甚言无所用心之不可耳。可谓能以意逆志矣。杨氏曰:饱食逸居,无所用心,则放僻邪侈,将无所不为,故以是而系其心,岂不犹贤于已乎。南轩亦云:信如斯言,则是圣人真欲使人为之矣。苟其人了不用心,于他善将恃此以为足乎,甚非立教之本意,故不取。

  夫子闻子游弦歌一章,本无疑义。王补之曰:子与其徒戏,亦可乎?曰:戏者,人情之所不免,但不为虐而已。而谢上蔡曰:小国寡民而以治天下之道治之,真乃牛刀割鸡耳。圣人之哂,固宜然,恐二三子疑之,因以务大忽小,故从而释之。吕与叔亦云,辨之则愈惑,故自受以为戏。窃谓不然。夫使为上者知所以爱人为,下者知所以敬上,是道也,安往而可废,而谓不当施之小国之间乎。彼其心止,以圣人不应有戏,是故妄生此论。林氏曰,圣人一话一言,无非教者,前言戏之,观子游之对耳,武城之治达天下,可也。其说甚佳。

  孔子谓殷有三仁,而记者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当纣之无道,三人者皆尝谏争而不能救也。微子知其颠隮之不免,故遯于荒野而避之。二子不去,而一被囚,一见杀,皆出于不幸耳。而其爱君忧世、忠贞恻怛之诚,则三人之所同。故孔子俱称其仁,初不在于去就之迹也。后人泥于记者之言,以为三人之所为不同者,各有深意。而孔子之所取,亦不过此,遂委曲而为之说。王氏曰:微子不去,无以存殷之祀;箕子不奴,无以贻天下之法;比干不死,无以示人臣之节。杨杰亦云:微子仁于其亲,比干仁于其君,箕子仁于万世。林少颕曰:去者,仁之清;奴者,仁之和;死者,仁之任。张无垢曰:比干之节易明,而箕子之仁难言,微子存商祀,其仁为大,故居二子之先。皆过论也。甚者又曰:纣无道而周有道,故微子去纣而归周,以为亲戚叛之,之证若然,乃名教之罪人,尚足言仁乎?洪范一书,诚为大典,然亦归周之后,因武王之问而陈之耳。使其平居果有意于垂世则着之简册?足矣縦复不然未为大过,而乃坐视国亡,佯狂苟免以俟兴王而付此,恐仁者亦所不忍也。杨氏曰:三人者,各得其本心,故同谓之仁。范氏曰:三人者皆可以有天下,故均之曰仁。二说皆疎,而范氏尤甚也。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大势则两句相耦,细分则四者各为用。东坡曰:博学而志不笃,则大而无成;泛问而逺思,则劳而无功。偏枯而不类矣,朱氏不必败。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信而后谏。尹氏曰:事上使下,皆以信为主,人之不信者,皆已之信不足以取信故也。晦庵亦云,事上使下,皆湏诚意,交孚而后可以有为王,紫微广之曰,仰以事君,必先罄尽,忠赤深结主知,而使上见信;俯以临民,必先诰诚,号令感化人情,而使下见信。下既见信,则以之役使,虽劳不怨;上既见信,则以之献替无言。不従是道也,出于至诚而已。其说甚佳。盖此信字在我者之事耳,而世人多错认了人臣畏罪而不言,輙以是借口,曰上不吾信也。或一谏不从,则奉身而去,自谓无愧于其心。呜呼,彼亦常先尽其在我者乎。

  子夏曰大徳不踰闲,小徳出入可也。夫惟大徳之人,然后周旋中节而不踰闲,小徳则不能故乍出乍入而无定。尹氏曰:有一不善,是出入也。此说得之。曰:可云者,犹言中人之性可上可下耳,非可之谓也。旧疏曰:不责其偹。故曰:可。晦庵云:大徳小徳者,大莭小莭也。人当先立乎其大者,小者或未尽合理,亦无害,此则认为许可之可矣。夫细行不矜,终为大徳之累;跬歩必谨,犹忧其过举也。而谓小节有时而踰闲,岂君子之训哉。晦庵既已失之,而又载吴氏之说,以为此章不能无弊。噫,子夏本言小徳之无常,而学者乃以为语之病,亦已诬矣。吴氏者,何人也。贤贤易色章既云子夏之言,其弊将至于废学,而于此复云子夏之过。斯人何其不幸也。

  子夏曰:君子之道,焉可诬也。颖濵古史论曰:善乎子夏之教人也,始于洒扫应对进退而不急于道,使来者自尽于学。曰:引月长而道自至。孔子曰:君子上逹,小人下逹。达之有上下,出乎其人,而非教之力也。今世之教者,闻道不明,而急于夸世,非性命道徳不出于口,虽礼乐刑政有所不言矣,而况于洒扫应对进退也哉。教人未必知,而学者未必信,矜为大言以相欺,天下之伪自是而起。此子夏之所诬也。蘓氏之言深切时病,予故表而出之。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旧说以仕优为优,间有余力学,优为徳业。优长岂有一字而二义,不若皆训为有余力也。上蔡曰:学与仕一也。学优则仕亦优,仕优则学亦优,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无垢从而广之,曰:仕之与学,皆以优游处为极耳。优游则见理明白,虽万事纷纭,千古治乱,皆能灼知其所以然,而从容以应,故能起当今之弊壊,断千古之兴亡。仕而如此,虽不挟策读书,而天下之理已在此矣,岂非学乎?学而如此虽不莅官行法而天下之理已在此矣,岂非仕乎?此论甚新,人亦多喜之者。以予观之,不唯于语法不顺,而义亦未完也。夫学之优者,虽不莅官而施于德业,是亦为政,强名曰仕,犹或可也?不知仕之所以见理明白,灼知千古之治乱者,何从而得之。故有天资通敏暗合古人者,要不可恃之以为足也。而曰是亦为学,何必读书,可乎?此说果行,则学有时而废矣。予不得不辨。

  夫子言孟荘子之孝,以不改父之臣与政为难能。东坡曰:闻孟献子之孝,不闻荘子也,遂疑为献字之误。夫圣人以为孝则固孝矣,而必求他证而后信,不亦过乎。邓氏:献子有贤徳,荘子未有闻焉,而能用其臣,守其政,其孝所以为难,此虽顺于经,而未见所以难之义。南轩曰:父之臣与政果善,固当奉而行之,不幸而有悖于理,害于事者,则当察而更之,是乃致其诚、爱于亲矣。荘子之不改意者,其政虽未尽善,而亦不致悖理害事之甚,故有取其不忍改也。盖善而不改,乃其当耳,不必称难能;恶而不改,则是成父之恶,不可称难能也。胡寅曰:荘子之继世也,必其先臣,先政有不利于已者,他人不能不改,而荘子能之,是以称其难。是二说者,可谓有理矣。而胡氏尤亲切,学者其详焉。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晦庵曰:卑下之处,众流之所归,不善之地,恶名之所聚,言人当常自警省,不可一置其身于不善之地,非谓纣无罪而虚被恶名也。其说甚佳。东坡以为子贡言此者,盖不许武王代纣之事。而张无垢亦称其有恕纣之心,贤于孟子贼仁残义之说,皆谬见也。子贡之意,在使人慎所居。而二子乃为恕纣而甚,武王不亦异乎。子贡虽恶称人之恶者,亦何至湔洗桀、纣,以为忠厚哉。汤、武大义,圣人固有定论矣。今乃妄坐訾毁而为独夫,是亦惑之甚也。

  尭曰:咨尔,舜至,公则说。东坡谓其杂取禹谟、汤诰、泰誓、武成之文而颠倒失次,不可复考。盖孔子之遗书,编简絶乱,有不可知者,故置之不论,而道学诸公曲为义训,以为圣人微言深旨。子(予)谓东坡之说为近人情,故从之。程氏曰:曰予小子履上当,脱一汤字。呜呼,岂特此一字而已哉。

  孔子谓政当屏四恶,而其一曰出纳之吝。谓之有司与暴虐贼同称。夫当出则出,当纳则纳,自有道存,岂容或吝。葢非谓在君为不可,而有司亦不当耳。物,君之所命也,而有司掌之;出纳,君之所命也,而有司奉之。岂有君不吝于上,而有司当吝于下乎?上下同心以归于至当,三代之直道也。自世之鄙夫惧失陷而获罪,求増羡以为能,是故习成此风而不能免。孔子所谓有司者,亦就其弊而言之耳。而王安石遂以屯膏吝啬为臣道之正,其所见頋不鄙哉。以此谈经,安得不戾。圣人以此为政,安得不害天下。

  

  

  

  

  

  

  

  

  

  

  

  滹南遗老集卷之八 孟子辨惑

  孟子谓,说诗者不当以文害辞,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赵氏曰:欲使后人深求其意,以觧其文,不但施于说诗也。此最知言。盖孟子之言,随机立教不主故常,凡引人于善地而已,故虽委巷野人之所传,苟可驾说以明道,皆所不择其辞,劲其气,励其变,縦横而不测,盖急于救世而然。以孔子微言律之,若参差而不合,所以生学者之疑。诚能以意逆志而求之,如合符契矣。赵氏虽及知此,而不能善为发明,是以无大功于孟子。司马君实着所疑十余萹,盖浅近不足道也。蘓氏觧论语与孟子辨者八,其论差胜,自以去圣人不逺,及细味之,亦皆失其本旨。张九成最号深知者,而复不能尽,如论行仁政而王,王者之不作,曲为护讳,不敢正言,而猥曰:王者,王道也。此犹是郑厚辈所见。至于对齐宣、汤武之问,辨任人食色之惑,皆置而不能措口。呜呼,孟之意难明如此乎?

  伊川觧取伤亷,曰:如朋友之馈,是可取也;然巳能自足,则不可取之,便伤亷。予以为孟子之意,止谓于义,一何如耳,岂论已之有无哉。义所当取也,巳(己)虽有余,取之何害;果不当取,虽其不足亦不可也。其说与伤惠,则曰:可以无与而与之,则却于合者;无以与之,如博施济众,固圣人所欲也。然五十者方衣帛,七十者方食肉;如使四十者衣帛,五十者食肉,岂不更好。然力或不足,则当衣帛,食肉者反不足矣。所以伤惠。此又迂阔之甚也。孟子亦曰:与之不当,则将以为惠,而适害之耳。何劳曲说?呜呼,明经如程氏亦可谓难得矣。然时有此等,故未能尽厌乎人心。

  仲尼不为已甚者。盖每事适中,皆无大过耳。或者见论语疾不仁之言,及孟子论泄栁叚干木事,亦有已甚字,遂专以此意觧之,失之拘矣。然已甚之事,在他人或有之,非所以论仲尼也。圣人于本分之外,无毫末之过,岂至于已甚而后不为乎。

  南轩觧久假而不归,曰假之则非真有矣,而谓乌知其非有此阐幽以示人之意,盖五霸暂假而遽归者也。使其假而能久,久而不归,则必有非苟然者。孰曰非已有乎,盖有之者不系于假,而假于不归耳。孟子斯言与人为善,而开其自新之道,所以待天下后世者,可谓宏裕矣。其说甚好。晦庵曰:假之终身而不知其非真。有又有云假之虽久,终非已物,陋哉斯言也。天下之人不能皆上性君子多方,教人要以趋于善而已,故利而行之,勉强而行之,皆在所取,以为成功,则一也。若如朱氏之言,自非尧、舜,举皆徒劳而无益,谁复可进哉。方渠未成书时,甞有此义质于南轩,南轩答之如今所说,而卒从巳意,甚矣好髙而不通也。东坡曰假之与性,亦异矣。使孔子观之不终日而决,何不知之有。呜呼,孟子岂诚不能辨此乎。蘓氏几于不觧事。

  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东坡曰:嫂溺援之,亦礼也,与李泰伯之说同。夫孟子云此,固正礼,然有时而从权耳,岂谓权即非礼乎?二子可谓以辞害志矣。

  子产以乗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夫桥梁之政,野人皆知之。曽谓子产而不及知乎此,必有司之不职。或偶圯壈而子产适见,因以救一时之急,岂专以此为惠。而孟子亦岂诚讥子产哉。盖世有不知本末,如移民移粟、遗衣遗食之徒,故借其事以为戒耳。东坡遂以孟子为失;张子韶既知其出于一时,而复求子产之病,以寔孟子之言,是皆非也。

  东坡以孔子去食存信之义,破孟子礼轻食色重之论,以为使从其说,则礼之亡无日矣。张九成亦疑其非而置之不说。予谓不然。子贡以去取为决,故孔子以去取决之,任人以轻重相明,故孟子以轻重明之,其势然耳。使任人之问,如子贡之问,则孟子之所答亦将如孔子之所答矣。孟子之言未可瑕疵,南轩颇见其旨,但辞不能达耳。

  孟子语人,每言性善,此止谓人之资禀皆可使为君子。盖诱掖之教,而蘓氏曰:孟子有见于性,而离于善,善非性也。使性而可以谓之善,则亦可以谓之恶。其说近于释氏之无善恶,辨则辨矣,而非孟子之意也。

  吕东莱曰:以君子之言借小人之口发之,则天下见其邪而不见其正;以小人之言借君子之口发之,则天下见其正而不见其邪,是故大诰之篇入于王莽之笔,则为奸说;阳虎之语编于孟子之书,则为格言。非变其言也,气变则言随之变也。慵夫曰:以论似髙而寔非也,言之邪正,顾人何如岂气所能变哉。莽之文奸固不待辨,而阳虎之语人皆疑焉。夫阳虎志于为富而不在仁,故以仁之害富者言之;孟子志于为仁而不在富,故以富之害仁者言之。阳虎若曰为仁则不得致富,故为富者不暇顾仁;孟子若曰为富则必致贼仁,故为仁者不当务富。此其所以异耳。先儒曰:言有可采,不以人废,误矣。虎之口岂有善言哉。至于仁富不能两立,则理势之固然者。故孟子举之以为滕文厚敛之戒。

  自反而不缩,虽褐寛博,吾不惴焉。不字为衍,不然则误耳。此甚明白,而释者依违不辨,何也?

  孟子必有事焉而勿忘之说,或以心字属上句,或以属下句。予以文势观之,语皆不安,中间或有脱误,未可为断然之说也。

  章子出妻,屏子终身不养,此止是畜养之养,若所谓女子小人为难养者,而注疏、晦庵皆云不使养巳,即是奉养之意,当作去声读,非也。

  吕东莱策问进士:孟子论孔子集大成之说,云譬之金玉,则智始而圣终;譬之巧力,则圣至而智中。以智为尚,则害前说;以圣为尚,则害后说。此虽一时科举之文,实有可疑。学者不得不辨也。以予观之,当云:智譬则力,圣譬则巧,后说字误耳。

  孟子对齐宣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而说者疑焉,予以为警时君之语耳。(不能通)

  滹南遗老集卷之九 史记辨惑一 采摭之误辨上

  诗颂言古帝命武汤。又曰武王载斾。谓之武者,诗人之所加也。殷纪乃云汤曰吾甚,武号曰武王,圣人决无此语。

  燕世家云:民人思召公之政,懐棠树不敢伐。赞又云: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谓之爱棠树,则可云怀与思,不可也。

  尚书尧典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畴咨若予采,驩兠曰:共工方鸠僝功。帝所谓若时、若予采者,其义虽不甚明,要之是两事,而本纪于后节但云:尧又曰谁可者,却只是申前事也。

  舜典称:四罪而天下咸服,言刑之当而已。史记帝尧本纪云:舜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至舜纪则引左传所载浑沌、穷竒、梼杌、饕餮之事,云流四凶族,迁于四裔,以御魑魅。文虽差殊,其为四罪一也。一则曰变四夷,一则曰御魑魅,舜之意果安在哉。盖二者皆陋说,不足取焉且。此事止当作舜纪,而复见于尧,止当从经而反取于传纪之语,不亦冗而杂乎。

  夏本纪载皋陶之言,曰:翕受普施九徳,咸事俊乂,在官百吏肃谨,母教邪淫竒谋,非其人居其官,是谓乱天事。索隐曰此取尚书皐陶谟,为文断絶,殊无次第,即班固所谓疎畧抵牾者也。呜呼,岂特此一节而然哉。

  殷本纪云:汤还亳,作汤诰:维三月,王自至于东郊,告诸侯,群后母不有功于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罚殛汝,母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后稷降播,农殖百榖,三公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有状。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母之在国,女母我怨,以令诸侯。予谓此皆不成文理,今汤诰之书具在,曷尝有此?迁何所据而载之也。

  尚书汤诰篇末云,咎单作明居,而咸有一德。乃伊挚复政将归时所陈,在太甲三篇之下,次第明甚,不可乱也。史记乃谓咸有一德作于汤时,而列之汤诰之后,明居之前,岂非误欤。

  殷本纪云: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之桐宫,三年悔过,迎而授之政。太甲修德,诸侯咸归,百姓以寕,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太甲。夫三篇之书,虽曰伊尹作,然自始至终,皆史氏所録,岂独伊尹褒嘉而作乎。

  封禅书举殷太戊时,伊陟赞巫咸事,云巫咸之兴自此始。按尚书咸乂四篇不见其文,莫晓何义。孔氏但以巫咸为臣姓名,而迁遂以为巫觋。据周公作君奭言巫咸乂王家,与伊尹、伊陟、臣扈、甘盘等同列,盖一代之勲贤,而谓巫觋之类,可乎?且其间又有曰巫咸者,正使为巫觋,亦是其名为咸,安得谓自此而兴乎。索隐引楚词为证,彼楚词何足稽也。列子言有神巫字季咸,自齐来,能言人死生寿夭,岂因而乱乎。

  书序云:伊陟赞于巫咸作咸乂四篇。君奭云巫咸乂王家,夫赞而作书者,一时之事耳。乂王家者总言其功业也。而殷本纪云:伊陟赞之于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乂,何也?

  盘庚篇云:民咨胥怨言,咨嗟而相怨也。史记乃曰:咨胥皆怨,何等语耶。

  盘庚三篇几以告谕臣民之不欲迁者,史记既畧言其大旨矣,而复云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而作,不已乖乎。

  殷本纪云: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惧,祖已乃训王曰云云。武丁修政行徳,天下咸驩,殷道复兴。武丁崩,祖庚立,祖已嘉武丁之以祥雉为徳,立其庙为髙宗,遂作髙宗彤日,及训考之于书。此篇即祖已训王之词,其曰髙宗者,史氏追称耳,诸篇之体皆然,而云武丁既没,祖已嘉之而作,缪矣。且立庙称宗,自国家之事,岂独出祖已之意哉。

  髙宗之训,乃书篇名,自当全着,而但云及训此,复失之太简矣。

  宋世家云:微子度纣终不可谏,欲死之,及去,未能自决,乃问太师,少师曰云云,太师若曰云云,诚得治国。国治身死,不恨为死,终不得治遂亡,则微子既巳去矣,而复记箕子之所以奴,比干之所以死,而终之曰:微子以为父子有骨月,而臣主以义属。父有过,子三谏不听,则随而号之;人臣三谏不听,则可以去矣。于是太师少师乃劝微子去,遂行何邪?此殆似梦中语也。

  殷纪云:纣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太师、少师谋,遂去;比干强谏纣,纣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佯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太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按尚书微子篇所谓太师少师即箕子、比干也。今乃言奔周,与书所记异矣。而周纪又云:纣杀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则迁所谓太师少师者,其乐工邪。若殷纪所称,亦止于乐工,则微子何至与此辈谋决去就,而此辈之奔,亦何为并持祭器乎?至宋世家则曰:武王克殷,微子持其祭器造于军门,前后参差,殆不可晓。

  齐世家云:武王自盟津还师,与太公此作泰誓。鲁世家云:武王伐纣,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按尚书二篇皆王言也,而一以为与太公作,一以为周公佐之而作,何所据也。且作泰誓何加一此字。

  书序云:武王既胜殷邦,诸侯班宗彝,作分器。分器自是篇名,而周纪乃云作分殷之器物,失其名矣。
  金縢一书,盖周公尝请代武王之死,已乃纳册匮中,而秘其事。武王既丧,群叔流言毁公,公东征二年,罪人斯得作鸱鸮之诗,以贻成王,而未敢诮及。因天变以启金縢之书,得公代武王之说,于是悔过自新,而迎公以还。其文甚明,史记鲁世家既载周公纳册金縢,及羣叔流言、周公东征之事,至于封康叔,营洛邑,还政成王,则又云:初成王少时,病周公,自揃其爪,沉之于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识,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蔵其册于府。成王病有瘳,及王用事人,或譛公,公奔楚。成王发府见公祷书,乃泣,反公,公卒之后,始有因天变启金縢事,如书之所记,戾于经矣。然蒙恬对胡亥,亦引周公揃爪及奔楚之事,则战国以来,固已有此陋说,而子长爱竒,因以乱之耳。抑不知所谓小子,其迎者认为何义也。

  周本纪云:成王既迁殷遗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无逸。鲁世家云:周公恐成王有所淫逸,乃作多士无逸。自今考之,多士为殷民而作者也,无逸为成王而作者也。在本纪则并无逸为告殷民,在世家则并多士为戒成王,混淆差互,一至于此。盖不惟抵牾于经,而自相矛盾亦甚矣。至世家杂举二篇之旨,支离错乱,不成文理,读之可以发笑。

  卫康叔世家举酒诰之旨,云诰以纣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妇人是用。故纣之乱自此始。案酒诰之文,曷尝有用妇人语。

  燕世家云:周公摄政,当国践阼;召公疑之,作君奭,君奭不悦周公,周公乃称汤时有伊挚格于皇天云云。夫既云召公疑之作君奭,而又云君奭不悦周公,周公以告之。尚书所载之语无乃重复乎?且谓之君者,犹尔汝也。或但称君或连其名,皆周公面呼之辞,而遂云君奭不悦周公可乎。

  周纪云:成王既崩,召、毕二公以太子钊见于先王庙,申告以文王、武王之为王业之不易,务在节俭,毋多欲,以笃信临之,作顾命。今其书但载成王末命使之率,循天卞爕,和天下以答,扬文、武之训而已,曷尝有二公申告之事哉。
  周纪云:康王即位,徧告诸侯,宣告以文武之业,以申之作康诰。以书考之,此篇乃康王之诰耳。若康诰则成王所以命康叔者也。其谬误如此。且本纪既先序周公作康诰、酒诰等篇,而于此复云书,岂有两康诰邪。

  周纪云:穆王闵文武之道缺,乃命伯冏申诫太仆国之政,作冏命复寕,絶不成文理。

  淮夷徐戎反,伯禽帅师伐之于肹,誓曰云云。作此肹誓,何用四字。

  或谓太史公文皆不见先秦古书,故其记二帝三王事,多与尚书不同。此爱之者曲为之说也。按武帝尝诏孔安国作传,史记儒林传亦具言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盖尚书滋多于是,则其书当时已博矣。縦未列于学宫,子长岂得不见,只是采摭不精耳。彼其所取于他书者,亦多抵牾而不合,岂皆以不见之故邪。

  或问禘之说,子曰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孔子自指掌而言耳。封禅书引之,直云其于治天下也,视其掌。不已疎乎?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千乗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问冉求,则曰:千室之邑,百乗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论语所记云尔,史记仲由传云:季康子问仲由仁乎?孔子曰千乗之国,可使治其赋,不知其仁;而冉求传则曰,季康问冉求仁乎?孔子曰:千室之邑,百乗之家,可使治其赋,仁则吾不知。问子路,孔子曰:如求。夫问者,孟武伯,而迁以为季康子。孔子所荅非惟与论语不同,而二传亦自相乖戾,荒疎甚矣。

  论语载孔子在陈之言,云: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初不言其何为而发也。孟子亦载之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此正是一事,但辞少异耳。史记世家乃两存之,而各着其言之之由,吾意其妄为迁就也。

  论语闵子骞辞费宰之命,曰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盖一时拒使者之言也。史记子骞传直云: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禄,如有复我者,必在汶上矣。殆不成文理。

  论语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司马迁意其太久也,遂加学之二字。夫经有疑义,阙之可也。以意増损可乎?然史记如此者,何可胜数。

  孔子答陈司败:昭公知礼,司败以孔子为党,巫马期特传其语而已,既非期之言行,又非孔子之训诲,而専着此以为期传,甚无谓也。所谓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乃答樊迟问知之言耳。然则迁之所引既误,而司马氏辨之者亦非也。

  南容传云:容问羿、奡、禹、稷事,夫子不答。容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国有道不废,国无道免于刑戮。三复白圭之玷,以其兄之子妻之。按论语此是三章不相附属,而迁合之为一,殆不可读也。

  孔子尝谓子贡曰:予一以贯,非多学而识者,盖泛以告之耳。而史记以为在陈蔡时,因子贡作色而云,不知一贯之说何以寛子贡也。子张问行,孔子语之以忠信笃敬,此亦平居之所讲明。而史记又谓因陈蔡之困而发,何所据耶?

  孔子世家载楚狂接舆歌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加两助字,不惟非其本语,抑亦乱其声韵矣。

  仲由传云子路喜从逰遇长沮桀溺荷莜文人彼亦偶从夫子耳便谓其喜从逰何以知也且此事亦不必録

  孔子世家云: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喟然叹曰:莫我知。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逹,知我者其天乎;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栁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行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以论语考之,以上三章皆泛称子曰,不记其在何时因何事也。而迁着于此盖亦妄意云尔。其论夷、恵之属,尤无谓也。

  孔子世家总书行事,有云,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是日哭则不歌,见齐衰瞽者,虽童子必变。三人行,必得我师。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史氏之所记孔子之所自言,岂可混而不别。迁采经摭传,大抵皆踳驳,而二帝三王纪、齐鲁燕晋宋卫孔子世家,仲尼弟子传尤不足观也。

  孟子初见梁王,王汛问利国之说,孟子以仁义答之。他日又以挫衂于邻国之故,求所以洒其耻者,孟子复劝之以施仁政,分明是两节,而魏世家云,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逺千里,辱幸至敝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为人君,仁义而巳矣。何以利为文辞,杂乱矣。

  或疑孟子劝齐伐燕,孟子辨之甚明。而燕世家乃云,孟轲谓宣王曰: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何从得邪,此直以或疑而意之耳。苑璞曰:司马迁不信真,孟子而信假,孟子诚中其病。

  舜本纪云:象以舜为已死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孟子乃是象徃入舜宫,舜在床琴也。

  左传曰:郑武公夫人武姜生荘公及叔叚,荘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而爱叚。杜注云,寤寐而庄公已生,故惊而恶之。史记曰: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难,夫人勿爱,后生少子叔叚,叚生易,夫人爱之。予谓如左氏之说,荘公之生盖易矣,夫人特以怪异而恶之耳,迁反谓之难,而又谓叚生易,何邪?此虽无系于利害,亦可以发一笑也。

  左传记石碏之言,云陈桓公方有宠于王。刘子玄谓陈侯尚存,未当称谥,当矣。如鲁世家云,公子挥欲为隐公杀桓公,隐公不从,挥反譛隠公于桓公,曰:隐公欲遂立去子,子其图之,请为子杀隐公。其病犹左氏也。

  春秋荘公七年夏四月辛夘,夜中星陨如雨。夫如雨云者,直言其状之多若雨,故以为异而记之。后世史书五行志亦时有载此者,左氏乃谓与雨偕而下,杜预遂以如训而盖失之矣。至史记宋世家则并举之,曰宋地霣星如雨,与雨偕下,岂不愈缪哉。

  鲁荘公七年四月辛夘,夜中星陨如雨。僖公十六年正月戊申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左氏云陨石于宋,陨星也。史记世家乃谓宋襄公七年,宋地霣星如雨,与雨偕下,六鶂退蜚。按春秋星陨如雨,初不指其在宋,且荘公七年之四月,与僖公十六年之正月相去亦逺矣,安得并为宋地同时之事乎。盖见左氏释陨石为陨星,故误志焉。而陨石之事反遗而不书,荒疎甚矣。

  据左氏传注,鲁僖公为闵公庶兄,故夏父弗忌曰:新鬼大,故鬼小。而史记乃云,愍公被弑,季友自邾奉愍公弟申入,立之,是为厘公,厘公亦荘公少子,未知孰是。

  左氏云,季文子卒,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无蔵金玉,无重器偹,君子是以知季文子之忠于公室也。相三君矣,而无私积,可不谓忠乎。史记则云,家无衣帛之妾,廐无食粟之马,府无金玉,以相三君,于文为悖。

  卫世家云,蒯瞶与浑良夫盟,曰免子三死无所。与按左氏但云三死无与,无与即免也,今更加免子二字,不亦赘乎。

  吴世家云,季札自卫如晋,将舍于宿,闻钟声,曰异哉。吾闻之,辨而不徳,必加于戮。夫子获罪于君以在此,惧犹不足,而又可以畔乎。夫子之在此,犹燕之巢于幕也;君在殡而可以乐乎,遂去之。文子闻之,终身不听琴瑟。卫世家云,季子过宿,孙文子为击磬,曰不,乐音大悲,使卫乱乃此矣。一以为钟,一以为磬,此未足深病。然如前说则是文子自作乐,而季子适闻之也;如后说则是文子为札而作也。前说则罪其不自愧惧,而安于误乐;后说则以音声之悲,而知其为乱之惩,是何乖异而不同邪。按前说本于左氏,当以为是;后说正有他?亦相矛盾,而不应取也。且左氏但言又何乐,而史记改之云可以畔乎,其义亦乖。盖获罪于君,即所谓畔也,而何在于击钟邪。司马贞既知其非矣,而曰畔字当读为乐,亦强为之说也。

  史记称宰予与田常为乱,夷其族。前人辨之,曰齐相阚止亦字子我,故迁误以为然。考之左氏,先书阚止而后称子我,注言子我即阚止也。今齐世家亦然。而田完世家乃云,子我者,阚止之宗人,则其谬误,岂独宰予之事哉。

  齐世家书子我为阚止,而田完世家作监止;楚世家称昭王名珍,而伍员传作轸;卫世家称荘公名蒯瞶,而仲由传作蒉瞶;卫世家云孟黡敌子路,而仲由传作壶黡,是不当从一乎。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 史记辨惑二 采摭之误辨下

  左传昭公二十年十月,齐景公疥,遂痁,期而不瘳。梁邱据与裔欵言于公,曰:吾事鬼神豊于先君有加矣,今君疾病,是祝史之罪也,盍诛祝史?晏子不可,曰:民人若病,夫妇皆诅,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十二月,晏子侍公于遄台,梁邱据驰而造焉,饮酒乐公,曰:古而无死其乐若何?晏子曰:古而无死,则古之乐也,君何得焉。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前因之,有逄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古若无死,爽鸠氏之乐非君所愿也。二十六年冬,齐有彗星,齐侯使禳之,晏子曰,无益也,祇取诬焉,天道不谄,不贰其命,若之何禳之。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公叹曰:羙哉室,其谁有此乎?晏子曰:敢问何谓也。公曰:吾以为在德。对曰:如君之言,其陈氏乎?列子曰:景公游于牛山,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羙哉国乎,郁鬰芉芉,若何去此国而死乎?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史孔、梁邱据从而泣,晏子独笑于旁,公曰:寡人今日之逰悲,孔与据皆从而泣,子之独笑,何也?对曰:使贤者而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则荘公、灵公常守之矣。

   数君者将守之,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惟事之恤,何暇念死乎?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见不仁之君,见谄谀之臣,臣所为独窃笑也。史记齐世家杂取二书之说,云鲁昭公三十二年彗星见,景公坐柏寝,叹曰:堂堂谁有此乎?群臣皆注,晏子笑,公怒,晏子曰:臣笑群臣谀甚。景公曰:彗星出东北,当齐分野,寡人以为忧。晏子曰:君髙台深池,赋敛如弗得,刑罚恐不胜,茀星将出,彗星何惧乎?公曰:可禳否?晏子曰:使神可祝而来,亦可禳而去也,百姓苦怨以万数,而君令一人禳之,安能胜众口乎?呜呼,此一事也,而差互不同如是,其余谬妄,可胜道哉!

  左传介之推荅母之言,曰:身将隠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史记重下文之二字,或言如此意乃足,因疑左氏脱误。予谓不然。古人语简有如此者:礼记云,晋献公将杀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丽姬,是我伤公之心也。孟子辨百里奚事,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缪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亦是类也。且迁记汉文之语,云吾独不得亷颇、李牧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此复何异而独疑,推之言也,虽然亦不可为法也。

  周纪云,晋文公召襄王,襄王会之河阳践土。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按左传仲尼言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狩。今直云书讳,谁得而知也。

  左传称晋灵公欲攻赵盾,其右提弥明死之。又谓初,盾田于首山,舎于翳桑,见灵輙饿而食之,后輙为公介,御公徒而免,盾问其名居,不告而亡。夫言其职,则明为右而輙为介;言其所终,则明死輙亡,其为二人明矣。而史记云桑下饿人即提弥明,且又以为宰夫,何耶?左氏之说未必皆可信,然迁之所记寔以是为据焉,则其舛误不得不辨也。

  晋世家云,赵盾尝田首山,食桑下饿人,饿人舍其半日。宦三年未知母之存否,愿遗母。夫存否且不知,愿安所遗乎?左传有今近焉三字于理乃通,迁卤莽而失之耳。

  晋赵盾弟穿弑君,董狐书盾弑以示于朝。盾不伏,狐曰:子为正卿,亾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仲尼称狐为良史。左氏云尔,晋世家既从之矣,而赵世家复云:君子讥盾为正卿,亡不出境,反不讨贼,故太史书之如此。是先出于士论,太史因之而书也。文既冗复,而意又矛盾,无乃不当乎?

  左氏记鉏麑事,云盾盛服将朝,坐而假寐,麑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触槐而死。公羊以为见盾闺门无人,且食鱼飱,嘉其易而俭。故尔史记则云,盾闺门开居处节。麑曰:杀忠臣,弃君命,罪一也,乃死。吾不知闺门开居处节,何以为忠也?

  郄克耻为齐母所笑,誓曰:所不此报,无能渉河。左传云尔,齐世家曰:不是报,不复渉河。意既异矣。至晋世家则又云,不报齐者,河伯视之。记一事而差殊若是,失之不精也。

  左氏曰:郄克聘于齐,既登,妇人笑于房,郄克怒,故有鞌之役。杜注云,跛而登阶,故笑之。谷梁子曰:季孙行父秃,却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聘于齐。公羊曰:却克、臧孙许聘于齐,或眇或跛。而史记复云,却克偻,鲁使蹇,卫使眇。然则果谁可信乎?三传之不同,各记所闻,固无足怪。史记因传而出者也,不从此则从彼,乃又乖异如此,何也?

  左传曰:白公胜在吴,子西召而用之,后以救郑之故,欲杀子西,子西闻之,曰:胜如卵,余翼而长之。此盖恃其有思也。而史记云,胜如卵耳,何能为也,则是忽其脆弱而已,不亦异乎?

  左氏曰:吴王阖庐将伐齐,越子率其众以朝,王及列士皆有馈赂,吴人皆喜。惟子胥曰:是豢吴也。史记改为弃吴,此何意邪?

  左氏曰:呉王赐子胥死,子胥将死,曰:树吾墓槚,槚可材也,吴其亡乎,此言时之不久耳。史记则云,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为噐,吾不知何意也。

  吴世家云,越王击吴于檇李,使死士挑战三行,造吴师,呼自刭,吴师观之,越因伐吴败之。越世家亦同。贾逵曰:死罪人也。郑众曰:欲以死报恩者。其说皆不安。按左氏云,使死士再禽焉,不动;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辞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无所逃,刑敢归死,遂自刭。盖死士者,敢死勇士也,与罪人之事自是两节,而迁混并之,故义理不明,而说者妄为云云耳。

  左传云,句践与吴战于檇李,大败吴师,阖闾还卒于陉,夫差使人立于庭,茍出入,必谓已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则对曰:唯不敢忘。盖阖闾既殁,夫差使人问已耳。而史记曰:阖闾将死,立子夫差,谓曰:尔忘句践杀尔父乎?何其不同也。

  秦穆公伐郑之役,考之左传,其谏而止之,哭而送其子者,独蹇叔而已,故晋原轸曰: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穆公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何尝有百里奚预其间哉。而司马迁记此以为二老同辞,不知其何据也。左氏云,父召孟明、西乞术、白乙丙使出师。又云蹇叔之子与师,蹇叔谓孟子曰:孟子见吾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哭送其子,曰,吾收尔骨焉。盖孟明軰自为将帅,而蹇叔之子则士卒之属也,此亦不相渉,而迁以孟明为百里奚子,西乞、白乙为蹇叔子,又何邪?或曰:孔疏引世族谱云,或谓西乞术、白乙丙为蹇叔子,安知子长别无所据,而必以左氏为质乎?曰:此或有之。然是役也,主其谋者,孟明也。再败不沮,卒以得逞,使果为百里奚子,何奚能苦諌其君,而无一言以罪其子也。以书观之穆公自殽败归,即作秦誓以自悔,而迁以为取王官封殽尸之后,不亦异乎。又云君子闻之,皆为垂涕,曰:嗟乎,秦穆之与人,周也。按左氏云,君子是以知秦穆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与人之壹也。至于孟明、子桑皆有赞美之辞。凡左氏所谓君子者,盖假之以为褒贬之主,而非指乎当时之士也。安有所谓闻之垂涕者哉。

  左氏:华督遇孔父妻,目逆而送之。其言甚文。史记乃曰,目而观之,不成语矣。服虔曰,目者极视,睛不转也,殆是妄说。

  公羊传:宋南宫万弑闵公,大夫仇牧手剑叱之万榝不,杀之碎其首,齿着乎门阖。注谓侧手曰榝。盖槶碎其首,故齿迸门阖耳。而史记但云,万抟仇牧,齿着门阖死,恐先无意。(有疑)

  楚荘王围宋,城中无食,华元夜见子反而告其情,子反勉之,曰:我军亦有七日之粮,尽此将去而归。王闻而责子反,子反曰:宋犹有不欺之臣,可以楚而无乎?荘王不得已,乃引师去。此公羊之说也。史记乃谓,荘王喜华元之诚,自发此言而罢兵,岂别有所据耶。

  谷梁曰:季孙行父秃,晋郄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聘于齐,齐使秃者御秃者,眇者御眇者,跛者御跛者,偻者御偻者,所以有鞌之战。公羊畧同。啖助以为似街谈巷议,故削之。刘知几论省字法,云当作各以其类者逆之,此亦可矣。史记乃谓,令人如之以导客,则是伪效其状,而非真疾也。

  吕氏春秋云,管仲有疾,桓公问之,仲请逺易牙、竖刁、公子启方。公曰:易牙烹其子,以慊寡人,尚可疑邪?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公曰:竖刁自宫以近寡人,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身也,其身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公又曰:公子启方事寡人十五年,其父死不敢归哭,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父也,其父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史记亦载之,而但云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自宫以适君,非人情难亲;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谁得而知其事邪?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一 史记辨惑三 取舍不当辨

  迁史之例,惟世家最无谓。颜师古曰:世家者,子孙为大官不絶也;诸侯有国称君,降天子一等耳,虽不可同乎帝纪,亦岂可谓之世家。且既以诸侯为世家,则孔子、陈渉、将相、宗室、外戚等复何预也。抑又有大不安者,曰纪,曰传,曰表,曰书,皆篇籍之目也。世家特门第之称,犹强族大姓云尔,乌得与纪传字为类也。然古今未有知其非者,亦可怪矣。然则列国宜何称,曰国志、国语之类,何所不可。在识者定之而已。

  史记诸世家,往往随年附见他国大事。至于列传亦或有之,徒乱其文,无关义理。夫左氏编年夲纪诸国之事,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互相发明,故可也。如迁史者,各有传记,足以自见,何必尔耶?近代苏子容尝自言其强记之法,云吾每以一岁中大事为目,欲记当年事则不忘矣,如某年改元,其年有某事,某年命相,其年有某事,则记事之一法也。太史公书恐亦此意。呜呼,史书法言也,岂徒偹强记而已哉。苏氏之说不足信。鲁世家有云,往年冬,晋杀其君厉公。孔子世家有云,明岁子路死于卫。子路传有云,是时子贡为鲁使于齐。魏世家有云,其后十四岁而孔子相鲁。夫当年事且不宜附,而又及徃年、明岁、同时、十数年之后者何耶。

  禹之平水土,箕子之作洪范,史但言其事目足矣,而全载二书,甚无谓。盖圣经自传不待表出,徒増冗滞耳。刘子元(玄)唯知孟坚地理志,全写禹贡之非,而不讥迁史之谬,何耶?

  迁采摭异闻小说,习陋传疑,无所不有。许由之事既知其非矣,而又惑于箕山之冢,殆是胸中全无一物也。

  史记老子传:训诲孔子如门弟子,而孔子叹其犹龙者,盖出于荘周寓言,是何足信,而遂以为寔録乎?至于成王剪叶以封唐叔,周公吐握以待士,孔子不假盖于子夏,曽子以蒸梨而出妻,皆委巷之谈,战国诸子之所记,非圣贤之事,而一切信之。子由为古史,迁之妄谬去之殆尽矣,而犹有此等,盖可恨云

  伯夷传云,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传曰云云。传曰二字,吾所不暁。索隐云,谓吕氏春秋、韩诗外传也,信如是说,则迁所记古人事,孰非摭诸前书者,而此独称传乎?

  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以为兵出无名,故不成,明其为贼敌,乃可服者,此殊切于义理。故孟坚全载其说,而迁但云说以义帝死故,太简而不偹矣,且止于义帝死故,则谓之告可也,何必云说哉。

  吕后之名既列于本纪,其事迹始末亦随处具见,而外戚世家又云吕娥姁为髙祖正后,男为太子,及戚姬等事,恐不湏也。若唐武氏事迹猥多,记中所不可悉,故再入后妃传,其例自别。

  吕后纪末云,代王立为天子,二十三年崩,谥为孝文皇帝。按此言代王为天子但,以终诛吕之事耳。其崩与谥,则本纪自具,何必及之耶?

  吕后纪先云,封吕嬃为临光侯,不言嬃之为谁,而后乃云太后女弟吕嬃,失其次矣,岂前所称者别为一人耶?

  汉文诸诏,班固皆书诏而迁称上曰,按其文意当以诏字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