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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集 [清]严复
  严复,原名宗光,字又陵,后改名复,字几道,福建侯官人。

目录
 论世变之亟
 原强
  附:原强修订稿
 辟韩
 原强续篇
 救亡决论
 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
 论译才之难
 原进
 西学门径功用
 界说五例
 斯密亚丹传
 孟德斯鸠传
 原败
 教育与国家之关系
 宪法大义
 《蒙养镜》序
 原贫
  天演进化论
  论社会为有机体
 天演论序
  吴序
  自序
  译例言
 天演论上
  导言一 察变
  导言二 广义
  导言三 趋异
  导言四 人为
  导言五 互争
  导言六 人择
  导言七 善败
  导言八 乌托邦
  导言九 汰蕃
  导言十 择难
  导言十一 蜂群
  导言十二 人群
  导言十三 制私
  导言十四 恕败
  导言十五 最旨
  导言十六 进微
  导言十七 善群
  导言十八 新反
 天演论下
  论一 能实
  论二 忧患
  论三 教源
  论四 严意
  论五 天刑
  论六 佛释
  论七 种业
  论八 冥往
  论九 真幻
  论十 佛法
  论十一 学派
  论十二 天难
  论十三 论性
  论十四 矫性
  论十五 演恶
  论十六 群治
  论十七 进化
 附:《天演论》手稿
  赫胥黎治功天演论序
  译例
  卷上
   卮言一
   卮言二
   卮言三
   卮言四
   卮言五
   卮言六
   卮言七
   卮言八
   卮言九
   卮言十
   卮言十一
   卮言十二
   卮言十三
   卮言十四
   卮言十五
   卮言十六
   卮言十七
   卮言十八
  卷下
   论一
   论二
   论三
   论四
   论五
   论六
   论七
   论八
   论九
   论十
   论十一
   论十二
   论十三
   论十四
   论十五
   论十六
   论十七

严复集 [清]严复

论世变之亟
  呜呼!观今日之世变,盖自秦以来未有若斯之亟也。夫世之变也,莫知其所由然,强而名之曰运会。运会既成,虽圣人无所为力,盖圣人亦运会中之一物。既为其中之一物,谓能取运会而转移之,无是理也。彼圣人者,特知运会之所由趋,而逆睹其流极。唯知其所由趋,故后天而奉天时;唯逆睹其流极,故先天而天不违。于是裁成辅相,而置天下于至安。后之人从而观其成功,遂若圣人真能转移运会也者,而不知圣人之初无有事也。即如今日中倭之构难,究所由来,夫岂一朝一夕之故也哉!
  尝谓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断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疆,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政化之极则。盖我中国圣人之意,以为吾非不知宇宙之为无尽藏,而人心之灵,苟日开瀹焉,其机巧智能,可以驯致于不测也。而吾独置之而不以为务者,盖生民之道,期于相安相养而已。夫天地之物产有限,而生民之嗜欲无穷,孳乳寖多,镌日广,此终不足之势也。物不足则必争,而争者人道之大患也。故宁以止足为教,使各安于朴鄙颛蒙,耕凿焉以事其长上,是故春秋大一统。一统者,平争之大局也。秦之销兵焚书,其作用盖亦犹是。降而至于宋以来之制科,其防争尤为深且远。取人人尊信之书,使其反复沈潜,而其道常在若远若近、有用无用之际。悬格为招矣,而上智有不必得之忧,下愚有或可得之庆,于是举天下之圣智豪杰,至凡有思虑之伦,吾顿八纮之网以收之,即或漏吞舟之鱼,而已暴鳃断鳍,颓然老矣,尚何能为推波助澜之事也哉!嗟乎!此真圣人牢笼天下,平争泯乱之至术,而民智因之以日窳,民力因之以日衰。其究也,至不能与外国争一日之命,则圣人计虑之所不及者也。虽然,使至于今,吾为吾治,而跨海之汽舟不来,缩地之飞车不至,则神州之众,老死不与异族相往来。富者常享其富,贫者常安其贫。明天泽之义,则冠履之分严;崇柔让之教,则嚣凌之氛泯。偏灾虽繁,有补苴之术;萑苻虽伙,有剿绝之方。此纵难言郅治乎,亦用相安而已。而孰意患常出于所虑之外,乃有何物泰西其人者,盖自高颡深目之伦,杂处此结衽编发之中,则我四千年文物声明,已涣然有不终日之虑。逮今日而始知其危,何异齐桓公以见痛之日,为受病之始也哉!
  夫与华人言西治,常苦于难言其真。存彼我之见者,弗察事实,辄言中国为礼义之区,而东西朔南,凡吾王灵所弗届者,举为犬羊夷狄,此一蔽也。明识之士,欲一国晓然于彼此之情实,其议论自不得不存是非善否之公。而浅人怙私,常詈其誉仇而背本,此又一蔽也。而不知徒塞一己之聪明以自欺,而常受他族之侵侮,而莫与谁何。忠爱之道,固如是乎?周孔之教,又如是乎?公等念之,今之夷狄,非犹古之夷狄也。今之称西人者,曰彼善会计而已,又曰彼擅机巧而已。不知吾今兹之所见所闻,如汽机兵械之伦,皆其形下之粗迹,即所谓天算格致之最精,亦其能事之见端,而非命脉之所在。其命脉云何?苟扼要而谈,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斯二者,与中国理道初无异也。顾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则自由不自由异耳。
  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赋畀,得自由者乃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国国各得自由,第务令毋相侵损而已。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贼人道。其杀人伤人及盗蚀人财物,皆侵人自由之极致也。故侵人自由,虽国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条,要皆为此设耳。中国理道与西法自由最相似者,曰恕,曰絜矩。然谓之相似则可,谓之真同则大不可也。何则?中国恕与絜矩,专以待人及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则于及物之中,而实寓所以存我者也。自由既异,于是群异丛然以生。粗举一二言之:则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贵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众讥评。其于财用也,中国重节流,而西人重开源;中国追淳朴,而西人求欢虞。其接物也,中国美谦屈,而西人务发舒;中国尚节文,而西人乐简易。其于为学也,中国夸多识,而西人尊新知。其于祸灾也,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恃人力。若斯之伦,举有与中国之理相抗,以并存于两间,而吾实未敢遽分其优绌也。
  自胜代末造,西旅已通。迨及国朝,梯航日广。马嘉尼之请不行,东印度之师继至。道成以降,持驱夷之论者,亦自知其必不可行,群喙稍息,于是不得已而连有廿三口之开。此郭侍郎《罪言》所谓:「大地气机,一发不可复遏。士大夫自怙其私,求抑遏天地已发之机,未有能胜者也。」自蒙观之,夫岂独不能胜之而已,盖未有不反其祸者也,惟其遏之愈深,故其祸之发也愈烈。不见夫激水乎?其抑之不下,则其激也不高。不见夫火药乎?其塞之也不严,则其震也不迅。三十年来,祸患频仍,何莫非此欲遏其机者阶之厉乎?且其祸不止此。究吾党之所为,盖不至于灭四千年之文物,而驯致于瓦解土崩,一涣而不可复收不止也。此真泯泯者智虑所万不及知,而闻斯之言,未有不指为奸人之言,助夷狄恫喝而扇其焰者也。
  夫为中国之人民,谓其有自灭同种之为,所论毋乃太过?虽然,待鄙言之。方西人之初来也,持不义害人之物,而与我构难,此不独有识所同疾,即彼都人士,亦至今引为大诟者也。且中国蒙累朝列圣之庥,幅员之广远,文治之休明,度越前古。游其宇者,自以谓横目冒耏之伦,莫我贵也。乃一旦有数万里外之荒服岛夷,鸟言夔面,飘然戾止,叩关求通,所请不得,遂而突我海疆,虏我官宰,甚而至焚毁宫阙,震惊乘舆。当是之时,所不食其肉而寝其皮者,力不足耳。谓有人焉,伈伈俔俔,低首下心,讲其事而咨其术,此非病狂无耻之民,不为是也。是故道咸之间,斥洋务之汗,求驱夷之策者,智虽囿于不知,术或操其已促,然其人谓非忠孝节义者徒,殆不可也。然至于今之时,则大异矣。何以言之?盖谋国之方,莫善于转祸而为福,而人臣之罪,莫大于苟利而自私。夫士生今日,不睹西洋富强之效者,无目者也。谓不讲富强,而中国自可以安;谓不用西洋之术,而富强自可致;谓用西洋之术,无俟于通达时务之真人才,皆非狂易失心之人不为此。然则印累绶若之徒,其必矫尾厉角,而与天地之机为难者,其用心盖可见矣。善夫!姚郎中之言曰:「世固有宁视其国之危亡,不以易其一身一瞬之富贵。」故推鄙夫之心,固若曰:危亡危亡,尚不可知;即或危亡,天下共之。吾奈何令若辈志得,而自退处无权势之地乎?孔子曰:「苟患失之,无所不至。」故其端起于大夫士之怙私,而其祸可至于亡国灭种,四分五裂,而不可收拾。由是观之,仆之前言,过乎否耶?噫!今日倭祸特肇端耳。俄法英德,旁午调集,此何为者?此其事尚待深言也哉?尚忍深言也哉!《诗》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又曰:「瞻乌靡止。」心摇意郁,聊复云云,知我罪我,听之阅报诸公。
原强
  今之扼腕奋舌,而讲西学,谈洋务者,亦知五十年以来,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远之可以利民经国之一大事乎?
  达尔文者,英国讲动植之学者也。承其家学,少之时,周历寰瀛。凡殊品诡质之草木禽鱼,褎〔裒〕集甚富。穷精眇虑,垂数十年而着一书,名曰《物类宗衍》。自其书出,欧美二洲几于无人不读,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为之一斐变焉。论者谓达氏之学,其彰人耳目,改易思理,甚于奈端氏之天算格致,殆非溢美之言也。其为书证阐明确,厘然有当于人心。大旨谓:物类之繁,始于一本。其日纷日异,大抵牵天系地与凡所处事势之殊,遂至阔绝相悬,几于不可复一。然此皆后天之事,因夫自然,而驯致若此者也。书所称述,独二篇为尤着,西洋缀闻之士,皆能言之。其一篇曰《争自存》,其一篇曰《遗宜种》。所谓争自存者,谓民物之于世也,樊然并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及其成群成国,则群与群争,国与国争。而弱者当为强肉,愚者当为智役焉。迨夫有以自存而克遗种也,必强忍魁桀,捷巧慧,与一时之天时地利洎一切事势之最相宜者也。且其争之事,不必爪牙用而杀伐行也。习于安者,使之处劳,狙于山者,使之居泽,不再传而其种尽矣。争存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占最繁之种,风气渐革,越数百年,或千余年,消磨歇绝,至于靡有孑遗,如卵学家所见之占禽古兽是已。此微禽兽为然,草木亦犹是也;微动植二物为然,而人民亦犹是也。人民者,固动物之一类也。达尔文氏总有生之物,而标其宗旨,论其大凡。
  而又有锡彭塞者,亦英产也,宗其理而大阐人伦之事,帜其学曰「群学。」「群学」者何?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凡民之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兵刑礼乐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锡彭塞氏取以名其学焉。约其所论,其节目支条,与吾《大学》所谓诚正修齐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学》引而未发,语而不详。至锡彭塞之书,则精深微妙,繁富奥衍。其持一理论一事也,必根柢物理,征引人事,推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而后已。于一国盛衰强弱之故,民德醇漓翕散之由,尤为三致意焉。于五洲之治中,狉榛蛮夷,以至着号最强之国,指斥发麾,十九罄尽。而独于中国之治嘿如也,此亦于其所不知,则从盖阙之义也。锡彭塞殚毕生之精力,阅五十载而后成书。全书之外,杂着丛书又十余种,有曰《动〔劝〕学篇》者,有曰《明民要论》者,以卷帙之不繁而诵读者为尤众。《动〔劝〕学篇》者,劝治群学之书也。其大恉以谓:大下沿流溯源,执因求果之事,惟于群学为最难。有国家者,施一政,着一令,其旨本以坊民也,本以拯弊也,而所期者每不可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及历时久而曲折多,其利害蕃变,遂有不可究诘者。是故不明群学之理,不独率由旧章者非也,而改弦更张者,乃愈误,因循卤莽二者必与居一焉。何则?格致之学不先,褊僻之情未去,束教拘虚,生心害政,固无往而不误人家国者也。是故欲治群学,且必先有事于诸学焉。非为数学、名学,则其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数也;非为力学、质学,则不知因果功效之相生也。力学者,所谓格致七〔之〕学是也。炙〔质〕学者,所谓化学是也。名数力炙〔质〕四者已治矣,然其心之用,犹审于寡而荧于纷,察于近而迷于远也,故非为天地人三学,则无以尽事理之悠久博大与蕃变也,而三者之中,则人学为尤急切,何则?所谓群者,固积人而成者也。不精于其分,则末由见于其全。且一群一国之成之立也,其间体用功能,实无异于生物之一体,大小虽殊,而官治相准。故人学者,群学入德之门也。人学又析而为二焉:曰生学,曰心学。生学者,论人类长养孳乳之大法也。心学者,言斯民知行感应之秘机也。盖一人之身,其形神相资以为用;故一国之立,亦力德相备而后存;而一切政治之施,与其强弱盛衰之迹,特皆如释民所谓循业发现者耳,夫固有为之根而受其蕴者也。夫唯此数学者明,而后有以事群学,群学治,而后能修齐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进于到治馨香之极盛也。呜呼!美矣!备矣!自生民以来,未有若斯之懿也。虽文、周生今,未能舍其道而言治也。
  呜呼!中国至于今日,其积弱不振之势,不待智者而后明矣。深耻大辱,有无可讳焉者。日本以寥寥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人之众,一战而翦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京戒严,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覆我海军。今者款议不成,而畿辅且有旦暮之警矣。则是民不知兵而将帅乏才也。曩者天子尝赫然震怒矣,思有以更置之。而内之则殿阁宰相以至六部九卿,外之洎廿四行省之督抚将军,乃无一人焉足以胜御侮之任者。深山猛虎,徒虚论耳。夫如是尚得谓之国有人焉哉!兵连仅逾年耳,而乃公私赤立,洋债而外,尚不能无扰闾阎,是财匮而蹈前明之覆辙也。夫一国犹一身也,击其首则四肢皆应,刺其腹则举体知亡。而南北虽属一君,彼是居然两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视邦国之颠危,若秦越之肥瘠。则是臣主君民之势散,而相爱相保之情薄也。将不素讲,士不素练,器不素储。一旦有急,蚁附蜂屯,授以外洋之快枪机炮,则扦格而不操,窒塞而毁折。故其用之也,转不如陋钝之抬枪。而昧者不知,遂诩诩然曰:是内地之利器也。又有人焉,以谓吾习一枪之有准,遂可以司命三军,且大布其言以慑敌。此其所见,尚何足与言今日之军械也哉!更何足与言战陈之事也哉!夫督曰制军,抚曰抚军,皆将帅也,其居其名不习其事乃如此。十年已来,朝廷阙政亦已多矣。其谋谟庙廊,佐上出令者,与下为市翘污浊苞苴之行以为天下标准,且腼然曰:弊者,固中国之所以养天下者也。此其言是率中国举为穿窬而后已也。即目击甚不道之政,亦谓吾已无可奈何于吾君,或为天下后世所共谅。且此数公者,又非不知与乱同事之罔不亡也。正如息夫躬所言:「以狗马齿保目所见。」苟幸及吾身之无亲见而已,而国家亿万年之基,由此而臬兀焉,非所恤矣,而孰谓是区区者之尚不余畀耶!至所谓天子顾问献替之臣,则于时事时势国家所视以为存亡安危者,皆茫然无异瞽人之捕风。其于外洋之事,固无责矣。所可异者,其于本国本朝与其职分所应知应明之事,亦未尝稍留意焉一考其情实。是故有所论列,则啽呓稚骀,传闻远方,徒资笑虐。有所弹劾,则道听涂说,矫诬气矜。人经朝廷数十年之任事,在辇毂数百里之中,于其短长功罪、得失是非,昏然毫未有知。徒尚嚣,自鸣忠谠。而一时之论,亦以忠谠称之,此皆文武百执事天子缓急所恃以为安者,其人材又如此。至其中趋时者流,自命俊杰,则矜其浅尝,夸为独得,徒取外洋之疑似,以乱人主之聪明。而尤不肖者,则窃幸世事之纠纷,又欲因之以为利。求才亟,则可以侥幸而骤迁,兴作多,则可以居间以自润。凡此云云,其皆今日逆耳之笃论,抑为鄙人丧心之妄言也。
  夫人才求之于有位之人,既如此矣。意者沈废伏匿于草野闾巷之间,乃转而求之,则消乏雕亡,存一二于千万之中,即竟谓之无,亦蔑不可审矣。神州九万里之地,四百兆之民,此廓廓者徒土荒耳,是熙熙者徒人满耳。尚自谓吾为冠带之民,灵秀所锤,孔孟之所教,礼义之所治,抑何其无愧而不知耻也。夫疆场之事,一彼一此,战败何足以悲。今且无论往古,即以近事明之:八百三十年,日耳曼不尝败于法国乎?不三十年,洒耻覆亡,蔚为强国。八百六十余年,法兰西不尝破于德国乎?不二十年,救敝扶伤,褎然称富,论世之士,谓其较拿破仑之日为逾强也。然则战败又乌足悲哉!所可悲者,民智之已下,民德之已衰,与民气之已困耳,虽有圣人用事,非数十百年薄海知亡,上下同德,痛刮除而鼓舞之,终不足以有立。而岁月悠悠,四邻耽耽〔眈眈〕,恐未及有为,而已为印度、波兰之续;将锡彭塞之说未行,而达尔文之理先信,况乎其未必能遂然也。吾辈一身即不足惜,如吾子孙与中国之人种何!于戏!天地父母,山川神灵,其尚无相兹下士民以克诱其衷,咸俾知奋!
  闻前言者造而开〔问〕余曰:甚矣先生之言,无异杞人之忧天坠也!今夫异族之为中国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汉氏,南北狺狺,互有利钝。虽时见侵,无损大较,固无论已。魏晋不纲,有五胡之乱华,大河以北,沦于旃裘膻酪者近数百年。当是之时,哀哀黔首,衽革枕戈,不得喙息,盖几靡有孑遗,耗矣!息肩于唐,载庶载富。及至李氏末造,赵宋始终,其被祸乃尤烈。金源女真更盛迭帝。青吉斯汗崛起鄂诺,威憺欧洲。忽必烈汗荐食小朝,混一华夏,南奄身毒,北暨俄罗,幅员之大,古未有也。然而块肉沦丧,不及百年,长城以南,复归汉产。至国朝龙兴辽沈,圣哲笃生,母我群黎,革明弊政,湛恩汪秽,盖三百祀于兹矣。此皆着自古昔者也。其间递嬗,要不过一姓之废兴,而人民则犹此人民,声教则犹古声教,然则即今无讳,损益可知。林林之众,讵无□类!而吾子耸于达尔文氏之邪说,一将谓其无以自存,再则忧其无以遗种,此何异众人熙熙,方登春台,而吾子被发狂叫,白昼见魅也哉?不然,何所论之怪诞不经,独不虑旁观者之闵笑也?况夫昭代厚泽深仁,隆基方永,景命未改,讴歌所归,事又万万不至此。殷忧正所以启圣明耳,何直为此叫叫也?且而不见回部之土耳其乎?介夫俄与英之间,壤地日蹙,其偪也可谓至矣,然不闻其遂至于亡国灭种,四分五裂也,则又何居?吾子念之,物强者死之徒,事穷者势必反,天道剥复之事,如反复手耳。安知今之所谓强邻者不先笑后号咷,而吾子漆叹嫠忧,所贬君而自损者,不俯吊而仰贺乎?
  余应之曰:唯唯,客之所以袪吾惑者,可谓至矣!虽然,愿请间,得为客深明之。若客者,信所谓明于古而暗于今,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姑微论客之所指为异族者之非异族。盖天下之大种四:黄、白、赭、黑是也。北并乎锡伯利亚,南襟乎中国海,东距乎太平洋,西苞乎昆仑墟,黄种之所居也。其为人也,高颧而浅鼻,长目而强发。乌拉以西,大秦旧壤,白种之所产也。其为人也,紫髯而碧眼,隆准而深眶。越裳、交趾以南,东萦吕宋,西拂痕都,其间多岛国焉,则赭种之民也。而黑种最下,则亚非利加及绕赤道诸部,所谓黑奴是矣。今之满、蒙、汉人,皆黄种也。由是言之,则中国者,遂〔邃〕古以还,固一种之所君,而未尝或沦于非类,区以别之,正坐所见隘耳。彼三代、春秋时,秦、徐、燕、越、吴、楚、闽、濮,胥戎狄矣,又乌足以为典要也哉!第就令如客所谈,客尚不知种之相强弱者,其故有二:有鸷悍长大之强,有德慧术智之强;有以质胜者,有以文胜者。以质胜者,游牧射猎之民是也。其国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忧则相恤,难则相赴。生聚教训之事,简而不详,骑射驰骋,云屯飙散,旃毳肉酪,养生之具,益力耐寒。故其为种乐战而轻死,有魁杰者要约而驱使之,其势可以强天下。虽然,强矣,而未进夫化也。若夫中国之民,则进夫化矣,而文胜之国也。耕凿蚕织,城郭邑居,于是有刑政礼乐之治,有庠序学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乃分。其文章法令之事,历变而愈繁,积久而益富,养生送死之资无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无不明也,冠婚丧祭之礼无不举也。故其民也偷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则易以相安,失其道亦易以日窳,是故及其敝也,每转为质胜者之所制。然而此中之安富尊荣,声明文物,固游牧射猎者所心慕而远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国也,虽名为之君,然数传而后,其子若孙,虽有祖宗之遗令切诫,往往不能不厌劳苦而事逸乐,弃惇德而染浇风,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渐靡而与汉物化者盖已寡矣。善夫苏子瞻之言曰:「中国以法胜,而匈奴以无法胜。」然其无法也,始以自治则有余,迨既入中国而为之君矣,必不能弃中国之法,而以无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于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国所以经其累胜以常自若,而其化转以日广,其种转以日滋。何则?物固有无形之相胜,而亲为所胜者每身历其境而未之或知也。是故取客之言而详审之,则谓异族常受制于中国也可,不可谓异族制中国也。
  然而至于至今之西洋,则与是断断乎不可同日而语矣。彼西洋者,无法与法并用而皆有以胜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观之,则捐忌讳,去烦苛,决壅敝,人人得以行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势不相悬,君不甚尊,民不甚贱,而联若一体者,是无法之胜也。自其官工商贾章程明备观之,则人知其职,不督而办,事至纤悉,莫不备举,进退作息,未或失节,无间远迩,朝令夕改,而人不以为烦,则是以有法胜也。其民长大鸷悍既胜我矣,而德慧术知较而论之,又为吾民所必不及。故凡所谓耕凿陶冶,织纴树牧,上而至于官府刑政,战斗转输,凡所以保民养民之事,其精密广远,较之中国之所有所为,其相越之度,有言之而莫能信者。且其为事也,又一一皆本之学术;其为学术也,又一一求之实事实理,层累阶级,以造于至大至精之域,盖寡一事焉可坐论而不可起行者也。推求其故,盖彼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一洲之民,散为七八,争雄并长,以相磨淬,始于相忌,终于相成,各殚智虑,此日异而彼月新,故能以法胜矣,而不至受法之敝,此其所以为可畏也。
  往者中国之法与无法遇,故中国常有以自胜;今也彼亦以其法与吾法遇,而吾法乃颓堕蠹朽膛〔瞠〕乎其后也,则彼法日胜而吾法日消矣。此曩者所以有四千年文物儽然不终日之叹也,此岂徒客之所甚恨!石介有言:「吾岂狂痴也者。」但天下事既如此矣,则安得塞耳涂目,不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道之耶!且客过矣,吾所谓无以自存,无以遗种者,夫岂必「死者以国量平〔乎〕泽若蕉」而后为尔耶?第使彼常为君,而我常为臣,彼常为雄而我常为雌,我耕而彼食其实,我劳而彼享其逸,以战则我居先,为治则我居后,彼且以我为天之僇民,谓是种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于是束缚驰骤,奴使而虏用之,使吾之民智无由以增,民力无由于奋,是蚩蚩者长为此困苦无聊之众而已矣。夫如是,则去无以自存无以遗种也,其间几何?不然,夫岂不知其不至于无□类也,彼黑与赭且常存于两间矣,矧夫四百兆之黄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其死,其存也不如其亡,贵贱苦乐之间异耳。
  且物之极也,必有其所由极,势之反也,必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强,则强者正所以长存;不善用其柔,则柔者正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数,老氏雄雌之言,固圣智者之妙用微权,而非无所事事俟其自至之谓也。无所事事而俟其自至者,正《太甲》所谓「自作孽,不可活」者耳,天固不为无衣者减寒,岁亦不为不耕者减饥也。客亦知之否耶?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则彼之穆哈蓦德,固以敢死为教,而以武健严酷之道狙其民者也。故文不足而质有余,术知虽无可言,而鸷悍胜兵尚足有以自立,故虽介两雄乎而灭亡犹未也。然而日侵月削,所存盖亦仅矣。若我中国,则军旅之事,未之学矣,又乌得以上耳其自广也哉!
  虽然,使今有人焉,愤中国之积贫积弱,攘臂言曰:曷不使我为治?使我为治,则可以立致富强而厚风俗。然则其道何由?曰:中国之所不振者,非法不善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宪有在,吾将遵而用之而加实力焉。于是督责之政行,而刺举之事兴。如是而期之十年,吾知中国之贫与弱犹自若也。何则?天下之势,犹水之趋下,夫已浩浩然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之所不胜也。
  乃又有人焉曰:法制者,圣人之刍狗也,一陈而不可复用。天下之势已日趋于混同矣,吾欲富强,西洋富强之政有在也,何不踵而用之。于是其于朝也,则建民主,开议院;其于野也,则合公司,用公举。练通国之兵以御侮,加什二之赋以足用。如是而亦期之以十年,吾知中国之贫与弱有弥甚者。
  今夫人之身,惰则窳,劳则强,固常理也。而使病夫焉日从事于超距赢越之间,则有速其死而已。中国者,固病夫也。且其事有不能以自行者,苏子瞻知之矣。其言曰:「天下之祸,莫大于上作而下不应。上作而下不应,则上亦将穷而自止。」锡彭塞亦言曰:「富强不可为也,特可以致致者何?相其宜,动其机,培其本根,卫其成长,使其效不期而自至。」今夫民智已下矣,民德已衰矣,民力已困矣。有一二人焉,谓能旦暮为之,无是理也。何则?有一倡而无群和也。是故虽有善政,莫之能行。善政如草木,置其地而能发生滋大者,必其天地人三者与之合也,否则立槁而已。王介甫之变法,如青苗,如保马,如雇役,皆非其法之不良,其意之不美也,其浸淫驯致大乱者,坐不知其时之风俗人心不足以行其政故也。而昧者见其敝而訾其法,故其心不服,因而党论纷殽,至于亡国而后已。而后世遂鳃鳃然,举以变法为戒,其亦不达于理矣。苟曰:今之时固不然,则请无论其大而难明者,得以小小一事众所共见者证之可乎?曩者有西洋人游京师,见吾之贡院,笑谓导者曰:尔中国乃选士于此乎?以方我国之囹圄不如,其湫秽溷浊不中以畜吾狗马,此至不恭之言也,然亦着其事实而已。今无论辟治涂塈为其中以选士者,上之人有不克也,费无从出一也。幸而费出矣,而承其事之司官胥吏所不盗蚀而有以及工者几何?其土木之工,所不偷工减料者又几何?幸而吏廉工庀矣,他日携席帽而入居于此者,其知此为上之深恩,士之公利而爱惜保全焉,不恣毁瓦画墁以为快者,又有几人哉?然则数科之后,又将不中以畜狗马。然则此一事也,固不如其勿治之为愈也。此虽一事,而其余可以类推焉。
  凡为此者,士大夫也。士大夫者,固中国之秀民也,斯民之坊表也。圣贤之训,父兄之沼,此其最深者也。其所为卓卓如是,则于农工商以至皂隶舆台,夫又何说?往者尝见人以僧徒之滥恶而訾释迦,今吾亦窃以士大夫之不肖而訾周孔,以为其教何入人心浅也。惟其入人心之浅,则周孔之教固有未尽善焉者,此固断断乎不得辞也。何则?中国名为用儒术者,三千年于兹矣,乃徒成就此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民,一旦外患忽至,则糜烂废瘘不相保持。其究也,且无以自存,无以遗种,则其道奚贵焉?然此特鄙人发愤之过言,而非事理之真实。子曰:「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儒术之不行,固自秦以来,愚民之治负之也。
  第由是而观之,则及今而图自强,非标本并治焉,固不可也。不为其标,则无以救目前之溃败;不为其本,则虽治其标,而不久亦将自废。标者何?收大权、练军实,如俄国所为是已。至于其本,则亦于民智、民力、民德三者加之意而已。果使民智日开,民力日奋,民德日和,则上虽不治其标,而标将自立。何则?争自存而欲遗种者,固民所受于天,不教而同愿之者也。语曰:「同舟而遇风,则胡越相救如左右手。」特患一舟之人举无知风水之性,舟楫之用者,则其效必至于倾覆。有篙师焉,操舵指挥,而大难济矣。然则三者又以民智为最急也。是故富强者,不外利民之政也,而必自民之能自利始;能自利自能自由始;能自由自能自治始,能自治者,必其能恕、能用絜矩之道者也。
  今夫中国人与人相与之际,至难言矣。知损彼之为己利,而不知彼此之两无所损而共利焉,然后为大利也。故其敝也,至于上下举不能自由,皆无以自利;而富强之政,亦无以行于其中。强而行之,其究也,必至于白废。夫自海禁既开以还,中国之仿行西法也,亦不少矣:总署,一也;船政,二也;招商局,三也;制造局,四也;海军,五也;海军衙门,六也;矿务,七也;学堂,八也;铁道,九也;纺织,十也;电报,十一也;出使,十二也。凡此皆西洋至美之制,以富以强之机,而迁地弗良,若亡若存,辄有淮橘为枳之叹。公司者,西洋之大力也。而中国二人联财则相为欺而已矣。是何以故?民智既不足以与之,而民力民德又弗足以举其事故也。颜高之弓,由基用之,辟易千人,有童子懦夫,取而玩弄之,则绝膑而已矣,折壁〔臂〕而已矣,此吾自废之说也。嗟乎!外洋之物,其来中土而蔓延日广者,独鸦片一端耳。何以故?针芥水乳,吾民之性,固有与之相召相合而不可解者也。夫唯知此,而后知处今之日挽救中国之至难。亦唯知其难,而后为之有以依乎天理,批大郄而导大窾也。至于民智之何以开,民力之何以厚,民德之何以明,二者皆今日至切之务,固将有待而后言。
 附:原强修订稿
  今之扼腕奋肣,讲西学、谈洋务者,亦知近五十年来,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远之可以经国利民之一大事乎?
  达尔文者,英之讲动植之学者也。承其家学,少之时,周历寰瀛。凡殊品诡质之草木禽鱼,裒集甚富。穷精眇虑,垂数十年,而着一书,曰《物种探原》。自其书出,欧美二洲几于家有其书,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一时斐变。论者谓达氏之学,其一新耳目,更革心思,甚于奈端氏之格致天算,殆非虚言。其书谓:物类繁殊,始惟一本。其降而日异者,大抵以牵天系地之不同,与夫生理之常趋于微异;洎源远流分,遂阔绝相悬,不可复一。然而此皆后天之事,因夫自然,训致如是,而非太始生理之本然也。其书之二篇为尤着,西洋缀闻之士,皆能言之,谈理之家,摭为口实,其一篇曰物竞,又其一曰天择。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意谓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群与群争,弱者常为强肉,愚者常为智役。及其有以自存而遗种也,则必强忍魁桀,捷巧慧,而与其一时之天时地利人事最其相宜者也。此其为争也,不必爪牙用而杀伐行也。习于安者,使之为劳,狃于山者,使之居泽,以是以与其习于劳、狃于泽者争,将不数传而其种尽矣。物竞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古最繁之种,风气渐革,越数百年数千年,消磨歇绝,至于靡有孑遗,如矿学家所见之古兽古禽是已。动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动物之类也,达氏总有生之物,标其宗旨,论其大凡如此。至其证阐明确,犁然有当于人心,则非亲见其书者莫能信也。此所谓以天演之学言生物之道者也。
  斯宾塞尔者,亦英产也,与达氏同时。其书于达氏之《物种探原》为早出,则宗天演之术,以大阐人伦治化之事。号其学曰「群学」,犹荀卿言人之贵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学」。夫民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刑政礼乐之大,皆自能群之性以生。又用近今格致之理术,以发挥修齐治平之事,精深微眇,繁富奥殚。其论一事,持一说,必根据理极,引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于五洲殊种,由狉榛蛮夷,以至着号开明之国,挥斥旁推,什九罄尽。而于一国盛衰强弱之故,民德醇漓合散之由,则尤三致意焉。殚毕生之精力,五十年而著述之事始蒇。其宗旨尽于第一书,名曰《第一义谛》,通天地人禽兽昆虫草木以为言,以求其会通之理,始于一气,演成万物。继乃论生学、心学之理,而要其归于群学焉。夫亦可谓美备也已。
  斯宾塞尔全书而外,杂着无虑数十篇,而《明民论》、《劝学篇》二者为最着。《明民论》者,言教人之术也。《劝学篇》者,勉人治群学之书也。其教人也,以浚智慧、练体力、厉德行三者为之纲。其勉人治群学者,意则谓天下沿流讨源,执因责果之事,惟群事为最难,非不素讲者之所得与。故有国家者,其施一政,着一令,本以救弊坊民也,而其究也,所期者每或不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至夫历时久而转相因,其利害迁流,则有不可究诘者。格致之事不先,偏颇之私未尽,生心害政,未有不贻误家国者也。是故欲为群学,必先有事于诸学焉。不为数学、名学,则吾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数也;不为力学、质学,则不足以审因果之相生,功效之互待也。名数力质四者之学已治矣,然吾心之用,犹仅察于寡而或荧于纷,仅察于近而或迷于远也,故必广之以天地二学焉。盖于名数知万物之成法,于力质得化机之殊能,尤必藉天地二学,各合而观之,而后有以见物化之成迹。名数虚,于天地征其实;力质分,于大地会其全,夫而后有以知成物之悠久,杂物之博大,与夫化物之蕃变也。虽然,于群学犹未也。盖群者人之积也,而人者官品之魁也。欲明生生之机,则必治生学;欲知感应之妙,则必治心学,夫而后乃可以及群学也。且一群之成,其体用功能,无异生物之一体,小大虽异,官治相准。知吾身之所生,则知群之所以立矣;知寿命之所以弥永,则知国脉之所以灵长矣。一身之内,形神相资;一群之中,力德相备。身贵自由,国贵自主。生之与群,相似如此。此其故无他,二者皆有官之品而已矣。故学问之事,以群学为要归。唯群学明而后知治乱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齐治平之功。呜呼!此真大人之学矣!
  不观于圬者之为墙乎?与之一成之砖,坚而廉,平而正,火候得而大小若一,则无待泥水灰粘之用,不旋踵而数仞之墙成矣。由是以捍风雨,卫室家,虽资之数百年可也。使其为砖也,嵚歪缺,小大不均,则虽遇至巧之工,亦仅能版以筑之,成一粪土之墙而已矣。廉隅坚洁,持久不败,必不能也。此凡积垛之事,莫不如此。唯其单也为有法之形,则其总也成有制之聚。然此犹人之所为也。唯天生物,亦莫不然。化学原质,自然结晶,其形制之穷巧极工,殆难思议,其形虽大小不同,而其为一晶之所积而成形,则虽析之至微,至于莫破。其晶之积面隅幂,无不似也。然此犹是金石之类而已。至如动植之伦,近代学者,皆知太初质房为生之始,其含生蕃变之能,皆于此而已具。但其事甚赜,难与未尝学者谈。而其本单之形法性情,以为其总之形法性情,欲论其合,先考其分,则昭昭若揭日月而行,亘天壤不刊之大例也。
  夫如是,则一种之所以强,一群之所以立,本斯而谈,断可识矣。盖生民之大要三,而强弱存亡莫不视此:一曰血气体力之强,二曰聪明智虑之强,三曰德行仁义之强。是以西洋观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断民种之高下,未有三者备而民生不优,亦未有三者备而国威不奋者也。反是而观,夫苟其民契需怐怐,各奋其私,则其群将涣。以将涣之群,而与鸷悍多智、爱国保种之民遇,小则虏辱,大则灭亡。此不必干戈用而杀伐行也,磨灭溃败,出于自然,载籍所传,已不知凡儿,而未有文字之先,则更不知凡几者也。是故西人之言教化政法也,以有生之物各保其生为第一大法,保种次之。而至生与种较,则又当舍生以存种,践是道者,谓之义士,谓之大人。至于发政施令之间,要其所归,皆以其民之力、智、德三者为准的。凡可以进是三者,皆所力行;凡可以退是三者,皆所宜废;而又盈虚酌剂,使三者毋或致偏焉。西洋政教,若自其大者观之,不过如是而已。
  由是而观吾中国今日之民,其力、智、德三者,固何如乎?往者日本以寥寥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人之众,一战而翦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都动摇,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威海之海军熸矣。使曩者款议不成,则畿辅戒严,亦意中事耳。当此之时,天子非不赫然震怒也。思改弦而更张之,乃内之则殿阁枢府以至六部九卿,外之则洎甘四行省之疆吏,旁皇咨求,卒无一人焉足以胜御侮折冲之任者。「猛虎深山」,徒虚论耳。兵连不及周年,公私扫地赤立,洋债而外,尚不能无扰闾阎,其财之匮也又如此。夫一国犹之一身也,脉络贯通,官体相救,故击其头则四支皆应,刺其腹则举体知亡。而南北虽属一君,彼是居然两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视邦国之颠危,犹秦越之肥瘠。合肥谓「以北洋一隅之力御倭人全国之师」,非过语也。此君臣势散而相爱相保之情薄也。将不素学,士不素练,器不素储。一旦有急,则蚁附蜂屯,授之以扞格不操之利器,曳兵而走,转以奉敌。其一时告奋将弁,半皆无赖小人,觊觎所支饷项而已。至于临事,且不知有哨探之用,遮萆之方。甚且不识方员古陈大不宜于今日之火器,更无论部勒之精详,与夫开阖之要眇者矣。即当日之怪谬,苟记载其事而传之,将皆为千载笑端,而吾民腼然固未尝以之为愧也。
  夫阃外之事既如此矣,而阃内之事则又何如?法弊之极,人各顾私,是以谋谟庙堂,佐上出令者,往往翘巧伪汗浊之行以为四方则效。其间稍有意者,亦不过如息夫躬所云「以狗马齿保目所见」,而孰谓是区区者之终不吾畀也!至于顾问献替之臣,则不独于时事大势瞢未有知,乃至本国本朝之事,其职分所应知者,亦未尝少纤其神虑。是故有时发愤论列,率皆唵〔啽〕童騃,徒招侮虐,功罪得失,毁誉混淆。其有趋时者流,自许豪杰,则徒剽窃外洋之疑似,以荧惑主上之聪明。其尤不肖者,且窃幸事之纠纷,得以因缘为利,求才亟,则可侥幸而骤迁,兴作多,则可居间而自润。嗟乎!此真天下士大夫之所亲见。仆之为论,岂不然哉?
  夫人才者,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验也,求之有位之中,既如此矣。意或者沉伏摧废,高举远引而不可接欤?乃吾转而求之草野闾巷之间,则又消乏雕亡,存一二于千万之中,竟谓同无,何莫不可?然则神州九万里地,四十京之民,此廓廓者徒土荒耳,是蚩蚩者徒人满耳。尚自诩冠带之民,灵秀之种,周孔所教,礼义所治,诸君聊用自娱则可耳,何关人事也耶!且事之可忧可畏者,存乎其真,而一战之胜败,不足计也。使中国而为如是之中国,则当日中东之事,微论败也,就令边衅不开,开而幸胜,然而自有识之士观之,其为忧乃愈剧。何则?民力已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故也,一战之败,何足云乎!今虽有圣神用事,非数十百年薄海知亡,君臣同德,痛锄治而鼓舞之,将不足以自立。而岁月悠悠,四邻眈眈,恐未及有为,已先作印度、波兰之续,将斯宾塞尔之术未施,而达尔文之理先信。矧自甲午迄今者几何时,天下所振兴者几何事,固诸君所共闻共见者耶!呜呼!吾辈一身无足惜,如吾子孙与四百兆之人种何!天地父母,山川神灵,尚相兹下土民以克诱其衷,咸俾知奋!
  闻前言者造而问余曰:甚矣先生之言,无异把人之忧天坠也!今夫异族之为中国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汉朝,南北狺狺,互有利钝。虽时见侵,无损大较,固无论已。魏晋不纲,有五胡之乱华,大河以北,沦于旃裘膻酪者盖数百年。当是之时,哀哀黔首,衽革枕戈,不得喙息,盖几靡有孑遗,耗矣!息肩于唐,载庶载富。而李氏末造,赵宋始终,其被祸乃尤烈。金源女真更盛迭帝。青吉斯汗崛起鄂诺,威憺欧洲。忽必烈汗荐食小朝,混一华夏,南奄身毒,北暨俄罗,幅员之大,古未有也。然而块肉沦丧,不及百年,长城以南,复归汉种。至国朝龙兴辽沈,圣哲笃生,母我群黎,革明弊政,湛恩汪,盖三百祀于兹矣。此皆着自古昔者也。其间递嬗,要不过一姓之废兴,而人民则犹此人民,声教则犹古声教,是则即今无讳,损益可知。林林之总,讵无□类!而吾子耸于达尔文氏之邪说,一则谓其无以自存,再则忧其无以遗种,此何异众人熙熙,方登春台,而吾子被发狂叫,白昼见魅也哉?不然,何所虑之怪诞不经,独不虑旁观者之闵笑也?况夫昭代厚泽深仁,隆基方永,景命未改,讴歌所归,事又万万不至此。殷忧正所以启圣明耳,何直为此叫叫也?且而不见回部之土耳其乎?介乎俄与英之间,壤地日蹙,其偪也可谓至矣,然不闻其遂至于亡国灭种,四分五裂也,则又何居?吾子念之,物强者死之徒,事穷者势必反,大道剥复之事,如反复手耳。安知今之所谓强邻者不先笑后号咷,而吾子漆叹嫠忧,所贬君自损者,不俯吊而仰贺乎?
  应之曰:唯唯,客所以祛吾惑者,不亦至乎!虽然,愿请间,得为客深明之。若客者,信所谓明于古而晻于今,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姑微论客之所指为异族之非异族也。盖天下之大种四:黄、白、赭、黑是已。北并乎西伯利亚,南襟乎中国海,东距之太平洋,西苞乎昆仑虚,黄种之所居也。其为人也,高颧而浅鼻,长目而强发。乌拉盐泽以西,大秦旧壤,白种之所聚也。其为人也,碧眼而卷发,隆额而深眶。越裳、交趾以南,东萦吕宋,西拂痕都,其间多岛国焉,则赭种之民也。而黑种最下,亚非利加及绕赤道诸部,所谓黑奴是已。今之满、蒙、汉人,皆黄种也。檀君旧国,箕子所封;冒顿之先,降由夏后,客何疑乎?故中国邃古以还,乃一种之所君,实未尝或沧于非类。第就令如客所谈,客尚不知种之相为强弱,其故有二:有鸷悍长大之强,有德慧术智之强;有以质胜者,有以文胜者。以质胜者,游牧射猎之民是已。其国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忧则相恤,难则相赴。生聚教训之事,简而不繁,骑射驰骋,云屯飙散,旃毳肉酪,养生之具,益力而能寒。故其民乐战轻死,有魁杰者为之要约而驱使之,其势可以强大下。虽然,强矣,而未进夫化也。若夫中国之民,则进夫化矣,而文胜之国也。耕凿蚕织,城郭邑居,于是有礼乐刑政之治,有庠序学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肇分。其法令文章之事,历变而愈繁,积久而益富,养生送死之资无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无不明也,冠婚丧祭之礼无不举也。故其民偷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则易以相安,治之失其道亦易以日窳,是以及其末流,每转为质胜者之所制。然而此中之安富尊荣,声明文物,固游牧射猎者所深慕而远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国也,虽名为之君,然数传以后,其子若孙,虽有祖宗之遗令切诫,往往不能不厌劳苦而事逸乐,弃淳德而染浇风,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渐摩而与汉物化者寡矣。苏子瞻曰:「中国以法胜,而匈奴以无法胜。」然而其无法也,始以自治则有余,迨既人中国而为之君矣,必不能弃中国之法,而以无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于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国所以经累胜而常自若,其化转以日广,其种转以日滋。何则?物固有无形之相胜,而亲为所胜者,虽身历其境而尚未之或知也。然则取客之言而深论之,则谓异族常受制于中国也可,不得谓异族制中国也。
  至于今之西洋,则与是不可同日而语矣。何则?彼西洋者,无法与法并用而皆有以胜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以观之,则其捐忌讳,去烦苛,决壅蔽,人人得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势不相悬隔,君不甚尊,民不甚贱,而联若一体者,是无法之胜也。自其官工兵商法制之明备而观之,则人知其职,不督而办,事至纤悉,莫不备举,进退作息,皆有常节,无间远迩,朝令夕改,而人不以为烦,则是以有法胜也。其鸷悍长大既胜我矣,而德慧术知又为吾民所远不及。故凡其耕凿陶冶,织纴牧畜,上而至于官府刑政,战守、转输、邮置、交通之事,与凡所以和众保民者,精密广大,较吾中国之所有,倍蓰有加焉。其为事也,一皆本诸学术;其为学术也,一一皆本于即物实测,层累阶级,以造于至精至大之涂,故蔑一事焉可坐论而不足起行者也。苟求其故,则彼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一洲之民,散为七八,争驰并进,以相磨砻,始于相忌,终于相成,各殚智虑,此既日异,彼亦月新,故若用法而不至受法之弊,此其所以为可畏也。
  往者中国之法与无法遇,故虽经累胜而常自存;今也彼亦以其法以与吾法咢,而吾法乃颓隳朽蠹如此其敝也,则彼法日胜而吾法日消矣。何则?法犹器也,犹道涂也,经时久而无修治精进之功,则格扞芜梗者势也。以格扞芜梗而与修治精进者并行,则民固将弃此而取彼者亦势也。此天演家言所谓物竞天择之道固如是也。此吾前者所以言四千年文物俛然有不终日之势者,固以此也。嗟乎!此岂徒客之甚恨哉?然而事既如此矣,则吾岂能塞耳涂目,而不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指其实也哉!且吾所谓无以自存,无以遗种者,岂必「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而后为尔耶?第使彼常为君而我常为臣,彼常为雄而我常为雌,我耕而彼食其实,我劳而彼享其休,以战则我常居先,出令则我常居后,彼且以我为天之僇民,谓是种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于是加束缚驰骤,奴使而虏用之,俾吾之民智无由以增,民力无由以奋,是蚩蚩者亦长此困苦无聊之众而已矣。夫如是,则去不自存而无遗种也,其间几何?不然,夫岂不知其不至无□类也,彼黑与赭且常存于两间矣,矧兹四百兆之黄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死,其存也不如亡,亦荣辱贵贱,自由不自由之间异耳。
  客谓物强者死徒,事穷者势反,固也。然不悟物之极也,固有其所由极,故势之反也,亦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强,则强者正所以长存;不善用其柔,则柔者乃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数,老氏雄雌之言,固圣智之妙用微权,而非不事事听其自至之消也。不事事而听其自至,此《太甲》所谓「自作孽,不可逭」者耳,大固何尝为不织者减寒,为不耕者减饥耶!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则彼自谟罕蓦德设教以来,固以武健严酷死同仇异之道狃其民者也。故文不足而质有余,学术法度虽无可言乎,而劲悍胜兵则尚足以有立,此所以虽介两雄而灭亡犹未也,然而日削月侵,其为存亦仅矣。此诚非暖暖妹妹偷懦惮事如中国之民者,所援之以自广也。悲夫!
  虽然,论国土盛衰强弱之间,亦仅畴其差数而已。夫自今日中国而视西洋,则西洋诚为强且富,顾谓其至治极盛,则又大谬不然之说也。夫古之所谓至治极盛者,曰家给人足,曰比户可封,曰刑措不用。之数者,皆西洋各国之所不能也。且岂仅不能而已,自彼群学之家言之,且恐相背而驰,去之滋远焉。盖世之所以得致太平者,必其民之无甚富亦无甚贫,无甚贵亦无甚贱;假使贫富贵贱过于相悬,则不平之鸣,争心将作,大乱之故,常山此生。二百年来,西洋自测算格物之学大行,制作之精,实为亘古所未有。民生日用之际,殆无往而不用其机。加以电邮、汽舟、铁路三者,其能事足以收六合之大,归之一二人掌握而有余。此虽有益于民生之交通,而亦大利于奸雄之垄断。垄断既兴,则民贫富贵贱之相悬滋益远矣。尚幸其国政教之施,以平等自由为宗旨,所以强豪虽盛,尚无役使作横之风,而贫富之差,则虽欲平之而终无术矣。中国之古语云:「富者越陌连阡,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唾弃粱肉,贫者不厌糟糠」。至于西洋,则其贫者之不厌糟糠,无立锥之地,与中国差相若,而连阡陌,弃粱肉,固未足以尽其富也。夫在中国,言富以亿兆计,可谓雄矣,而在西洋,则以京垓秭载计者,不胜偻指焉。此其人非必勤劳贤智胜于人人也,仰机射利,役物自封而已。夫贫富不均如此,是以国财虽雄而民风不竞,作奸犯科、流离颠沛之民,乃与贫国相若,而于是均贫富之党兴,毁君臣之议起矣。且也奢侈过深,人心有发狂之患;孳乳甚速,户口有过庶之忧。故深识之士,谓西洋教化不异唐花,语虽微偏,不为无见。至盛极治,固如此哉!
  然而此之为患,又非西洋言理财讲群学者之所不知也。彼固合数国之贤者,聚数百千人之智虑而图之,而卒苦于无其术。盖欲救当前之弊,其事存于人心风俗之间。夫欲贵贱贫富之均平,必其民皆贤而少不肖,皆智而无甚愚而后可,否则虽今日取一国之财产而悉均之,而明日之不齐又见矣。何则?乐于惰者不能使之为勤,乐于奢者不能使之为俭也。是故国之强弱贫富治乱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验也,必三者既立而后其政法从之。于是一政之举,一令之施,合于其智、德、力者存,违于其智、德、力者废。当是之时,虽有英君察相,苟不自其本而图之,则亦仅能补偏救弊,偷为一时之治而已矣,听其自至,浸假将复其旧而由其常焉。且往往当其补救之时,本弊未去,而他弊丛然以生,偏于此者虽袪,而偏于彼者闯然更见。甚矣!徒政之不足与为治也。
  往者英国常禁酒矣,而民之酗酒者愈多;常禁重利盘剥矣,而私债之息更重。瑞典禁贫民嫁娶不以时,而所谓天生子者满街。法国反政之后,三为民主,而官吏之威权益横。美国华盛顿立法至精,而苞苴贿赂之风,至今无由尽绝。善夫斯宾塞尔之言曰:「民之可化,至于无穷,惟不可期之以骤。」而吾孔子亦日:「为邦百年,胜残去杀」;又曰:「虽有王者,必世而后仁。」程子曰:「有《关雎》、《麟趾》之风而后可以行周礼。」古今哲人,知此盖审。故曰:欲知其合,先察其分。天下之物,未有不本单之形法性情以为其聚之形法性情者也。是故贫民无富国,弱民无强国,乱民无治国。
  然则假令今有人于此,愤中国之积弱积贫,攘臂言曰:胡不使我为治?使我为治,则天下事数着可了耳,十年以往,其庶几乎!然则其道将奚由?彼将曰:中国之所以不振者,非法制之罪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宪俱在,吾宁率由之而加实力焉。于是而督责之令行,刺举之政兴。如是而为之十年,吾决知中国之贫与弱犹自若也。何则?天下大势,犹水之东流,夫已浩浩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所必不胜也。
  于是又有人焉,曰:法制者,圣人之刍狗,先王之蘧庐也,一陈不可复用,一宿不可复留。宇宙大势,既日趋于混同矣,不自其同于人者而为之,必不可也。方今之计,为求富强而已矣;彼西洋诚富诚强者也,是以今日之政,非西洋莫与师。由是于朝也则建民主,立真相;于野也则通铁轨,开矿功。练通国之陆军,置数十百艘之海旅,此亦近似而差强人意矣。然使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十年以往,吾恐其效将不止贫与弱而止也。
  盖一国之事,同于人身。今夫人身,逸则弱,劳则强者,固常理也。然使病夫焉,日从事于超距赢越之间,以是求强,则有速其死而已矣。今之中国,非犹是病夫也耶?且夫中国知西法之当师,不自甲午东事败衄之后始也。海禁大开以还,所兴发者亦不少矣:译署,一也;同文馆,二也;船政,三也;出洋肄业局,四也;轮船招商,五也;制造,六也;海军,七也;海署,八也;洋操,九也;学堂,十也;出使,十一也;矿务,十二也;电邮,十三也;铁路,十四也。拉杂数之,盖不止一二十事。此中大半,皆西洋以富以强之基,而自吾人行之,则淮橘为枳,若存若亡,不能实收其效者,则又何也?苏子瞻曰:「天下之祸,莫大于上作而下不应。上作而下不应,则上亦将穷而自止。」斯宾塞尔曰:「富强不可为也,政不足与治也。相其宜,动其机,培其本根,卫其成长,则其效乃不期而自立。」是故苟民力已薾〔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虽有富强之政,莫之能行。盖政如草木焉,置之其地而发生滋大者,必其地之肥硗燥湿寒暑与其种性最宜者而后可。否则,萎矬而已,再甚则僵槁而已。往者,王介甫之变法也,法非不良,意非不美也,而其效浸淫至于亡宋,此其故可深长思也。管、商变法而行,介甫变法而敝,在其时之风俗人心与其法之宜不宜而已矣。达尔文曰:「物各竞存,最宜者立。」动植如是,政教亦如是也。
  夫如是,则中国今日之所宜为,大可见矣。夫所谓富强云者,质而言之,不外利民云尔。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听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乱。顾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诚优者也。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夫为一弱于群强之间,政之所施,固常有标本缓急之可论。唯是使三者诚进,则其治标而标立;三者不进,则其标虽治,终亦无功;此舍本言标者之所以为无当也。虽然,其事至难言矣。夫中国今日之民,其力、智、德三者,苟通而言之,则经数千年之层递积累,本之乎山川风土之攸殊,导之乎刑政教俗之屡变,陶钧炉锤而成此最后之一境。今日欲以旦暮之为,谓有能淘洗改革,求以合于当前之世变,以自存于儴烦扰之中,此其胜负通窒之数,殆可不待再计而知矣。然而自微积之理而观之,则曲之为变,固有疾徐;自力学之理而明之,则物动有由,皆资外力。今者外力逼迫,为我权借,变率至疾,方在此时。智者慎守力权,勿任旁守,则天下事正于此乎而大可为也。即彼西洋之克有今日者,其变动之速,远之亦不过二百年,近之亦不过五十年已耳,则我何为而不奋发也耶!
  然则鼓民力奈何?今者论一国富强之效,而以其民之手足体力为之基,此自功名之士观之,似为甚迂而无当。顾此非不佞,人之私言也,西洋言治之家,莫不以此为最急。历考中西史传所垂,以至今世五洲五六十国之间,贫富弱强之异,莫不于此焉肇分。周之希腊,汉之罗马,唐之突厥,晚近之峨特一种,莫不以壮佼长大,耐苦善战,称雄一时。而中土畴昔分争之代,亦皆以得三河六郡为取天下先资。顾今人或谓自火器盛行,懦夫执靶,其效如壮士惟均,此真无所识知之论也。不知古今器用虽异,而有待于骁猛坚毅之气则同。且自脑学大明,莫不知形神相资,志气相动,有最胜之精神而后有最胜之智略。是以君子小人劳心劳力之事,均非气体强健者不为功。此其理吾古人知之,故庠序校塾,不忘武事,壶勺之仪,射御之教,凡所以练民筋骸,鼓民血气者也。而孔孟二子皆有魁杰之姿。彼古之希腊、罗马人亦知之,故其阿克德美柏拉图所创学塾之中,莫不有津蒙那知安此言练身院属焉,而柏拉图乃以骄胁着号。至于近世,则欧罗化〔巴〕国,尤鳃鳃然以人种日下为忧,操练形骸,不遗余力。饮食养生之事,医学所详,日以精审,此其事不仅施之男子已也,乃至妇女亦莫不然。盖母健而后儿肥,培其先天而种乃进也。去岁日本行之,《申报》论其练及妇女,不知所云。嗟夫,此真非以裹脚为美之智之所与也!
  故中国礼俗,其贻害民力而坐令其种日偷者,由法制学问之大,以至于饮食居处之微,几于指不胜指。而沿习至深,害效最著者,莫若吸食鸦片、女子缠足二事,此中国朝野诸公所谓至难变者也。然而夷考其实,则其说有不尽然者。今即鸦片一端而论,则官兵士子,禁例原所未用。假令天子亲察二品以上之近臣大吏,必其不染者而后用之,近臣大吏各察其近属,如是而转相察,藩臬察郡守,郡守察州县,州县察佐贰,学臣之察士,将帅之察兵,亦用是术焉,务使所察者,人数至简,以期必周。如是定相坐之法而实力行之,则官兵士子之染祛。官兵士子之染祛,则天下之民知染其毒者必不可以为官兵士子也,则自爱而求进者必不吸食。夫如是,则吸者日少,俟其既少,然后着令禁之,旧染渐去,新染不增,三十年之间可使鸦片之害尽绝于天下。至于缠足,本非天下女子之所乐为也,拘于习俗而无敢畔其范围而已。假令一日者,天子下明诏,为民言缠足之害,且曰:继自今,自某年所生女子而缠足,吾其毋封。则天下之去其习者,犹热之去燎而寒之去翣也。夫何难变之有与!夫变俗如是二者,非难行也,不难行而不行者,以为无与国是民生之利病而已。而孰知种以之弱,国以之贫,兵以之窳,胥于此焉阶之厉耶!是鸦片、缠足二事不早为之所,则变法者,皆空言而已矣。
  其开民智奈何?今夫尚学问者,则后事功,而急功名者,则轻学问。二者交失,其实则相资而不可偏废也。顾功名之士多有,而学问之人难求,是则学问贵也。东土之人,见西国今日之财利,其隐赈流溢如是,每疑之而不信;迨亲见而信矣,又莫测其所以然;及观其治生理财之多术,然后知其悉归功于亚丹斯密之一书,此泰西有识之公论也。是以制器之备,可求其本于奈端;舟车之神,可推其原于瓦德;用电之利,则法拉第之功也;民生之寿,则哈尔斐之业也。而二百年学运昌明,则又不得不以柏庚氏之摧陷廓清之功为称首。学问之士,倡其新理,事功之士,窃之为术,而大有功焉。故曰:民智者,富强之原。此悬诸日月不刊之论也。顾彼西洋以格物致知为学问本始,中国非不尔云也,独何以民智之相越乃如此耶?或曰:中国之智虑运于虚,西洋之聪明寄于实,此其说不然。自不佞观之,中国虚矣,彼西洋尤虚;西洋实矣,而中国尤实,异者不在虚实之间也。夫西洋之于学,自明以前,与中土亦相埒耳。至于晚近,言学则先物理而后文词,重达用而薄藻饰。且其教子弟也,尤必使自竭其耳目,自致其心思,贵自得而贱因人,喜善疑而慎信古。其名数诸学,则藉以教致思穷理之术;其力质诸学,则假以导观物察变之方,而其本事,则筌蹄之于鱼兔而已矣。故赫胥黎曰:「读书得智,是第二手事,唯能以宇宙为我简编,民物为我文字者,斯真学耳。」此西洋教民要术也。而回观中国则何如?夫朱子以即物穷理释格物致知,是也;至以读书穷理言之,风斯在下矣。
  且中土之学,必求古训。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记诵词章既已误,训诂注疏又甚拘,江河日下,以致于今日之经义八股,则适足以破坏人材,复何民智之开之与有耶?且也六七龄童子入学,脑气未坚,即教以穷玄极眇之文字,事资强记,何裨灵襟!其中所恃以开浚神明者,不外区区对偶已耳。所以审核物理,辨析是非者,胥无有焉。以是为学,又何怪制科人十九鹘突于人情物理,转不若农工商贾之有时而当也。今之蒿目时事者,每致叹于中国读书人少;自我观之,如是教人,无宁学者少耳。今者物穷则变,言时务者,人人皆言变通学校,设学堂,讲西学矣。虽然,谓十年以往,中国必收其益,则又未必然之事也。何故?旧制尚存,而荣途未开也。夫如是,士之能于此深求而不倦厌者,必其无待而兴,即事而乐者也。否则刻棘之业虽苦,市骏之赏终虚,同辈知之则相忌,门外不知则相忘,儿不废然反也!是故欲开民智,非讲西学不可;欲讲实学,非另立选举之法,别开用人之涂,而废八股、试帖、策论诸制科不可。
  至于新民德之事,尤为三者之最难。今微论西洋教宗如何,然而七日来复,必有人焉聚其民而耳提面命之,而其所以为教之术,则临之以帝天之严,重之以永生之福。人无论王侯君公,降以至于穷民无告,自教而观之,则皆为天之赤子,而平等之义以明。平等义明,故其民知自重而有所劝于为善。今夫「上帝临汝,勿贰尔心」、「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者,大人之事而君子之所难也;而西洋小民,但使信教诚深,则夕惕朝干,与吾之大人君子无所异。内省不疚,无恶于志,不为威惕,不为利诱,此诚教中常义,而非甚瑰琦绝特之行者也。民之心有所主,而其为教有常,故其效能如此。
  至于吾民,则姑亦无论学校已废久矣,即使尚存如初,亦不过择凡民之俊秀者而教之。至于穷檐之子,编户之氓,则自襁褓以至成人,未尝闻有孰教之者也。孟子曰:「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夫饱食暖衣之民,无教尚如此。则彼饥寒逼躯,救死不赡者,当何如乎?后义先利,诈伪奸欺,固其所耳。曩甲午之办海防也,水底碰雷与开花弹子,有以铁滓沙泥代火药者。洋报议论,谓吾民以数金锱铢之利,虽使其国破军杀将失地丧师不顾,则中国今日之败衄,他日之危亡,不可谓为不幸矣。此其事足使闻者发指,顾何待言!然诸君亦尝循其本而为求其所以然之故与?
  盖自秦以降,为治虽有宽苛之异,而大抵皆以奴虏待吾民。虽有原省,原省此奴虏而已矣;虽有燠咻,燠咻此奴虏而已矣。夫上既以奴虏待民,则民亦以奴虏自待。夫奴虏之于主人,特形劫势禁,无可如何已耳,非心悦诚服,有爱于其国与主,而共保持之也。故使形势可恃,国法尚行,则嗅靴剺面,胡天胡帝,扬其上于至高,抑其己于至卑,皆劝为之;一日形势既去,法所不行,则独知有利而已矣,共起而挻之,又其所也,复何怪乎!今夫中国之詈诟人也,骂曰畜产,可谓极矣。而在西洋人则莫须有之词也。而试入其国,而骂人曰无信之诳子,或曰无勇之怯夫,则朝言出口而挑斗相死之书已暮下矣。何则?彼固以是为至辱,而较之畜产万万有加焉,故宁相死而不可以并存也。而我中国,则言信行果仅成硁硁小人,君子弗尚也。盖东西二洲,其风尚不同如此。苟求其故,有可言也。
  西之教平等,故以公治众而贵自由。自由,故贵信果。东之教立纲,故以孝治天下而首尊亲。尊亲,故薄信果。然其流弊之极,至于怀诈相欺,上下相遁,则忠孝之所存,转不若贵信果者之多也。且彼西洋所以能使其民皆若有深私至爱于其国与主,而赴公战如私仇者,则亦有道矣。法令始于下院,是民各奉其所自主之约,而非率上之制也;宰相以下,皆由一国所推择。是官者,民之所设以厘百工,而非徒以尊奉仰戴者也,抚我虐我,皆非所论者矣。出赋以庀工,无异自营其田宅;趋死以杀敌,无异自卫其室家。吾每闻英之人言英,法之人言法,以至各国之人之言其所生之国土,闻其名字,若我曹闻其父母之名,皆肫挚固结,若有无穷之爱也者。此其故何哉?无他,私之以为己有而已矣。
  是故居今之日,欲进吾民之德,于以同力合志,联一气而御外仇,则非有道焉使各私中国不可也。顾处士曰:「民不能无私也,圣人之制治也,在合大下之私以为公。」然则使各私中国奈何?曰:设议院于京师,而令天下郡县各公举其守宰。是道也,欲民之忠爱必由此,欲教化之兴必由此,欲地利之尽必由此,欲道路之辟、商务之兴必由此,欲民各束身自好而争濯磨于善必由此。呜呼!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此三者,自强之本也,不如是则虽有伊尹、吕尚为之谋,吴起、李牧为之战,亦将寖衰寖灭,必无有强之一日决矣。虽然,无亦有其标者焉。然则治标奈何?练兵乎?筹饷乎?开矿乎?通铁道乎?兴商务乎?曰:是皆可为。有其本则皆立,无其本则终废。自甲午以来,海内樊然并兴者亦已众矣,其效何若?其有益于强之数与否,识时审势之士将能言之,无假鄙人深论者也。虽然,有一事焉,自仆观之,则为标之所最亟而不可稍或辽缓者也。其事维何?曰:必朝廷除旧布新,有一二非常之举措,内有以慰薄海臣民之深望,外有以破敌国侮夺之阴谋,则庶几乎其有豸耳。不然,是琐琐者,虽百举措无益也。善夫吾友新会梁任公之言曰:「万国蒸蒸,大势相逼,变亦变也,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传》曰:「无滋他族,实逼处此。」愿天下有心人三复斯言而早为之所焉可耳。
辟韩
  往者吾读韩子《原道》之篇,未尝不恨其于道于治浅也。其言曰:「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天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如占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如韩子之言,则彼圣人者,其身与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后可,必皆有羽毛、鳞介而后可,必皆有爪牙而后可。使圣人与其先祖父而皆人也,则未及其生,未及成长,其被虫蛇、禽兽、寒饥、木土之害而天死者,固已久矣,又乌能为之礼乐刑政,以为他人防备患害也哉?老之道,其胜孔子与否,抑无所异焉,吾不足以定之。至其明自然,则虽孔子无以易。韩子一概辞而辟之,则不思之过耳。
  而韩子又曰:「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嗟乎!君民相资之事,固如是焉已哉?夫苟如是而已,则桀、纣、秦政之治,初何以异于尧、舜、三王?且使民与禽兽杂居,寒至而不知衣,饥至而不知食,凡所谓宫室、器用、医药、葬埋之事,举皆待教而后知为之,则人之类其灭久矣,彼圣人者,又乌得此民者出令而君之。
  且韩子胡不云: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相为生养者也,有其相欺相夺而不能自治也,故出什一之赋,而置之君,使之作为刑政、甲兵,以锄其强梗,备其患害。然而君不能独治也,于是为之臣,使之行其令,事其事。是故民不出什一之赋,则莫能为之君;君不能为民锄其强梗,防其患害则废;臣不能行其锄强梗,防患害之令则诛乎?
  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古今之通义也。而韩子不尔云者,知有一人而不知有亿兆也。老之言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夫自秦以来,为中国之君者,皆其尤强梗者也,最能欺夺者也。窃尝闻「道之大原出于天」矣。今韩子务尊其尤强梗,最能欺夺之一人,使安坐而出其唯所欲为之令,而使天下无数之民,各出其苦筋力、劳神虑者,以供其欲,少不如是焉则诛,天之意固如是乎?道之原又如是乎?「呜呼!其亦幸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且韩子亦知君臣之伦之出于不得已乎?有其相欺,有其相夺,有其强梗,有其患害,而民既为是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与凡相生相养之事矣,今又使之操其刑焉以锄,主其斗斛、权衡焉以信,造为城郭、甲兵焉以守,则其势不能。于是通功易事,择其公且贤者,立而为之君。其意固曰,吾耕矣织矣,工矣贾矣,又使吾自卫其性命财产焉,则废吾事。何若使子专力于所以为卫者,而吾分其所得于耕织工贾者,以食子给子之为利广而事治乎?此天下立君之本旨也。是故君也臣也,刑也兵也,皆缘卫民之事而后有也;而民之所以有待于卫者,以其有强梗欺夺患害也。有其强梗欺夺患害也者,化未进而民未尽善也。是故君也者,与天下之不善而同存,不与天下之善而对待也。今使用仁义道德之说,而天下如韩子所谓「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且平。」夫如是之民,则将莫不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矣,尚何有于强梗欺夺?尚何有于相为患害?又安用此高高在上者,朘我以生,出令令我,责所出而诛我,时而抚我为后,时而虐我为仇也哉?故曰:君臣之伦,盖出于不得已也!唯其不得已,故不足以为道之原。彼佛之弃君臣是也,其所以弃君臣非也。而韩子将以谓是固与天壤相弊也者,又乌足以为知道者乎!
  然则及今而弃吾君臣,可乎?曰:是大不可。何则?其时未至,其俗未成,其民不足以自治也。彼西洋之善国且不能,而况中国乎!今夫西洋者,一国之大公事,民之相与自为者居其七,由朝廷而为之者居其三,而其中之荦荦尤大者,则明刑、治兵两大事而已。何则?是二者,民之所仰于其国之最急者也。昔汉高入关,约法三章耳,而秦民大服。知民所求于上者,保其性命财产,不过如是而已。更骛其余,所谓「代大匠,未有不伤指」者也。是故使今日而中国有圣人兴,彼将曰:「吾之以藐藐之身托于亿兆人之上者,不得已也,民弗能自治故也。民之弗能自治者,才未逮,力未长,德未和也。乃今将早夜以孳孳求所以进吾民之才、德、力者,去其所以困吾民之才、德、力者,使其无相欺、相夺而相患害也,吾将悉听其自由。民之自由,天之所畀也,吾又乌得而靳之!如是,幸而民至于能自治也,吾将悉复而与之矣。唯一国之日进富强,余一人与吾子孙尚亦有利焉,吾易贵私天下哉!」诚如是,三十年而民不大和,治不大进,六十年而中国有不克与欧洲各国方富而比强者,正吾莠言乱政之罪可也。彼英、法、德、美诸邦之进于今治者,要不外百余年、数十年间耳。况夫彼为其难,吾为其易也。
  嗟夫!有此无不有之国,无不能之民,用庸人之论,忌讳虚骄,至于贫且弱焉以亡,天下恨事孰过此者!是故考西洋各国,当知富强之甚难也,我何可以苟安?考西洋各国,又当知富强之易易也,我不可以自馁,道在去其害富害强,而日求其能与民共治而已。语有之曰:「曲士不可与语道者,束于教也。」苟求自强,则六经且有不可用者,况夫秦以来之法制!如彼韩子,徒见秦以来之为君。秦以来之为君,正所谓大盗窃国者耳。国谁窃?转相窃之于民而已。既已窃之矣,又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觉而复之也,于是其法与令猬毛而起,质而论之,其什八九皆所以坏民之才,散民之力,漓民之德者也。斯民也,固斯天下之真主也,必弱而愚之,使其常不觉,常不足以有为,而后吾可以长保所窃而永世。嗟乎!夫谁知患常出于所虑之外也哉?此庄周所以有胠箧之说也。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而中国之尊王者曰:「天子富有四海,臣妾亿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训犹奴虏也。夫如是则西洋之民,其尊且贵也,过于王侯将相,而我中国之民,其卑且贱,皆奴产子也。设有战斗之事,彼其民为公产公利自为斗也,而中国则奴为其主斗耳。夫驱奴虏以斗贵人,固何所往而不败?
原强续篇
  夫所谓标本并治者,岂非以救时之道通于治病者乎?盖察病而知致病之原,则其病将愈,唯病原真而后药物得,药物得而后其病乃有瘳,此不易之理也。
  今日之东事,横决大溃,至于不可收拾者,夫岂一朝夕之故,而审其原者谁乎?方其未发也,上下晏安,深忌讳而乐死亡。当是之时,虽有前识,破脑刳心,痛哭阙下,亦将指为妖言,莫之或省。及其始发也,无责者不审彼己之情实,不图事势之始终,徒扬臂奋呼,快一发而不虑其所以为收。迨至事功违反,则共咤嗟骇荡。众难群疑曰:「是必有强国焉阴助之耳,不然倭乌能如是!」又曰:「是必吾国有枭杰焉为之谋主,不然倭又乌能如是!」又曰:「是必我之居津要者与表里为奸,不然倭又乌以至此!」嗟乎!诸君自视太高,视人太浅,虚骄之气不除,虽百思未能得其理也。夫所恶于虚骄恃气者,以其果敢而窒,如醉人之勇,俟其既醒,必怯懦而不可复作也。夫以中国今日政治之弛缓不收,人心之浇薄自私与百执事人才之消乏,虑无起者耳。有枭雄焉,操利仗驱数万训练节制之师,胜、广之祸殆莫与遏。况乎倭处心积虑十余年,图我内地之山川,考我将帅之能否,举中国一切之利病,微或不知之。此在西洋为之则甚难,彼倭为之则甚易者,书同文而壤地相接故也。今乃谓其必待西洋之相助,与中国奸人之借资,诸君能稍贬此〔所〕谓人莫己若之心,庶有以审今日之乱源,而国事尚有豸耳。
  悲夫!窃尝谓国朝武功之盛,莫着于高宗,而衰端即伏于是。降及道、成,官邪兵窳极矣。故发、捻之乱,蔓延浸淫,几天下无完土。湘、淮二军起煨烬之中,百折不回,赫然助成中兴之业,其功诚有不可没者。然究切言之,则不外以匪之术治匪,其营规军制,多一切苟且因应之图,断然不足以垂久远。世人成败论世,且依附者众,遂举世莫敢非之。顾祖宗数百年缔造之远略宏规,所谓王者之师,至此而扫地尽矣!使今日而祖制尚有孑遗,则存其法而易其器,补其敝而师其心,则武备之坏,尚不至此,而军政尚可用也,惜乎今万不能。又窃尝谓百十年来中国之至不幸,其兵所相与磨砻者,皆内地乌合之土匪,即遇外警,皆不过西洋之偏师,扣关搪呼,求得所愿而遂止。致吾国君臣上下,谓经武之事,不外云云。而文人学士,不耻佞谀,相与扬厉铺张,其身受与侧听者,皆信为果然。故其病愈深痼而不可疗。今乃知未履之而艰,未及之而知,是唯度量超绝,决荡拘挛,极物理之精者为能,讲俗学者必不能也。
  然而今日之事,诸君为我识之,螳螂捕蝉,而黄雀已从其后。今之胜我者亦将谓天下之兵皆若所遇于北洋之易欤;不言所攻者之甚瑕,独信攻者之实坚,举国若狂,中毒尤剧,虽有明识,将莫能救。继此以往,必有乘其蔽而覆之者。姑前言之,以为他日左验而已。
  彼之跳掷决躁,至今极矣。如是之敌,尚不知制为所以待之之术,公等又安用读书学道为哉!今夫倭者务胜好乱,然不终日之民也。然其谋则已大矣。其谋云何?曰:「将兴亚以拒欧。」尝自论曰:「吾东洲之英吉利也。」十余年间,变服式,改制度,初自谓与西之国齐列而等夷,而西人乃儿抚而目笑之,大失所望,归而求亲于中国,中国视之,益蔑如也。于是深怒积怨,退而治兵,蛇入鼠出,不可端倪。而我尚晏然不知蜂虿之有毒,般乐怠傲,益启戎心。是故推既往之迹,以勘倭之隐:使中国而强,则彼将合我;使中国而弱,则彼将役我。为合为役,皆以拒欧。其拒欧之中,则拒英为尤甚,其次乃俄。何则?英固西洋之倡国也,其民沈质简毅,持公道,保盛图,而不急为翕翕热者,故其中倭忌也尤深,而俄则亦实偪处此者也。故处今之日,无论中国之弱与强,倭之谋皆必出于战而后已。盖必战而后有以示我以其强,去我蔑视之心,以后有以致其所谓合与役者。
  虽然,倭之谋则大矣,而其术乃大谬。夫一国一洲之兴,其所以然之故,至繁赜矣。譬诸树木,其合抱参天,阴横数亩,足以战风雨而傲岁寒者,夫岂一曙之事!倭变法以来,凡几稔矣。吾不谓其中无豪杰能者,主权势而运国机,然彼不务和其民,培其本,以待其长成而自至,乃欲用强暴,力征经营以劫夺天下。其民才未长也,其民力未增也,其民德未和也,而唯兵之治,不知兵之可恃而长雄者,皆富强以后之果实。无其本而强为其实,其树不颠仆者寡矣。
  夫中国者,倭之母也。使中国日益蕃昌,兴作日多,通商日广,则首先受其厚利者,非倭而谁?十年以来,中国出入口之货籍具在,可覆案也。顾倭狠而贪,未厌厥欲。善夫西人之设喻也,曰:埃及人甲养神鹅,一日,鹅生卵,坠地化黄金,甲大喜,以为是腹中皆此物也,刲而求之,无所得而鹅死。夫使物类之繁衍,国土之富强,可倒行逆施而得速化之术,且不至于自灭者,则达尔文、锡彭塞二子举无所用着书矣。华人好言倭学西法徒见皮毛,岂苛论哉!彼二子之所谆谆,倭之智固不足以与之耳。《黄石公记》日:「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贼之政虽成必害。」今倭不悟其国因前事事太骤以致贫,乃日川其兵,求以其邻为富,是盗贼之行也,何西法之不幸,而有如是之徒也。故吾谓教顽民以西法之形下者,无异假轻侠恶少以利矛强弓,其入市劫财物、杀长者固矣。然亦归于自杀之驱而已矣。害农商,戕民物,戾气一消,其民将痛。倘军费无所得偿,吾不知倭之所以为国也。其与我不得已而起,民心日辑合,民气日盈者,岂可同日而论哉?是故今日之事,舍战固无可言,使上之人尚有所恋,而不早自断焉,则国亡矣。且三五百年间,中土无复振之一日。
  夫倭之条款,众所宜知矣,姑无论割地、屯兵诸大端,即此数万万之军费,于何应之?倭患贫而我适以是拯之,以恣其虐我。是何异驱四百兆之赤子,系颈面缚以与其仇,以求旦夕之喘息,此非天下之至不仁者不为。今日款议所关,实天下之公祸公福。陛下仁圣,岂忍妄许。呜呼!和之一言,其贻误天下,可谓罄竹难书矣。唯「终归于和」之一念,中于人心者甚深,而战事遂不可复振。是故举今日北洋之糜烂,皆可于「和」之一字推其原。仆生平固最不喜言战者也,每谓有国者,虽席极可战之势,据极可战之理,苟可以和,切勿妄动。迨不得已战矣,则计无复之,唯有与战相终始,万万不可求和,盖和则终亡,而战可期渐振。苟战亦亡,和岂遂免!此中国之往事然,而西国之往事又莫不然也。唯始事而轻言战,则既事必轻言和。仆尝叹中国为倒置之民者。正为轻重和战之间所施悖耳。
  为今日之计,议不旋踵,十年二十年转战,以任拼与贼倭没尽而已。诚如是,中倭二者,孰先亡焉,孰后倦焉,必有能辨之者。天子以天下为家,有以死社稷教陛下者,其人可斩也。愿诸公绝「望和」之一念,同德商力,亟唯军实之求。兵虽乌合,战则可以日精;将虽愚怯,战则日来智勇;器虽苦窳,战则日出坚良。此时不独宜绝求和之心,且当去求助各国之志。何则?欲求人助者,必先自助。使我自坐废,则人虽助我,亦必不力,而我之所失多矣。
救亡决论
  天下理之最明而势所必至者,如今日中国不变法则必亡是已。然则变将何先?曰:莫亟于废八股。夫八股非自能害国也,害在使天下无人才。其使天下无人才奈何?曰:有大害三:
  其一害曰:锢智慧。今夫生人之计虑智识,其开也,必由粗以入精,由显以至奥,层累阶级,脚踏实地,而后能机虑通达,审辨是非。方其为学也,必无谬悠影响之谈,而后其应事也,始无颠倒支离之患。何则?其所素习者然也。而八股之学大异是。垂髫童子,目未知菽粟之分,其入学也,必先课之以《学》《庸》《语》《孟》,开宗明义,明德新民,讲之既不能通,诵之乃徒强记。如是数年之后,行将执简操觚,学为经义,先生教之以擒挽之死法,弟子资之于剽窃以成章。一文之成,自问不知何语。迨夫观风使至,群然挟兔册,裹饼饵,逐队唱名,俯首就案,不违功令,皆足求售,谬种流传,羌无一是。如是而博一衿矣,则其荣可以夸乡里;又如是而领乡荐矣,则其效可以觊民社。至于成贡士,入词林,则其号愈荣,而自视也亦愈大。出宰百里,入主曹司,珥笔登朝,公卿跬步,以为通天地人之谓儒。经朝廷之宾兴,蒙皇上之亲策,是朝廷固命我为儒也。千万旅进,人皆铩羽,我独成龙,是冥冥中之鬼神,又许我为儒也。夫朝廷鬼神皆以我为儒,是吾真为儒,且真为通天地人之儒。从此天下事来,吾以半部《论语》治之足矣,又何疑哉!又何难哉!做秀才时无不能做之题,做宰相时自无不能做之事,此亦其所素习者然也。谬妄胡涂,其曷足怪?
  其二害曰:坏心术。揆皇始创为经义之意,其主于愚民与否,吾不敢知。而天下后世所以乐被其愚者,岂不以圣经贤传,无语非祥,八股法行,将以「忠信廉耻」之说渐摩天下,使之胥出一途,而风俗亦将因之以厚乎?而孰知今日之科举,其事效反于所期,有断非前人所及料者。今姑无论试场大弊,如关节、顶替、倩枪、联号,诸寡廉鲜耻之尤,有力之家,每每为之,而未尝稍以为愧也。请第试言其无弊者,则孔子有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故言止于所不知,固学者之大戒也。而今日八股之士,乃真无所不知。夫无所不知,非人之所能也。顾上既如是求之,下自当以是应之。应之奈何?剿说是已。夫取他人之文词,腆然自命为己出,此其人耻心所存,固已寡矣。苟缘是而侥幸,则他日掠美作伪之事愈忍为之,而不自知其为可耻。然此犹其临场然耳。至其平日用功之顷,则人手一编,号曰揣摩风气。即有一二聪颖子弟,明知时尚之日非,然去取所关,苟欲求售,势必俯就而后可。夫所贵于为士,与国家养士之深心,岂不以矫然自守,各具特立不诡随之风,而后他日登朝,乃有不苟得不苟免之概耶!乃今者,当其做秀才之日,务必使之习为剿窃诡随之事,致令羞恶是非之心,旦暮梏亡,所存濯濯。又何怪委贽通籍之后,以巧宦为宗风,以趋时为秘诀。否塞晦盲,真若一丘之貉。苟利一身而已矣,遑恤民生国计也哉!且其害不止此。每逢春秋两闱,其闱内外所张文告,使不习者观之,未有不欲股弁者。逮亲见其实事,乃不徒大谬不然,抑且变本加厉。此奚翅当士子出身之日,先教以赫赫王言,实等诸济窍飘风,不关人事,又何怪他日者身为官吏,刑在前而不栗,议在后而不惊。何则?凡此又皆所素习者然也。是故今日科举之事,其害不止于锢智慧,坏心术,其势且使国宪王章渐同粪土,而知其害者,果谁也哉?
  其三害曰:滋游手。扬子云有言:「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故知言语文字二事,系生人必具之能。人不知书,其去禽兽也,仅及半耳。中国以文字一门专属之士,而西国与东洋则所谓四民之众,降而至于妇女走卒之伦,原无不识字知书之人类。且四民并重,从未尝以士为独尊,独我华人,始翘然以知书自异耳。至于西洋理财之家,且谓农工商贾皆能开天地自然之利,自养之外,有以养人,独士枵然,开口待哺。是故士者,固民之蠹也。唯其蠹民,故其选士也,必务精,而最忌广;广则无所事事,而为游手之民,其弊也,为乱为贫为弱。而中国则后车十乘,从者百人,孟子已肇厉阶。至于今日之士,则尚志不闻,素餐等消。十年之间,正恩累举,朝廷既无以相待,士子且无以自存。棫朴丛生,人文盛极。然若以孙文台杀荆州太守坐无所知者例之,则与当涂公卿,皆不容于尧舜之世者也。况夫益之以保举,加之以捐班,决疣溃痈,靡知所届。中国一大豕也,群虱总总,处其奎蹄曲隈,必有一日焉,屠人操刀,具汤沐以相待,至是而始相吊焉,固已晚矣。悲夫!
  夫数八股之三害,有一于此,则其国鲜不弱而亡,况夫兼之者耶!今论者将谓八股取士,固未尝诚负于国家,彼自明以来用之矣,其所收之贤哲巨公,指不胜屈,宋苏轼尝论之矣。果循名责实之道行,则八股亦何负于天下?此说固也,然不知利禄之格既悬,则无论操何道以求人,将皆有聪明才智之俦入其彀。设国家以饭牛取士,亦将得宁戚、百里大夫;以牧豕取士,亦将得卜式、公孙丞相。假当日见其得人,遂以此为科举之恒法,则诸公以为何如?夫科举之事,为国求才也,劝人为学也。求才为学二者,皆必以有用为宗。而有用之效,征之富强;富强之基,本诸格致。不本格致,将无所往而不荒虚,所谓「蒸砂千载,成饭无期」者矣。彼苏氏之论,取快一时,盖方与温公、介甫立异抵,又何可视为笃论耶!总之,八股取士,使天下消磨岁月于无用之地,堕坏志节于冥昧之中,长人虚骄,昏人神智,上不足以辅国家,下不足以资事畜。破坏人才,国随贫弱。此之不除,徒补苴罅漏,张皇幽渺,无益也,虽练军实、讲通商,亦无益也。何则?无人才,则之数事者,虽举亦废故也。舐糠及米,终致危亡而已。然则救之之道当何如?曰:痛除八股而大讲西学,则庶乎其有鸠耳。东海可以回流,吾言必不可易也。
  难者曰:夫八股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积将千年之弊,流失败坏,一旦外患凭陵,使国家一无可恃。欲战则忧速亡,忍耻求和,则恐寖微寖灭。当是之时,其宜改弦更张,不待议矣。顾惟是处存亡危急之秋,待学问以图功,将何殊播谷饲蚕,俟获成献功,以救当境饥寒之患。道则是矣,于涂无乃迂乎?今先生论救亡而以西学格致为不可易,夫格致何必西学,固吾道《大学》之始基也,独其效若甚赊,其事若甚琐。朱晦翁《补传》一篇,大为后贤所聚讼。同时陆氏兄弟,已有逐物破道之讥。前明姚江王伯安,儒者之最有功业者也,格窗前一竿竹,七日病生。其说谓「格」字当以孟子格君心之非,及今律格杀勿论诸「格」字为训,谓当格除外物,而后有以见良知之用,本体之明。此尤事功无待格致之明证,而先生谓富强以格致为先务,蒙窃惑之。其说得详闻欤?
  应之曰:不亦善乎,客问之也。夫中土学术政教,自南渡以降,所以愈无可言者,孰非此陆王之学阶之厉乎!以国朝圣祖之圣,为禹、文以后仅见之人君,亦不过挽之一时,旋复衰歇。盖学术末流之大患,在于徇高论而远事情,尚气矜而忘实祸。夫八股之害,前论言之详矣。而推而论之,则中国宜屏弃弗图者,尚不止此。自有制科来,士之舍干进梯荣,则不知焉所事学者,不足道矣。超俗之士,厌制艺则治古文词,恶试律则为古今体;鄙折卷者,则争碑版篆隶之上游;薄讲章者,则标汉学考据之赤帜。于是此追秦汉,彼尚八家,归、方、刘、姚,恽、魏、方、龚;唐祖李、杜,宋檷苏、黄;七子优孟,六家鼓吹。魏碑晋帖,南北派分,东汉刻石,北齐写经。戴、阮、秦、王,直闯许、郑,深衣几幅,明堂两个。钟鼎校铭,珪琮着考,秦权汉日,穰穰满家。诸如此伦,不可殚述。然吾得一言以蔽之,曰:无用。非真无用也,凡此皆富强而后物阜民康,以为怡情遣日之用,而非今日救弱救贫之切用也。其又高者曰:否否,此皆不足为学。学者学所以修己治人之方,以佐国家化民成俗而已。于是侈陈礼乐,广说性理。周、程、张、朱,关、闽、濂、洛。学案几部,语录百篇。《学蔀通辨》,《晚年定论》。关学刻苦,永嘉经制。深宁、东发,继者顾、黄,《明夷待访》、《日知》着录。褒衣大袖,尧行舜趋。訑訑声颜,距人千里。灶上驱虏,折棰笞羌。经营八表,牢笼天地。夫如是,吾又得一言以蔽之,曰:无实。非果无实也,救死不赡,宏愿长赊。所托愈高,去实滋远。徒多伪道,何裨民生也哉!故由后而言,其高过于西学而无实;由前而言,其事繁于西学而无用。均之无救危亡而已矣。
  客谓处存亡危急之秋,务亟图自救之术,此意是也。固知处今而谈,不独破坏人才之八股宜除,与〔举〕凡宋学汉学,词章小道,皆宜且束高阁也。即富强而言,且在所后,法当先求何道可以救亡。惟是申陆王二氏之说,谓格致无益事功,抑事功不俟格致,则大不可。夫陆王之学,质而言之,则直师心自用而已。白以为不出户可以知天下,而天下事与其所谓知者,果相合否?不径庭否?不复问也。自以为闭门造车,出而合辙,而门外之辙与其所造之车,果相合否?不龃龉否?又不察也。向壁虚造,顺非而泽,持之似有故,言之若成理。其甚也,如骊山博士说瓜,不问瓜之有无,议论先行蜂起,秦皇坑之,未为过也。盖陆氏于孟子,独取良知不学、万物皆备之言,而忘言性求故、既竭目力之事,惟其自视太高,所以强物就我。后世学者,乐其径易,便于情窳敖慢之情,遂群然趋之,莫之自返。其为祸也,始于学术,终于国家。故其于己也,则认地大民众为富强,而果富强否,未尝验也;其于人也,则神州而外皆夷狄,其果夷狄否,未尝考也。抵死虚,未或稍屈。然而天下事所不可逃者,实而已矣,非虚词饰说所得自欺,又作盛气高言所可持劫也。迨及之而知,履之而艰,而天下之祸,固无救矣。胜代之所以亡,与今之所以弱者,不皆坐此也耶!前车已覆,后轸方遒,真可叹也!若夫词章一道,本与经济殊科,词章不妨放达,故虽极蜃楼海市,惝怳迷离,皆足移情遣意。一及事功,则淫遁诐邪,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矣;苟且粉饰,出于其政者,害于其事矣。而中土不幸,其学最尚词章,致学者习与性成,日增慆慢。又况以利禄声华为准的,苟务悦人,何须理实,于是慆慢之余,又加之以险躁,此与武侯学以成才之说,奚啻背道而驰。仆前谓科举破坏人才,此又其一者矣。
  然而西学格致,则其道与是适相反。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验之物物事事而皆然,而后定之为不易。其所验也贵多,故博大;其收效也必恒,故悠久;其究极也,必道通为一,左右逢原,故高明。方其治之也,成见必不可居,饰词必不可用,不敢丝毫主张,不得稍行武断,必勤必耐,必公必虚,而后有以造其至精之域,践其至实之途。迨夫施之民生日用之间,则据理行术,操必然之券,责未然之效,先天不违,如土委地而已矣。且西士有言:凡学之事,不仅求知未知,求能不能已也。学测算者,不终身以窥天行也;学化学者,不随在而验物质也;讲植物者,不必耕桑;讲动物者,不必牧畜。其绝大妙用,在于有以炼智虑而操心思,使习于沈者不至为浮,习于诚者不能为妄。是故一理来前,当机立剖,昭昭白黑,莫使听荧。凡夫洞〔恫〕疑虚猲,荒渺浮夸,举无所施其伎焉者,得此道也,此又《大学》所谓「知至而后意诚」者矣。且格致之事,以道眼观一切物,物物平等,本无大小、久暂、贵贱、善恶之殊。庄生知之,故曰道在屎溺,每下愈况。王氏窗前格竹,七日病生之事,若与西洋植物家言之,当不知儿许轩渠,儿人齿冷。且何必西士,即如其言,则《豳诗》之所歌,《禹贡》之所载,何一不足令此子病生。而圣人创物成能之意,明民前用之机,皆将由此熄矣。率大下而祸实学者,岂非王氏之言欤?
  且客过矣。西学格致,非迂涂也,一言救亡,则将舍是而不可。今设有人于此,自其有生以来,未尝出户,但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而于门以外之人情物理,一无所知。凡舟车之运转流行,道里之险易涩滑,岩墙之必压,坎陷之至凶,摘埴索涂,都忘趋避,甚且不知虎狼之可以食人,鸩毒之可以致死。一旦为事势所逼,置此子于肩摩毂击之场,山巅水涯之际,所不残毁僵仆者,其与几何?知此,则知中国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欲求不亡之必无幸矣。盖欲救中国之亡,则虽尧、舜、周、孔生今,舍班孟坚所谓通知外国事者,其道莫由。而欲通知外国事,则舍西学洋文不可,舍格致亦不可。盖非西学洋文,则无以为耳目,而舍格致之事,将仅得其皮毛,眢井瞽人,其无救于亡也审矣。且天下唯能者可以傲人之不能,唯知者可以傲人之不知;而中土士大夫,怙私恃气,乃转以不能不知傲人之能与知。彼乘骐骥,我独骑驴;彼驾飞舟,我偏结筏,意若谓彼以富强,吾有仁义。而回顾一国之内,则人怀穿窬之行,而不自知羞;民转沟壑之中,而不自知救。指其行事,诚皆不仁不义之尤。以此傲人,羞恶安在!至一旦外患相乘,又茫然无以应付,狂悖违反,召败蕲亡。孟子曰:「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夫非今日之谓耶!
  且客谓西学为迂涂,则所谓速化之术者,又安在耶?得毋非练军实之谓耶?裕财赋之谓耶?制船炮开矿产之谓耶?讲通商务树畜之谓耶?开民智正人心之谓耶?而之数事者,一涉其流,则又非西学格致皆不可。今以层累阶级之不可紊也,其深且远者,吾不得与客详之矣。今姑即其最易明之练兵一端言之可乎?今夫中国,非无兵也,患在无将帅。中国将帅,皆奴才也,患在不学而无术。若夫爱士之仁,报国之勇,虽非自弃流品之外者之所能,然尚可望由于生质之美而得之。至于阳开阴闭,变动鬼神,所谓为将之略者,则非有事于学焉必不可。即如行军必先知地,知地必资图绘,图绘必审测量,如是,则所谓三角、几何、推步诸学,不从事焉不可矣。火器致人,十里而外;为时一分,一机炮可发数百弹,此断非徒裎奋呼、迎头痛击者所能决死而幸胜也。于是则必讲台垒壕堑之事,其中相地设险,遮扼钩联,又必非不知地不知商功者所得与也。且为将不知天时之大律,则暑寒风雨,将皆足以破军;未闻遵生之要言,则疾疫伤亡,将皆足以损众。二者皆与扎营踞地息息相关者也。乃至不知曲线力学之理,则无以尽炮准来复之用;不知化学涨率之理,则无由审火棉火药之宜;不讲载力、重学,又乌识桥梁营造?不讲光电气水,又何能为伏桩旱雷与通语探敌诸事也哉?抑更有进者,西洋凡为将帅之人,必通敌国之语言文字,苟非如此,任必不胜。此若与吾党言之,愈将发狂不信者矣。若夫中国统领伎俩,吾亦知之:不知道里而迷惑,则传问驿站之马夫;欲探敌人之去来,则暂雇本地之无赖。尤可笑者,前某军至大同,无船可渡,争传州县办差;近某军扎新河,海啸忽来,淹死兵丁数百。是于行军相地,全所不知。夫用如是之将领,使之率兵向敌,吾国不亡,亦云幸矣!尚何必以和为辱也哉?且夫兵之强弱,顾实事何如耳,又何必如某总兵所称,铜头铁额如蚩尤,驱使虎豹如巨无霸。中国史传之不足信久矣,演义流布,尤为惑世诬民。中国武夫识字,所恃为韬略者,不逾此种。无怪今日营中,多延奇门遁甲之家,冀实事不能,或仰此道制胜。中国人民智慧,蒙蔽弇陋,至于此极,虽圣人生今,殆亦无能为力也。哀哉!
  议者又谓:自海上军兴以来,二十余年,师法西人,不遗余力者,号以北洋为最,而临事乃无所表见如此,然则曷贵师资?此又耳食之徒,不考实事之过也。自明眼人观之,则北洋实无一事焉师行西法。其详不可得言,姑举一端为喻。曩者法越之事,北洋延募德酋数十人,洎条约既成,无所用之,乃分遣各营,以为教习。彼见吾军事多不可者,时请更张。各统领恶其害己也,群然噪而逐之。上游筹所以慰安此数十人者,于是乎有武备学堂之设。既设之后,虽学生年有出入,尚未闻培成何才,更不闻如何器使,此则北洋练兵练将,不用西法之明征。夫盗西法之虚声,而沿中土之实弊,此行百里者所以半九十里也。呜呼!其亦可悲也已!然此不具论。论者见今日练兵,非实由西学之必不可耳。至于阜民富国之图,则中国之治财赋者,因于西洋最要之理财一学,从未问津,致一是云为,自亏自损,病民害国,暗不自知。其士大夫亦因于此理不明,故出死力与铁路机器为难,自遏利源,如近日京师李福明一案,尤足令人流涕太息者也。不知是二事者,乃中土真不容缓之图,富强所基,何言有损?果其有损,则东西二洋其贫弱而亡久矣。《淮南子》曰:「栉者堕发而栉不至〔止〕者,为堕者少而利者多也。」彼唯有见于近而无见于远,有察于寡而无察于多,肉食者鄙,端推此辈。中国地大民众,谁曰不然,然地大在外国乃所以强,在中国正所以弱;民众在外国乃所以富,在中国正所以贫。救之之道,非造铁道用机器不为功;而造铁道用机器,又非明西学格致必不可。是则一言富国阜民,则先后始终之间,必皆有事于西学,然则其事又曷可须臾缓哉!
  约而论之,西洋今日,业无论兵、农、工、商,治无论家、国、天下,蔑一事焉不资于学。锡彭塞《劝学篇》尝言之矣。继今以往,将皆视物理之明昧,为人事之废兴。各国皆知此理,故民不读书,罪其父母。日本年来立格致学校数千所,以教其民,而中国忍此终古,二十年以往,民之愚智,益复相悬,以与逐利争存,必无幸矣。《记》曰:「学然后知不足。」公等从事西学之后,平心察理,然后知中国从来政教之少是而多非。即吾圣人之精意微言,亦必既通西学之后,以归求反观,而后有以窥其精微,而服其为不可易也。夫中国以学为明善复初,而西人以学为修身事帝,意本同也。惟西人消修身事帝,必以安生利用为基,故凡遇中土旱干水溢,饥馑流亡,在吾人以为天灾流行,何关人事,而自彼而论,则事事皆我人谋之不臧,甚且谓吾罪之当伐,而吾民之可吊,而我尚傲然弗屑也,可不谓大哀也哉!
  嗟嗟!处今日而言救亡,非圣祖复生,莫能克矣。圣祖当本朝全盛之日,贤将相比肩于朝,则垂拱无为,收视穆清,宜莫圣祖若矣!而乃勤苦有用之学,察究外国之事,亘古莫如。其所学之拉体诺,即今之辣丁文,西学文字之祖也。至如天算、兵法、医药、动植诸学,无不讲,亦蔑不精。庙谟所垂,群下莫出其右,南斋侍从之班,以洋人而被侍郎卿衔者,不知凡儿,凡此皆以备圣人顾问者也。夫如是,则圣者日圣,其于奠隆基致太平也何难。不独制艺八股之无用,圣祖早已知之,即如从祀文庙一端,汉人所视为绝大政本者,圣祖且以为无关治体,故不许满人得鼎甲,亦不许满人从祀孔子庙廷,其用意可谓远矣。而其所以不废犹行者,知汉人民智之卑,革之不易,特聊顺其欲而已。然则圣祖之精神默运,直至二百年而遥。而有道曾孙,处今日世变方殷,不追祖宗之活精神,而守祖宗之死法制,不知不法祖宗,正所以深法祖宗。致文具空存,邦基陧阢,甚或庙社以屋,种类以亡,孝子慈孙,岂愿见此!曩己丑、庚寅之间,祈年殿与太和门,数月连毁。一所以事大,一所以临民,王者之大事也!灾异至此,可为寒心,然安知非祖宗在天灵爽,默示深痌也哉!总之,驱夷之论,既为天之所废而不可行,则不容不通知外国事。欲通知外国事,自不容不以西学为要图。此理不明,丧心而已。救亡之道在此,自强之谋亦在此。早一日变计,早一日转机,若尚因循,行将无及。彼日本非不深恶西洋也,而于西学,则痛心疾首、卧薪尝胆求之。知非此不独无以制人,且将无以存国也。而中国以恶其人,遂以并废其学,都不问利害是非,此何殊见仇人操刀,遂戒家人勿持寸铁;见仇家积粟,遂禁子弟不复力田。呜呼,其傎甚矣。
  虽然,吾与客皆过矣。运会所趋,岂斯人所能为力。天下大势,既已日趋混同,中国民生,既已日形狭隘,而此日之人心世道,真成否极之秋,则穷变通久之图,天已谆谆然命之矣。继自今,中法之必变,变之而必强,昭昭更无疑义,此可知者也。至变于谁氏之手,强为何种之邦,或成五裂四分,抑或业归一姓,此不可知者也。吾与客茫茫大海,飘飘两萍,委心任运可耳,又何必容心于鼠肝虫臂,而为不祥之金也哉!客言下大悟,奋袖低昂而去。
  建言有之:天不变,地不变,道亦不变。此观化不审似是实非之言也。夫始于涅菩,今成椭轨;天枢渐徒,斗分岁增;今日逊古日之热,古晷较今晷为短,天果不变乎?炎洲群岛,乃古大洲沉没之山尖;萨哈喇广漠,乃古大海浮露之新地;江河外,火山内弸,百年之间,陵谷已易;眼前指点,则勃澥旧界,乃在丁沽,地果不变乎?然则,天变地变,所不变者,独道而已。虽然,道固有其不变者,又非俗儒之所谓道也。请言不变之道:有实而无夫处者宇,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三角所区,必齐两矩;五点布位,定一割锥,此自无始来不变者也。两间内质,无有成亏;六合中力,不经增减,此自造物来不变者也。能自存者资长养于外物,能遗种者必爱护其所生。必为我自由,而后有以厚生进化;必兼爱克己,而后有所和群利安,此自有生物生人来不变者也。此所以为不变之道也。若夫君臣之相治,刑礼之为防,政俗之所成,文字之所教,吾儒所号为治道人道,尊天柱而立地维者,皆譬诸夏葛冬裘,因时为制,目为不变,去道远矣!第变者甚渐极微,固习拘虚,末由得觉,遂忘其变,信为恒然;更不能与时推移,进而弥上;甚且生今反古,则古昔而称先王,有若古之治断非后世之治所可及者,而不知其非事实也。
  中国秦火一事,乃千古诿遇〔过〕渊丛。凡事不分明,或今世学问为古所无,尊古者必以秦火为解;或古圣贤智所不逮,言行过差,亦必力为斡旋,代为出脱。如阮文达知地圆之说必不可易,则取「旁陀四隤」一语,谓曾子已所前知;又知地旋之理无可复疑,乃断《灵宪》地动仪,谓张平子已明天静。此虽皆善傅会,而无如天下之目不可掩也。至于孔子,则生知将圣,尤当无所不窥。于是武断支离,牵合虚造,诬古人而厚自欺,大为学问之蔀障。且忧海水之涸,而以洎益之,于孔子亦何所益耶!往尝谓历家以太阳行度盈缩不均,于是于真日之外,更设平日,以定平晷,畴人便之,儒者亦然。故今人意中之孔子,乃假设之平圣人,而非当时之真孔子。世有好学深思之士,于吾言当相视而笑也。
  夫稽古之事,固自不可为非。然察往事而以知来者,如孟子求故之说可也。必谓事事必占之从,又常以不及古为恨,则谬矣!间尝与友论中国尚古贱今之可异,友曰:「古人如我辈父兄、君家如有父兄,事事自必诹而后行,尚古之意,正亦如是。」仆曰:「足下所以事事必诹而后行者,岂非以其见闻较广,更事较多故耶?」友曰:「诚然。」仆大笑曰:「据君之理,行君之事,正所谓颠倒错乱者耳。夫五千年世界,周秦人所阅历者二千余年,而我与若皆倍之。以我辈阅历之深,乃事事稽诸古人之浅,非所谓适得其反者耶!世变日亟,一事之来,不特为祖宗所不及知,且为圣智所不及料,而君不自运其心思耳目,以为当境之应付,员枘方凿,鲜不败者矣!」友愕眙失气,然叹仆之说精确无以易也。
  晚近更有一种自居名流,于西洋格致诸学,仅得诸耳剽之余,于其实际,从未讨论。意欲扬己抑人,夸张博雅,则于古书中猎取近似陈言,谓西学皆中土所已有,羌无新奇。如星气始于臾区,勾股始于隶首;浑天昉于玑衡,机器创于班墨;方诸阳燧,格物所宗;烁金腐水,化学所自;重学则以均发均悬为滥觞,光学则以临镜成影为嚆矢;蜕水蜕气,气学出于亢仓;击石生光,电学原于关尹。哆哆硕言,殆难缕述。此其所指之有合有不合,姑勿深论。第即使其说诚然,而举划木以傲龙骧,指椎轮以訾大辂,亦何足以助人张目,所谓诟弥甚耳!夫西学亦人事耳,非鬼神之事也。既为人事,则无论智愚之民,其日用常行,皆有以暗合道妙;其仰观俯察,亦皆宜略见端倪。第不知即物穷理,则山之而不知其道;不求至乎其极,则知矣而不得其通。语焉不详,择焉不精,散见错出,皆非成体之学而已矣。今夫学之为言,探赜索隐,合异离同,道通为一之事也。是故西人举一端而号之曰「学」者,至不苟之事也。必其部居群分,层累枝叶,确乎可证,涣然大同,无一语游移,无一事违反;藏之于心则成理,施之于事则为术;首尾赅备,因应厘然,夫而后得谓之为「学」。
  是故西学之与西教,二者判然绝不相合。「教」者所以事大神,致民以不可知者也。致民以不可知,故无是非之可争,亦无异司之足验,信斯奉之而已矣。「学」者所以务民义,明民以所可知者也。明民以所可知,故求之吾心而有是非,考之外物而有离合,无所苟焉而已矣。「教」崇「学」卑,「教」幽「学」显;崇幽以存神,卑显以适道,盖若是其不可同也。世人等之,不亦远乎!是故取西学之规矩法戒,以绳吾「学」,则凡中国之所有,举不得以「学」名;吾所有者,以彼法观之,特阅历知解积而存焉,如散钱,如委积。此非仅形名象数已也,即所谓道德、政治、礼乐,吾人所举为大道,而诮西人为无所知者,质而言乎,亦仅如是而已矣。若徒取散见错出,引而未申者言之,则埃及、印度,降以至于墨、非二洲之民,皆能称举一二所闻,以与格致家争前识,岂待进化若中国而后能哉!
  虽然,中土创物之圣,固亦有足令西人倾服者。远之蚕桑司南,近之若书椠火药,利民前用,不可究言。然祖父之愚,固无害子孙之智,即古人之圣,亦何补吾党之狂。争此区区,皆非务实益而求自立者也。尤可笑者,近有人略识洋务,着论西学,其言曰:「欲制胜于人,必先知其成法,而后能变通克敌。彼萃数十国人才,穷数百年智力,掷亿万赀财,而后得之,勒为成书,公诸人而不私诸己,广其学而不秘其传者,何也?彼实窃我中国古圣之绪余,精益求精,以还中国,虽欲私焉,而天有所不许也。」有此种令人呕哕议论,足见中国民智之卑。今固不暇与明「学」为天下公理公器,亦不暇与讲物理之无穷,更不得与言胞与之实行,教学之相资。但告以西洋人所与共其学而未尝秘者,固不徒高颧斜目、浅鼻厚唇之华种,即亚非利加之黑人,阿斯吉摩之赤狄,苟欲求知,未尝陋也。岂二种圣人亦有何物为其所窃?不然,何倾吐若斯也!更有近〔进〕者,前几尼亚人,往往被掠为奴,英人恻然悯之,为费五千万磅之资,遣船调兵,禁绝此事,黑人且未即见德,古〔故〕固深以为仇。此种举动,岂英之前人曾受黑番何项德泽,不然,何被发缨冠如此耶?此更难向吾党中索解人矣!
  昨者,有友相遇,慨然曰:「华风之敝,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呜呼!岂不信哉!岂不信哉!今者,吾欲与之为微词,则恐不足发聋而振聩;吾欲大声疾呼,又恐骇俗而惊人。虽然,时局到今,吾宁负发狂之名,决不能喔咿嚅唲,更蹈作伪无耻之故辙。今日请明目张胆为诸公一言道破可乎?四千年文物,九万里中原,所以至于斯极者,其教化学术非也。不徒赢政、李斯千秋祸首,若充类至义言之,则六经五子亦皆责有难辞。赢、李以小人而陵轹苍生,六经五子以君子而束缚天下,后世其用意虽有公私之分,而崇尚我法,劫持天下,使天下必从己而无或敢为异同者则均也。因其劫持,遂生作伪;以其作伪,而是非淆、廉耻丧,天下之敝乃至不可复振也。此其受病至深,决非一二补偏救弊之为,如讲武、理财所能有济。盖亦反其本而图其渐而已矣!否则,智卑德漓,奸缘政兴,虽日举百废无益也。此吾《决论》三篇所以力主西学而未尝他及之旨也。善夫西人之言曰:「中国自命有化之国也,奈何肉刑既除,宫闱犹用阉寺;束天下女子之足,以之遏淫禁奸;谳狱无术,不由公听,专事毒刑榜笞。三者之俗,蛮猓不如,仁义非中国有也。」呜呼!其言虽逆,吾愿普天下有心人平气深思,察其当否而已。至凡所云云,近则三十年,远则六十年,自有定论,今可不必以口舌争也。

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
  自学校之弊既极,所谓教授训导者,每岁科两试,典名册,计贽币而已。师无所为教,弟无所为学,而国家乃徒存学校之名,不复能望学校之效。积习已久,不可骤更,乃不得已而以书院济之,十八行省中,其布政司之所治者,必有数大书院,若府治,若县治,莫不有之,即村镇之稍大者,亦往往有焉。书院之大者,岁糜数万金之款,聚生徒数百人;其小者,亦必有名额数十。月必有课,课必第其甲乙。官若师则视其甲乙以奖励之。若师若弟子,均有所事事,而学校之意遂寄于书院矣。木之老也,必荣其歧;事之弊也,必贵其式。有内阁而又有军机,有地方官而又有局所,其同一故哉!然书院之兴,虽较胜于学校,其所课者,仍不离乎八股试帖,或诗赋杂体文:其最高雅者,乃分经学、史学、理学、文学等面试之。而其不切于当世之务,则与八股试帖等。上之当穷居,则忍饥寒,事占毕。父兄之期之者,曰:得科第而已。妻子之望之者,曰:得科第而已。即己之寤寐之所志者,亦不过曰:得科第而已。应试之具之外,物不知,无论事物之赜,古今之通,天下所厚望于儒生者,彼不能举其万一。即市侩贩夫,目不知书,而既阅历于世者甚亲,其识或出儒生之上。于是举世不见通儒之用,而儒术遂为天下病。况乎叔世俗漓,机械百出,当其伏处,苟能咿唔,作可解不可解之文字,尚能藏其拙也。一日通籍,则尽弃其诗书乐礼之空谈,而从事簿书期会之实事。非独其事非所素习也,即其情亦非己所素知。在捷给者,或不难尽更其面目;其迟钝者,仍不免有平夙作诸生时之故态,而因以为仕病。盖章缝之道苦矣。有识之士,深维世变,见夫士气不振,官常不肃,学业不修,政事不举,一一均由于所学之非;乃相与慷慨叹诧而言曰:天下之官,必与学校之学相应,而后以专门之学任专门之事,而治毕举焉。斯言也,一唱而百和,凡为有志,莫不然之。虽然,以此论矫当世之论则可耳,若果见诸施行,则流弊之大,无殊今日。
  天下之人,强弱刚柔,千殊万异,治学之材与治事之材,恒不能相兼。尝有观理极深,虑事极审,宏通渊粹,通贯百物之人,授之以事,未必即胜任而愉快。而彼任事之人,崛起草莱,乘时设施,往往合道,不必皆由于学。使强奈端以带兵,不必能及拿破仑也;使毕士马以治学,未必及达尔文也。惟其或不相侵,故能彼此相助。土蛮之国,其事极简,而其人之治生也,则至繁,不分工也。国愈开化,则分工愈密,学问政治,至大之工,奈何其不分哉!今新立学堂,革官制,而必曰,学堂之学,与天下之官相应,则必其治学之材,幸而皆能治事则可,倘或不然,则用之而不效,则将疑其学之非,其甚者,则将谓此学之本无用,而维新之机碍,天下之事去矣。
  然则将何为而后可?曰:学成必予以名位,不如是不足以劝。而名位必分二途:有学问之名位,有政治之名位。学问之名位,所以予学成之人;政治之名位,所以予入仕之人。若有全才,可以兼及;若其否也,任取一途。如谓政治之名位,则有实任之可见,如今日之公卿百执事然,人自能贵而取之;学问之名位,既与仕宦不相涉,谁愿之哉?则治学者不几于无人乎?不知名位之称,本无一定。农工商各业之中,莫不有专门之学。农工商之学人,多于入仕之学人,则国治;农工商之学人,少于入仕之学人,则国不治。野无遗贤之说,幸而为空言,如其实焉,则天下大乱。今即任专门之学之人,自由于农、工、商之事,而国家优其体制,谨其保护,则专门之人才既有所归,而民权之意亦寓焉。大下未有民权不重而国君能常存者也。治事之官,不过受其成而已,国家则计其效而尊辱之。如是,则政治之家亦有所凭依,以事逸而名荣,非两得之道哉?且今日学校官制之大弊,实生于可坐言即可起行之一念耳。以坐言起行合为一事,而责以人人能之。方其未仕,仅观其言,即可信其能行;及其不能,则必以伪出之,而上不得已亦以伪应焉,而上下于是乎交困,天下古今,尝有始事之初,不过一念之失,而其末也,则弊大形,极天下之力而不足挽回,此类也哉!
论译才之难
  自中上士大夫欲通西学,而以习其言语文字为畏涂,于是争求速化之术,群起而谈译书。京内外各学堂所习书,皆必待译而后具。叩其所以然之故,则曰:中国自有学,且其文字典贵疏达,远出五洲之上,奈何舍此而芸人乎?且大学堂所陶铸,皆既成名之上,举令习洋语,将贻天下观笑,故不为也。顾今日旧译之西书已若干种,他日每岁所出新译者将儿何编?且西书万万不能遍译,通其文字,则后此可读之书无穷,仅读译书,则读之事与译相尽,有志之士,宜何从乎?若以通他国语言为鄙事,则东西洋诸国当轴贵人,例通数国语言,而我则舍仓颉下行之字不能读,非本国之言语不能操,甚且直用乡谈,援楚囚之说以自解,孰鄙孰不鄙,必有能辩之者矣。
  然此不具论。即译才岂易言哉!曩闻友人言,已译之书,如《谭天》、如《万国公法》、如《富国策》,皆纰谬层出,开卷即见。夫如是,则读译书者,作读西书,乃读中土所以意自撰之书而已。敝精神为之,不亦可笑耶?往吾不信其说,近见《昌言报》第一册译斯宾塞尔《进说》数段,再四读,不能通其意。因托友人取原书试译首段,以资互发。乃二译舛驰若不可以道里计者,乃悟前言非过当也。今本馆请并列之,以供诸公共鉴何如?
  《昌言报》原译
  第一论论进境之理
  言进境者,至噤口敝舌而人云云而后可,考其进境何如也。
  友人同段译稿
原进
  夫世俗之言进也,说屡迁,而其义也混。有以滋长为进者,如国则指其民人之加多,与其幅〔员〕之弥广;有以所产之丰歉言进者,则树畜工虞之事是已;有时以所殖之美恶良楛言进,有时以操术之巧拙精粗言进,举无定矣。至于验德智之进否,则第人品能事之高下;言学问艺术之进否,则又视其思索之所及,与夫制作之所成。感物造端,随地而易,盖不仅殽杂不章而已,谬误则太半也。夫言进有道,今既置其本而求其末,追其影而失其形矣。则以人为论,由孩提以至<长>大成人。以国为论,由野蛮以至于开化,将徒见其发现外缘之先后,而不悟有内因焉实为之本。外缘者是内因所呈露之端倪,有所待而后能变者也。是故彼论一国一群之进化也,徒诧于人民欲求之日得,居养之日优,抑其生命之日安,财产之不寇,与其优游多行,日以自由,而无所抑困;而不知是国与群之中,必其条理形官有其先变者存,夫而后乃有是之显效也。惟常智不离人见,而穷理因以不精。不离人见者,举两间之变境,皆自人之利不利而进退之。苟利斯以为进矣,苟不利斯以为不进矣。而不知求进理之真实。必尽袪人见,而后其变之性情体用可得言也。今有为地学者,不知地体之进有大例,不系夫生民之初、生民之后也,乃凡水上奠分草天本条之事,皆执民居、民食以验天演之浅深,于地学庸有当乎。故原进者,必就进以言进,而凡与进同时而并着,及夫利我之境,偶与偕行,皆不容稍杂于其际。能如是,则进之真可以见矣。
  按斯宾塞氏此篇之论,乃其少作,为天演先声,全书嚆矢。其旨欲牢笼万化,并为一谈读其书者,非于天地人、动植、性理、形气、名数诸学尝所从事,必不知其为何语也。此段所谓未袪人见,即庄周所谓其见未始出于非人,息之至深而后有此。《昌言报》一述一受,贸然为之,无怪其满纸唵〔啽〕呓也。西书可译而急用者甚多,何必取此以苦人自苦,吾愿后生以为戒也。
西学门径功用
  昔英人赫胥黎著书名《化中人位论》,大意谓:人与猕猴为同类,而人所以能为人者,在能言语。盖能言而后能积智,能积智者,前代阅历,传之后来,继长增高,风气日上,故由初民而野蛮,由野蛮而开化也。此即教学二事之起点。当未有文字时,只用口传。故中文旧训以十口相传为「占」,而各国最古之书,多系韵语,以其易于传记也。孔子言:「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有文无文,亦谓其成章可传诵否耳。究之语言文字之事,皆根心而生,杨雄言:「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最为谛当,英儒培根亦云:「世问无物为大,人为大;人中无物为大,心为大。」故生人之事,以炼心积智为第一要义。炼心精、积智多者为学者。否则常民与野蛮而已。顾知炼心矣,心有二用:一属于情,一属于理。情如诗词之类,最显者中国之《离骚》。理,凡载道谈理之文皆是。然而理,又分两门:有记事者,有析理者。而究之记事之文,亦用此以为求理之资,所谓由博反约、博文约礼皆此意也,
  大抵学以穷理,常分三际。一曰考订,聚列同类事物而各着其实,二曰贯通,类异观同,道通为一。考订或谓之观察,或谓之演验。观察演验,二者皆考订之事而异名者。盖即物穷理有非人力所能变换者,如日星之行,风俗代变之类;有可以人力驾御移易者如炉火畜之类是也。考订既详、乃会通之以求其所以然之理,十是大法公例生焉,此大《易》所谓圣人有以见天下之会通以行其典礼,此之典礼,即西人之大法公例也。中西古学,其中穷理之家,其事或善或否,大致仅此两层。故所得之大法公例,往往多误,于是近世格致家乃救之以第三层,谓之试验。试验愈周,理愈靠实矣,此其人要也。
  吾人为学穷理,志求登峰造极,第一要知读无字之书。倍根言:「凡其事其物为两间之所有者,其理即为学者之所宜穷,所以无大小,无贵贱,无秽净,知穷其理,皆资妙道。」此佛所谓墙壁瓦砾,皆说无上乘法也。赫胥黎言:「能观物观心者,读大地原本书;徒向书册记载中求者,为读第二手书矣。」读第二手书者,不独因人作计,终当后人;且人心见解不同,常常有误,而我信之,从而误矣,此格物家所最忌者。而政治道德家,因不自用心而为古人所蒙,经颠倒拂乱而后悟者,不知凡儿。诸公若问中西二学之不同,即此而是。又若问西人后出新理,何以如此之多,亦即此而是也。而于格物穷理之用,其涂术不过二端。一曰内导;一曰外导。此二者不是学人所独用,乃人人自有生之初所同用者,用之,而后智识日辟者也。内导者,合异事而观其同,而得其公例。粗而言之,今有一小儿,不知火之烫人也,今日见烛,手触之而烂;明日又见,足践之而又烂;至于第三次,无论何地,见此炎炎而光,烘烘而热者,即知其能伤人而不敢触。且苟欲伤人,且举以触之。此用内导之最浅者,其所得公例,便是火能烫人一语。其所以举火伤物者,即是外导术。盖外导术,于意中皆有一例。次一案,二一断,火能烫人是例,吾所持者是火是案,故必烫人是断。合例、案、断三者,于名学中成一联珠,及以伤人而人果伤,则试验印证之事矣。故曰印证愈多,理愈坚确也。名学析之至细如此,然人日用之而不知。须知格致所用之术,质而言之,不过如此。特其事尤精,因有推究精微之用,如化学、力学,如天、地、人、动、植诸学多内导。至于名、数诸学,则多外导。学至外导,则可据已然已知以推未然未知者,此民智最深时也。
  诸公在此考求学问,须知学问之事,其用皆二:一、专门之用;二、公家之用。何消专门之用?如算学则以核数,三角则以测量,化学则以制造,电学则以为电工,植物学则以栽种之类,此其用已大矣。然而虽大而未大也,公家之用最大。公家之用者,举以炼心制事是也。故为学之道,第一步则须为玄学。玄者悬也,谓其不落遥际,理该众事者也。玄学一名、二数,自九章至微积,方维皆丽焉。人不事玄学,则无由审必然之理,而拟于无所可拟。然其事过于洁净精微,故专事此学,则心德偏而智不完,于是,则继之以玄着学,有所附矣,而不囿于方隅。玄着学,一力,力即气也。水、火、音、光、电磁诸学,皆力之变也。二质,质学即化学也。力质学明,然后知因果之相待。无无因之果,无无果之因,一也;因同则果同,果巨则因巨,二也。而一切谬悠如风水、星命、祥之说,举不足以惑之矣。然玄着学明因果矣,而多近果近因,如汽动则机行,气轻则风至是也,而无悠久繁变之事,而心德之能,犹未备也,故必受之以着学。着学者用前数者之公理大例而用之,以考专门之物者也。如天学,如地学,如人学,如动植之学。非天学无以真知宇之大,非地学无以真知宙之长。二学者精,其人心犹病卑狭鄙陋者,盖亦罕矣!至于人学,其蕃变犹明,而于人事至近。夫如是,其于学庶儿备矣。然而尚未尽也,必事生理之学,其统名曰拜欧劳介,而分之则体用学、官骸学是也。又必事心理之学,生、心二理明,而后终之以群学。群学之目,如政治,如刑名,如理财,如史学,皆治事者所当有事者也。凡此云云,皆炼心之事。至如农学、兵学、御舟、机器、医药、矿务,则专门之至溢者,随有遭遇而为之可耳。夫惟人心最贵,故有志之士,所以治之者不可不详。而人道始于一身,次于一家,终于一国。故最要莫急于奉生,教育子孙次之。而人生有群,又必知所以保国善群之事,学而至此,殆庶几矣。诸君子力富而志卓,有心力者任自为之,仆略识涂径,聊为老马之导,非曰能之也。
界说五例
  一、界说必尽其物之德,违此者其失混。
  二、界说不得用所界之字,违此者其失环。
  三、界说必括取名之物,违此者其失漏。
  四、界说不得用诂训不明之字,犯此者其失荧。
  五、界说不用「非」、「无」、「不」等字,犯此者其失负。
斯密亚丹传
  斯密亚丹者,斯密其氏,亚丹其名,苏格兰之噶谷邸人也。父业律师,为其地监榷,死逾月而亚丹生。母守志不再醮,抚遗腹甚有慈恩,卒享大年,亲见其子成大名。而亚丹亦孝爱,终其身不娶妇,门以内,雍雍如也。亚丹生而羸弱,甫三岁,游外家,为埃及流丐所掳。寻而复归,入里小塾学书计。十四进格拉斯高乡学,十八而为巴列窝选生,资以廪饩,入英之鄂斯福国学。当十七稘中叶,英国国论最淆,教宗演事上无犯之旨。凡后此所严为立政宪法者,皆以谓叛上亵天之邪说而斥之。韩诺华氏新入英为王,英前王雅各布党人,潜聚其中,阴谋所以反政者。以故国学师资窳怠,章则放纷。斯密游于其间,独亹亹毣毣,沈酣典籍,居之六年,而学术之基以立。既卒业,居额丁白拉,以辞令之学授徒,一时北部名流,多集馆下。于是而交休蒙大辟。休蒙大辟者,以哲学而兼史家,为三百年新学巨子。斯密与深相结,交久而情益亲。继而主格拉斯高名学讲习,其明年改主德行字,又时时以计学要义演说教人。盖斯密平生著作,传者仅十余种,《原富》最善,《德性论》次之,皆于此时肇其始矣。一千七百六十三年,有公爵拔古鲁者,挟斯密以游欧洲,居法国者三十阅月。法人为自然学会,会中人皆名宿,而休蒙适副英使居巴黎,则介斯密游其曹偶,遂与拓尔古、格斯尼、摩礼利辈,皆莫逆为挚交,而斯密之见闻乃益进。
  当是时,欧洲民生蕉然,大变将作,法国外则东失印度,西丧北美,内则财赋枵虚,政俗大坏。华盛顿起而与英争自立,两洲骚然。自由平等之义,所在大昌。民处困阨之中,求其故而不得,则相与归狱于占制。有识之徒,于政治宗教咸有论著。斯密生于此时,具深湛之思,值变化之会,故《原富》有作。虽曰其人赡知,抑亦时之所相也。归里杜门十年,而《原富》行于世。书出,各国传译,言计之家,偃尔宗之。而同时英宰相弼德,于其学尤服膺,欲采其言,尽变英之财政。适与拿破仑相抗,兵连军兴,重未暇及也。然而弛爱尔兰入口之禁,与法人更定条约,平其酒榷,不相龁,则皆斯密氏之画云。夫兵者,国之蟊贼,而变法与民更始,非四封无警尤不行。北美自立,英国债之积已多,洎连普鲁士,以抗拿破仑,海陆倥偬,斯英人无释负之一日矣。顾英国负虽重,而盖藏则丰。至今之日,其宜贫弱而反富强者,夫非掊锁廓门,任民自由之效欤!则甚矣,道之无负于人国也。
  居久之,斯密为格拉斯高国学祭酒,年六十四矣,逾三年死,葬于额丁白拉刚囊门之某园。斯密于学靡所不窥,少具大志,欲取经世之要而一理之,道远命促,仅竟其二。《德性论》言风俗之所以成。其与同时哲学家异者,诸家言群道起于自营,《德性论》谓起于人心之相感。性岂弟,人乐与亲,与人言论,不为发端,俟有所起而后应之。机牙周给,强记多闻,举座惊叹。燕居好深湛之思,当其独往,耳目殆废。家本中赀,以学自饶,然勇于周恤,尽耗其产。死日独余楹书,以畀其外弟窦格拉斯云。
  译史氏曰:德人最重汗德《心学》,见谓生民未有,必求其配,无已,其《原富》乎?夫二书辞旨,奥显绝殊,而德人称之顾若此。或曰:斯密之游法也,去革命之起无儿时,然于事前未闻一论及之。此以云先儿之识,殆未然欤?嗟夫!此以见斯密之不苟,而立言之有法也。夫妄亿一国之变,虽庸夫优为之,中以邀名,不中无。独至知言之士,一言之发,将使可复。彼宁默然者,知因缘至繁,无由施其内籀之术故也。不然,据既然之迹,推必至之势。理财禁民之际,一私之用,则祸害从之。执因而穷果,以斯密处此,犹畴人之于交食,良医之于死生,夫何难焉!虽然,吾读其书,见斯密自诡其言之见用也,则期诸乌托邦。其论四民之爱国也,则首农而黜商贾。顾死未三十年,大通商政,行之者不独一英国也。而死守稼律,联田主以旅距执政,乃农而非商也。事之未形,其变之不可知如此,虽在圣智,有时而荧。然则后之论世变者,可不谨其所发也哉!可不谨其所发也哉!
孟德斯鸠传
  孟德斯鸠,法国南部儿奄郡人也,姓斯恭达,名察理。世为右族,家承两邑之封,凡二百余年,曰布来德,曰孟德斯鸠。世即以其一封称之曰孟德斯鸠男爵云。生一千六百八十九年,当名王路易第十四之世。当是时,法战胜攻取,声明文物冠诸欧,然值政教学术,乐新厌古,人心物论,穷极将变时。于是论治道者,英有郝伯思、洛克,义有墨迦伏勒,而法有孟德斯鸠。则导福禄特尔、鲁索辈先路者也。家于西土仅中赀,以善治生,未尝窘乏。地望势力,高不足以长骄,卑常足以自厉,然约情束欲,安命观化,幼而好学,至老弗衰。常语人曰:吾读书可用蠲忿释悁,虽值佛逆,得开卷时许,如回温泉以销冰雪,扇清风而解热烦也。其姿之近道如此。
  年二十五,入博尔都郡议院为议员。法旧制诸郡议院,法家所聚,民有讼狱,则公享之。先是其季父入赀,为其院主席,父子冠假,衣黑衣,时以为宠。逾二载而季父捐馆舍,遗令以其位传犹子孟德斯鸠,俸优政简,时事国论,多所与闻,然而非其好也。视事十稔,年几四九,又以其位让人,退归林墅。盖自兹以往,至于没齿,都三十年,舍探讨著述之事,无以劳其神虑;而舍历史政治,又无以为其探讨著述。若孟德斯鸠者,殆天生以为思想学问者欤?
  其著书甚蚤,年方二十龄,有《神学论》。又尝考罗马宗教所与治术关系者。然不甚求知于人,世亦不知重也。年三十二,成《波斯文录》。借彼土之文辞,讽本邦之政教,移情剡目,通国为欢,而教会深衔之。方其罢博尔都议院主席也,适巴黎国学有博士阙待补,孟德斯鸠甚欲得之。而翊教伏烈理使谓其长曰:「《波斯文录》于国教多微辞,今国学顾容纳其作者,王将谓何?」其长惧而不敢。孟德斯鸠乃以书抵之曰:「足下辱我已甚。吾计惟出奔他国,庶几栖息余生,自食其力。所不能得诸同种者,犹冀遇诸他人耳。」伏烈理不得已罢攻,而孟德斯鸠补博士。已而游奥之维也纳,更匈牙利,尽交其贤豪。踰岭度威匿思入罗马,谒教王。教王礼遇有加,不以《文录》为意。北旋,登瑞士诸山,溯来因之水,北出荷兰,渡海抵大不列颠,居伦敦者且二稔。于英之法度尤加意,慨然曰:「惟英之民,可谓自由矣。」入其格致王会,被举为会员。最后乃归法,徜徉布来德、巴黎间。一千七百三十四年,成《罗马衰盛原因论》。论者称其裁勘精究,断论切当,于古得未尝有者。顾所发愤,乃在《法意》一书,当此时,属稿者已六七年矣,前论特其嚆矢而已。精锐绠修,穷昼夜矻矻,凡十有四年,而《法意》行于世。遐搜远引,钩湛瞩幽。凡古今人事得失之林,经纬百为,始终条理。于五洲礼俗政教,莫不籀其前因,指其后果。既脱稿,先以示同时名硕海罗怀纣。海罗怀纣叹曰:「作者宇宙大名,从此立矣。」印板既布,各国迻翻,一载间板重者二十二次。风声所树,暨可知矣。福禄特尔尝称曰:「人类身券,失之久矣,得此而后光复。」拿破仑于兵间携书八种自随,而《法意》为之一。后为其国更张法典,勒成专编,近世法家仰为绝作,而《法意》则其星宿海也。年六十有六,卒于家。方其弥留也,以宗教有忏悔之礼,神甫辈以孟生平于其法多所诽毁,颇欲闻其临终悔罪之言,然卒不可得,但叩之曰:「孟德斯鸠,若知帝力之大乎?」对曰:「唯其为大也,如吾力之为微。」
  译史氏曰:吾读《法意》,见孟德斯鸠粗分政制,大抵为三:曰民主,曰君主,曰专制。其说盖原于雅理斯多德。吾土缙绅之士,以为异闻,虑叛古不欲道。虽然,司马迁《夏〔殷〕本纪》言伊尹从汤言九主之事,注家引刘向《别录》。言九主者,有法君、专君、授君、劳君、等君、寄君、破君、国君、三岁社君,凡九品,是何别异之众耶?向称博极群书,其言不宜无本。而三制九主,若显然可比附者。然则孟之说非创闻也,特古有之,而后失其传云尔。
原败
  日俄失和,斗于吾国辽沈之间者一年有半。自交绥以来,日本匪役不利,而俄则陆海二军,仅存余烬,虽欲更举,力亦殚矣。夫俄之壤地,跨越三洲,自厥祖大彼得以来,为列强所深惮,拟为北方大熊,而日本用区区岛国,崛起东海。方事初起,世谓此无异以侏儒而斗长狄。俄之君将,亦自谓长驾远驭,扫清东陲,定太平洋权力之基础,在指顾间耳,而乃大谬不然如此。此岂疆场之事?利钝本不可知,抑未战而所以胜负者已存,特世之人不之察耶?和局将定,兵事已阑,乃准陆士衡《辨亡》之例,而作《原败》。
  则先言此役之所以成。盖俄之东略,始于康、雍之间,而大盛于咸、同以后。方其割吾壤乌苏里以东也,日人大惧。而俄方经营厍页岛厍页之厍字从厂,读若赊,俗误作库。此正如犹大之讹犹太,爪哇之呼瓜哇、海参崴,不遗余力。南规朝鲜,西抚满洲,寖假而西伯利亚铁轨之议建矣。夫俄本北方高原之国,颇近荒寒,自依番彼得之后,常以出海港埠为要图。黑海门户,道突厥旧京,而英法为之阻L。波罗的之廓伦斯达,多冻罕通。而北海之亚庚哲尔,滋无论矣。亦尝有意于波斯湾,顾邻印度,英之所必争也。彼既塞于西、北、南三方,则因势利便,遂注其全力于东,亦其所耳。甲午,我与日本力争高丽,海陆军熸而辽南尽矣!当此之时,俄之必出而争者,亦势也。且虑独力不足制日,乃牵德法以为之,于是中国以台澎易辽。俄名仗义扶邻,而实则视满洲为禁脔。既树德于中国,又以遂东封之图。俄之计得,于斯为极。李文忠公之充专使而贺加冕也,俄皇于李,恩犹父子,于是密约以成,辽事乃愈轇轕而不可问。主俄者则曰:「英日必不利于中国,俄之布置,虽曰自为,亦所以固吾圉也。」主英、日,者则曰:「使铁路成,满洲非中国有矣。」朝野纷嚣,自甲午以来,莫不如此。
  且归辽之事,惠此中国者,不止一俄国也,有德法焉。事定,是二国之索酬甚亟。政府百方称感,皆不足以满德人之欲。已而德皇遣海靖为专使,伸铁拳政策于东方。而吾之胶州军港,乃以微罪行矣。法于两广之间,亦称满意。三国政策相若,故亦相倚。德之宰相曰:「各国旧议,所欲保全者,真中国耳,满洲非真中国也。」而俄皇则曰:「使德而不关吾辽沈者,吾亦不问胶澳也。」故胶澳既去,而旅顺大连随之。英以抵制,徐起而收威海,皆若固然者。呜呼!四者亡而中国北方无军港,而分割各据之势,亦隐然以此为先声矣!
  以甲午师徒之挠败,吾之情现势屈。故乙未、丁酉之际,瓜分中国之说,特甚于欧美间。各国包藏祸心,俄德尤甚。来使如喀希尼、巴布罗福、海靖、克林德等,其恫喝之情态,运动之秘密,至今辇下,犹能言之。而此时天主、耶稣二教势力,亦炽然增长于内地。民教积不相能,加以外患逼迫,人人自危,于是乎有庚子之拳祸。銮舆西幸,八国之师至京,李文忠公奉旨议和,实无所议,惟日以外人所要索者,报达行在而已。俄人着意,重在奉天,尝欲自别于众,故其兵在畿辅者,拔去先于众人,而奉天之兵,称保护铁轨不即去。癸卯之秋,既遵约矣,旋以末节为名,复入踞之。由是五洲之人,皆晓然于俄国之政策,而东省战端开矣。  然而右之所叙列,皆此役之远因,而为天下所共见者耳。乃尚有其近因真因而为天下所不尽知者,则当自俄之宫邸而求之。俄皇尼占拉第二者,其全名曰尼古拉?亚烈山多威支,其国姓曰罗马诺甫,其先皇曰亚力山大第二。尼古拉娶于德,生四女。近者兵事方兴,而生太子,后无权,不甚预国事。预国事而权力足以制俄皇者,则太后也。太后名马利达格玛,性高亢急暴,好利怙权而守旧。尼古拉严惮之,行政用人,多出于其母。朴毕多讷塞甫为全俄教会长老,于皇室为师保,国人所甚恶,然以太后故,不可易也。他若前者被戕之宰相布勒福,银号巨商毕左布拉胙福、式法金、歌连密金、穆拉维也甫、阿力喀塞克夫、阿保连士机等十余大臣,皆太后所位置者。其皇室周亲,凡居尼占拉父行大父行者,列爵大公,皆据津要,重禄高位,而治军储,主帑藏,以浮冒侵蚀为俗。此今日天下所共闻,无庸为俄讳饰者也。
  一千八百九十八年间,西伯利亚林纳金矿大兴,其中母本,有言出自俄太后与诸大公之所集者,以任用不得其人,财大耗散,然而桑榆之收,则一饭未尝或忘焉。于是亚烈山达大公,荐毕左布拉胙福其人者,为恢复之计。毕尝谓满洲高丽,得一即可以富国,其矿产森林,虽偿十倍所旧亡,易耳。太后及某大公等信之,又出巨资,集株股付毕,使治其事。俄皇知而心然之也,所不知其事者,独旧相维忒,与外部拉斯道夫而已,
  尔乃建新埠于大连湾,易其名曰达尔尼,浚旅顺之船澳。殖民之使者四出,倡劝其民,令东徙。开烟台之煤,收漠河之金,广治道涂,遍置银号,以辽阳为之中枢。凡此所为,劳费甚巨,叩其所自,公帑而外,大抵皆俄太后与数大公之私财也。
  浸假而满洲撤兵之期至矣,中国之政府告之,各国之使臣及之,而俄则借地方未靖,马贼犹多为辞,相与支吾而已。顾其部署则愈密,调兵则日多,经营则弥奋,俄之用心,为五洲所同见。虽维忒等力劝俄皇以践约,无如宫邸之间,人为不怿,意谓使俄国于满洲而让权,将深宫之巨本,坐再失也,则期期以为不可,而尼古拉无如何也。
  使俄而有廉洁公忠之大臣,其首推外部拉斯道夫乎?其于东方政策,虽未若维忒之力主撤兵,然知日人之必不可与战,而又深恶毕左布拉胙福之为人。俄之宫邸诸人,恶其沮事也,则相与谋夺其权,而进毕之党人阿力喀塞克夫。盖至此而日俄之战,不可免矣。
  阿督之为远东总督海军提督也。俄皇诏外部曰:「继自今,远东责任悉归阿,外部不必问也。」阿既履新,则一主占据辽韩之谋,告俄皇曰:「日本易与耳,虽外示愤张,必无战事。」故自甲辰正月以前,俄京无人策日本出于战者。至决裂之前数日,尼古拉犹告人曰:「一切幸平善,日本怒气,终归消灭,朕之朝代,固太平之朝代也。」诸亲藩大公,亦谓必无战事,所领库帑,名整军实者,大抵自肥。及日本以鱼雷入旅,攻其舟师,阿与诸将方张乐高会,而俄皇于其夕,亦御乐部于某名园,及归,得阿电,知所破坏皆新舰,如梦初觉也。
  由其近因观之,是日俄之战,起于尼古拉之背约,而尼古拉之背约,乃见制于太后与人公也。而太后大公,所必使俄皇背约者,其心以为不背约而据满洲,将一切经营皆尽,而京垓之财,不可复也。且战不徒于是起也。交绥以后,数数败衄,脱为俄计,必以早和为佳。顾辽阳告败不和,旅顺告降不和,奉天破半兆之众,举国哗噪,而犹不和。直至海军再熸,而后使出。此盖宫邸之间,以日本不能持久为说,而尚冀已破之甑,可以复完,已去之财,可以复得。而上行下效,举国贪惏,以谓日本虽强,不能度乌拉山,入波罗的海以攻其都。虽师兴以来,国之所费,过二千兆罗卜而有余,然而乘时致富者,自有人也。使闻者疑吾言乎?则其中腐败之形,请更一一。
  俄大臣之侵蚀公帑,贪冒不忠,以仆所闻,真有令人难信者,顾不幸事实所存,往往发露,虽欲深讳,当无从也。如去岁三月塞尔哲大公即本年二月间为人所刺杀者所领库款数十兆罗卜,名筹备军储。至四月,所办罐头熟肉,至于糖酒烟茶,由莫斯科运往东方军前,值罗卜者以兆计矣。当是时,有塔马老甫者,实司转饷,拟取道德国之丹辑,山海运以达辽海。乃其物至德,皆已转售,其取值不及原购之半也。至其四月,复由莫斯科有运致军衣之事,然至萨麻拉,以受载过重,毁车中止。藉词复令天热,而一切毡毳呢羽之品,皆散之。六月,国民捐送药物扶伤器品,费至不赀。起运后二十余日至墨梅勒,有二贾人,以什一之价尽收之而去。同月,由圣彼得堡运佛企酒十万箱至满洲,云以犒军,及至开箱,则无酒也。八月,运军火,亦于中途以半价出售之于二华商。苦将军知之,然不愿颂言也。夫饷军实,塞尔哲大公之专责也,而俄军发运收报,岂无文书章程。顾其奸如此,此诚非外人所可思议者矣!
  其亚烈山达大公,则司抚恤伤亡、哺养孤寡之事,其款多出国民所乐输。顾此款之于军也,则致十而受一。而其于军士家室,至于去岁年杪,尚未闻有一钱之散。有市侩名毕左布拉胙福,四年以往,不名一钱。乃至今日,则全俄一巨富,叩其所由,则亚烈山达之私人也。
  兵弁之革靴,政府发价,每双三罗卜,乃匠人所实得者,每双一罗卜七角五尖,由是其靴至军,皆不堪用。事发,匠人得罪被诛者不少,而一罗卜二角五尖之所归宿,则大公也。白糖之至哈尔滨、辽阳者以吨计,然强半杂泥沙。事发,商人得罪入路力加狱者五人,顾其得利者,则毕左布拉胙福也。
  其尤足异者,俄通都大邑中,如莫斯科,如耶路士辣,如卡鲁加,如图拉等都会,店肆间军用衣料,公然市卖。牵车小贾,持军人毡衣,望门唤卖,自表价廉,而官不过问。其西伯利亚铁轨,以军兴议添车辆,由此而莫斯科、圣彼得堡二京大官,事其事者,皆以致富。闻所侵吞者,不下数百万罗卜也。
  海陆军员缺,欲得之者,非贿不行,学术、资格、劳积皆不问。大抵少年居海军学塾中年余,第令其家有财,费罗卜数千,即可得缺。陆军亦然,惟其价值,较海军为稍贱。以是之故,二路之官,多愚劣稚呆,于驾海行军,儿无所晓。问其何能,但饮佛企酒、吸雪茄烟足矣!
  或曰:使政令军实腐败如此,则俄廷中职司纠弹者,安所事乎?不知司纠弹者之腐败,且更甚于他曹。大法司穆拉维也甫,近新辞职无儿时,方其在位,势极渲赫。故俄民有七贵之称,或曰七鬼。七贵者,太傅宗教长老朴毕多纳塞甫也,故宰相内部布勒福也,故大公塞尔哲也,大公亚烈山达也,东方银行总董毕左布拉胙福也,皇太后玛利达格玛也,而以大法司穆拉维也甫终焉。
  从来内政腐败,军声未有克扬于外者也。虽然,俄尚武而行征兵之令者也,自大彼得以来,蔚然为一强大国。意者文治不张,其武烈有足恃乎?而孰知又大谬。东方之役,俄之所调发,以应前敌者,大抵皆豫备之兵也。其不遣常备额兵,而独遣豫备之兵,何耶?盖内乱方殷,尼古拉与其族所恃以弹压其民者,仅仅恃此素所嗅咻豢养之常备兵耳。至于豫备,本皆民也,附于疾视其君之乱众者也,是故遣之。外之有御敌之用,内之有去疾之功,是固一举而两得者矣,此其所以必遣豫备也。顾其调遣之情形,虽老杜之《兵车行》、《石壕吏》诸篇,殆不足以尽其惨剧。故观者某谓:见此日俄国之征兵,而不伤心断肠者,殆非人类。俄之乡民至愚,然一家五六口,所视以得哺者在一男子,去则五六口饥矣。每征兵令下,辄逃去其乡,越界而之他国者,如云而起。然必稍有积蓄而后有以赂关吏而具行粮,否则不达。
  尝有人过俄国露拉机车站,亲见兵行,笔记其事曰:「某日至车站,见豫备兵到处皆满。摇铃一声,则无数妇人皆持其男子痛哭,旁有小儿,号泣助哀。铃再摇,忽见一老妇晕绝卧地,则某兵之母也。铃三摇,巡兵执棒驱人退,送者皆失声。车既动,忽一妇人卧车辙中,顷刻齑粉。吾适坐车中,见一人从窗欲跃出,同行者从其后力持之,得不坠,已而推使坐。车中之兵,齐声发歌,盘旋跳舞,类众狂者,惟彼不跳亦不歌。车临次站,地名波罗塔洼,彼忽起长跽车中,拱手仰天作祷状。众歌忽止,验长跽者,则已死。视其身,有利刃尺余,自胸达背,颖脱而出。」记者曰:「此非奇闻也,但当征发时,车站中日日有此事,不足奇也。」
  弃伍逃兵,往往而有。尝见其表,总十五邑逃亡。自去年三月至九月,常备兵逃者自千四百人至九人不等,豫备兵逃者自万六千人至六百十二人不等。至于今年,逃亡尤甚。往者美人与斯巴尼亚争古巴,民争往者不下数十万,以不得与尺籍为大恨。英战南非,团练响应,是何相去之远耶,此有国者所宜深长思也。
  以上所言,其在国之兵也。至于临敌,其剧场即吾之壤上,是宜为吾人所共见,而无待烦辞者。顾报纸所称,往往传其大事,至于细情,或不能尽,则吾又不得不略言之。今夫俄之败者,非日本之能败也,其十七八皆俄自败之。若鲁巴金,知名而有阅历之将也,其终归堕绩,至求瓦全而不得者,盖内困于谗人,而外穷于将士之不用命也。夫俄兵之横暴无人理,此次之发现于满洲者,殆历史之所无。日本以此而收其功,吾民以此而当其厄。彼诸将之中所有者,媢嫉也,交讧也,不两下也。无事则饮博淫凶,遇战则瞀乱而不相救。如是而驭疾视不欲战之兵,又安得以不败乎!闻去年瓦房店之役,方战,俄兵甚为得势,领将以有利之可乘,令勿退,且以必胜勖之。其兵曰:「必求胜者,若自取之。」而其众退如故。领将知事之无望也,乃以手铳击其颜行,而以末丸自轰其首,此将死军前也。
  他若旅顺之攻守,相持殆一年,为五洲所称叹。故降之日,德皇以二宝星,一以旌守者,一以贺攻者。以为守者之所为,必极人力之所能为,援绝计穷,而后出此矣。乃寖假而英之《泰晤士》访事,先发其端,天下始知所言之皆谬。俄某将消人曰:「依士拓苏之见,方五六月已欲降,其犹守半年者,乃其下之所逼耳。」后闻日人云:「士拓苏之不能守,日固知之,而其始之有声者,日实为之,所以坚俄皇之委任云尔。」
  至于海军,尤不足道,非船器之不精也,而将领之不足任,其大误在于用阿力喀塞克夫,故其始则太平洋之军残。虽然,犹可以战也,乃相率深藏而不肯出。至马加老甫死,而督战者愈无人矣,最后而波罗的之军熸焉。方其未然,早有人知其败也。乃至今年五六月间,黑海之军,又相率为叛。闻波典蒙金之在奥迭沙也,左右围之者十一舟,而叛舰去无恙。然则讨者与反者之表同情,又可见矣。
  是故东方之溃败,于俄国非因也,果也。果于何?果于专制之末路也。夫俄皇尼古拉,亲为十九、二十世纪之国主,乃欲守二三百年大漠西域之旧制。宗教则务使民为迷信,风俗则塞外输之文明,报纸则监之以申援尔,宪法则言其时之未至,加以群凶在位,独厉威严。海牙之会,粉饰野心,以欺天下,谓帝王之位可长保也。率之民不聊生,内乱大作,方其与日战也,犹冀引通国之目光,使之外向。天不佑暴,师徒舆尸,国财虚糜,而民心益怨,至于本年正月二十三日之事,识者以为尼古拉君民之谊,绝于此矣!革命党人,日益猖横,俄皇之命,悬其手中,所未行大事者,特须时耳。《泰晤士报》曰:俄皇目前舍其兵而外,一无可恃,然观于波典蒙金之事,则此区区者,亦将有不可恃之时。然至如此,而宪法之议,向不过以空言涂通国之耳目。罗马诺甫之朝代,其不为法国褒尔谤之续者,盖亦仅耳。东方之败之于俄,譬诸人身,其肢末之痿欤。
教育与国家之关系
  论吾国自发捻荡平之后,尔时当事诸公,实已微窥旧学之不足独恃。惟然,故恭亲王、文文忠立同文馆于京师;左文襄、沈文肃开前后学堂于马江;曾文正亲选百余幼童以留学于美国;李文忠先后为水师、武备、医学堂于天津。凡此皆成于最早而亦各着成效者也。然除此数公而外,士大夫尚笃守旧学,视前数处学堂,若异类之人,即其中不乏成材,亦不过以代喉舌供奔走而已。逮甲午东方事起,以北洋精练而见败于素所轻蔑之日本,于是天下愕眙,群起而求其所以然之故,乃恍然于前此教育之无当,而集矢于数百千年通用取士之经义。由是不及数年,而八股遂变为策论,诏天下遍立学堂。虽然,学堂立矣,办之数年,又未见其效也,则哗然谓科举犹在,以此为梗。故策论之用,不及五年,而自唐末以来之制科又废,意欲上之取人,下之进身,一切皆由学堂。不佞尝谓此事乃吾国数千年中莫大之举动,言其重要,直无异占者之废封建、开阡陌。造因如此,结果何如,非吾党浅学微识者所敢妄道。但身为国民,无论在朝在野,生此世运转变之时,必宜人人思所以救此社会,使进于明盛,而无陷于阽危,则真今世之中国人,所人人共负之责任,而不可一息自宽者也。
  处物竞剧烈之世,必宜于存者而后终存。考五洲之历史,凡国种之灭绝,抑为他种所羁縻者,不出三事:必其种之寡弱,而不能强立者也;必其种之暗昧,不明物理者也;终之必其种之恶劣,而四维不张者也。是以讲教育者,其事常分三宗:曰体育,曰智育,曰德育。二者并重,顾主教育者,则必审所当之时势而为之重轻。是故居今而言,不佞以为智育重于体育,而德育尤重于智育。诸公乍此语,恐且以吾言为迂,不佞请细为分晰,诸公将自见其理之无以易也。
  何以言智育重于体育耶?中国号四万万人,以民数言,殆居全球五分之一,夫国不忧其寡弱。至于个人体育之事,其不知卫生者,虽由于积习,而亦坐其人之无所知,故自践危途,曰戕其生而不觉。智育既深,凡为人父母者,莫不明保赤<持>卫生之理,其根基自厚,是以言智育而体育之事固已举矣。且即令未至,中国二十余行省,风气不齐,南人虽弱,北人自强,犹足相救。但竞争之场,徒云强硕,尚未足耳。诸公不见近者俄日之战乎?夫体干长大,殆无过于俄人。而吾之岛邻,则天下所称之侏儒者也。顾至于战,则胜家终在此而不在彼,是亦可以思其理矣。不佞此言,非云不重体育。夫苦攻勤动,以进国人于尚武之风,正吾国今日之所亟。故往日尝谓,中国文场可废,而武科宜留,亦犹此旨。但三者筹其缓急,觉无智育,则体育万万不逮事耳!
  何以言德育重于智育耶?吾国儒先有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夫西人所最讲、所最有进步之科,如理化,如算学总而谓之,其属于器者九,而进于道者一。且此一分之道,尚必待高明超绝之士而后见之,余人不能见也。故西国今日;凡所以为器者,其进于古昔,儿于绝景而驰,虽古之圣人,殆未梦见。独至于道,至于德育,凡所以为教化风俗者,其进于古者几何,虽彼中夸诞之夫,不敢以是自许也。惟器之精,不独利为善者也,而为恶者尤利用之。浅而譬之,如占之造谣行诈,其果效所及,不过一隅,乃自今有报章,自有邮政,自有电报诸器,不崇朝而以遍全球可也,其力量为何如乎?由此推之,如火器之用以杀人,催眠之用以作奸,何一不为凶人之利器?今夫社会之所以为社会者,正恃有天理耳!正恃有人伦耳!天理亡,人伦堕,则社会将散,散则他族得以压力御之,虽有健者,不能自脱也。此非其极可虑者乎?且吾国处今之日,有尤可危者。往自尧舜禹汤文武,立之民极,至孔子而集其大成,而天理人伦,以其以垂训者为无以易,汉之诸儒,守阙抱残,辛苦仅立,绵绵延延,至于有宋,而道学兴。虽其中不敢谓于宇宙真理,不无离合,然其所传,大抵皆本数千年之阅历而立之分例。为国家者,与之同道,则治而昌;与之背驰,则乱而灭。故此等法物,非狂易失心之夫,必不敢昌言破坏。乃自西学乍兴,今之少年,觉古人之智,尚有所未知,又以号为守先者,往往有末流之弊,乃群然怀鄙薄先祖之思,变本加厉,遂并其必不可畔者,亦取而废之。然而废其旧矣,新者又未立也。急不暇择,则取剿袭皮毛快意一时之议论,而奉之为无以易。此今日后生,其歧趋往往如是。不佞每见其人,辄为芒背者也。
  今夫诸公日所孜孜者,大抵皆智育事耳。至于名教是非之地,诸公之学问阅历,殆未足以自出手眼,别立新规。骤闻新奇可喜之谈,今日所以为极是者,取而行之,情见弊生,往往悔之无及,此马文渊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则不如一切守其旧者,以为行己与人之大法,五伦之中,孔孟所言,无一可背。固不必言食毛践土,大地生成,而策名委贽之后,事君必不可以不忠。固不必言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割股庐墓,而为人子者,必不可以不孝。未及念一岁以前,子女之于父母,凡《曲礼》、《少仪》、《内则》、《弟子职》之所载者,皆所宜率循者也。不必言男女授受不亲,叔嫂不通问,而男女匹合之别,必不可以不严。不必以九世同居为高义,而同气连枝之兄弟,其用爱固必先于众人。若夫信之一言,则真交友接物之通例。即与敌人对垒,办理外交,似乎不讳机诈矣,然其中之规则至严,稍一不慎,则犯天下之不韪。公法之设,正为此耳。须知东公历史,凡国之亡,必其人心先坏;前若罗马,后若印度、波兰,彰彰可考,未有国民好义,君不暴虐,吏不贪污,而其国以亡,而为他族所奴隶者。故世界天演,虽极离奇,而不孝、不慈、负君、卖友一切无义男子之所为,终为复载所不容,神人所共疾,此则百世不惑者也。不佞目睹今日之人心风俗,窃谓此乃社会最为危岌之时,故与诸公为此惊心动魄之谈,不胜太愿,愿诸公急起而救此将散之舟筏。惟此之关系国家最大。故曰德育尤重智育也。
  至于吾国今日办理教育之法,亦有可言者。盖自学堂议兴,朝廷屡下诏书,大抵训勖吏民,穷力兴学。然而行之数年,无虑尚无成效,问其所以,则曰无经费也,又曰无教员也。此中小学堂之通病也。至于高等学堂,则往往具有形式,而无其实功;理化算学诸科,往往用数月速成之教习,势必虚与委蛇,愒日玩岁,夫人之日时精力,不用于正,必用于邪。功课既松,群居终日,风潮安得以不起乎?此真中国今日学界不可医之病痛也。鄙见此时学务,所亟求者,宜在普及。欲普及,其程度不得不取其极低,经费亦必为其极廉。而教员必用其最易得者。譬如一乡一镇之中,其中小者不外数十百家,便可立一学堂,用现成之祠宇。此数十百家之中,所有子弟凡十龄以上者,迫使入学。以三年为期,教以浅近之书数,但求能写白话家信,能略记耳目所见闻事;而珠算则毕加减乘除,此外与以数十页书,中载天地大势,与夫生人所不可不由之公理,如西人上帝十诫者然。夫以三年而为此,以此求师,尚多有也;以此责之学生,虽极下之资质,尚能至也。虽极贫之乡,其办此尚无难也。更于一邑之中,立一考稽之总会,用强迫之法,以力求其普及。必期十年以往,于涂中任取十五六龄之年少,无一不略识字,而可任警察,为士兵者,斯可谓之有成效矣。公等闻此,将于吾言有不足之讥,然须知吾国此时,不识字人民实有几许,约而言之,则触处皆是也。但使社会常有此形,则上流社会,纵极文明,与此等终成两橛,虽有自他之耀,光线不能射入其中。他日有事,告之则顽,舍之则嚣,未有不为公事之梗者。近日上海之暴动,则眼前之明证也。颇怪今日教育家,不言学堂则已,一言学堂,则一切形式必悉备而后快。夫形式悉备,岂不甚佳,而无如其人与财之交不逮。东坡有言:「公等日日说龙肉,虽珍奇,何益?固不若仆说猪肉之实美而真饱也。」夫为其普及如此。至于高等、师范各学堂,则在精而不在多。聚一方之财力精神,而先为其一二,必使完全无缺,而子弟之游其中者,五年以往,必实有可为师范之资。夫而后更议其余,未为晚耳。
宪法大义
  大义按宪法二字连用,古所无有。以吾国训诂言仲尼宪章文武、注家云宪章者近守具法。可知宪即是法,二字连用,于辞为赘。今日新名词,由日本稗贩而来者,每多此病。如立宪,其立名较为无疵,质而解之,即同立法。吾国近年以来,朝野之间,知与不知,皆谈立宪。立宪既同立法,则自五帝三王至于今日,骤听其说,一若从无有法,必待往欧美考察而归,然后为有法度也者,此虽五尺之童,皆知其言之谬妄矣。是知立宪、宪法诸名词,其所谓法者,别有所指。新学家之意,其法乃吾国所旧无,而为西人道国之制,吾今学步取而立之。然究竟此法,吾国旧日为无为有,或古用而今废,或名异而实同,凡此皆待讨论思辨而后可决。故其名为立宪,而不能再加分别者,以词穷也。
  宪法西文曰Constitution,此为悬意名物字,由云谓字Cons—titute而来。其义本为建立合成之事,故不独国家可以言之,即一切动植物体,乃至局社官司,凡有体段形干可言者,皆有Constitu-tion。今译文宪法二字,可用于国家之法制,至于官司局社尚可用之,独至人身草木,言其形干,必不能犹称宪法。以此推勘,即见原译此名,不为精审。译事之难,即在此等。但其名自输入以来,流传已广,且屡见朝廷诏书,殆无由改,只得沿而用之。异日于他处遇此等字,再行别译新名而已。
  以上所言,乃推敲宪法二字名义。今将论宪法实事,自不得不从原头说起。案西国分析治制之书,最古者莫如雅理斯多德。其分世界治体,约举三科:一曰独治;二曰贤政;二曰民主。至孟德斯鸠《法意》出,则又分为三:一曰民主;二曰独治;三曰专制。而置贤政,不为另立。雅理氏之为分,专以操治权之人数立别,自系无关要旨,是以后贤多弃其说。孟氏之分,不嫥嫥于人数,而兼察精神形制之殊,较雅理氏为得理。其二三两制,皆以一君托于国民之上,其形制固同,而精神大异。盖专制自孟氏之意言之,直是国无常法,惟元首所欲为,一切凭其喜怒;至于独治,乃有一王之法,不得悉由己意。此在吾国约略分之,则为无道有道。此独治与专制之大殊也。至于孟氏之民主,亦与雅理氏民主不同。雅理氏之民主,以一国之平民,同执政权,以时与议者也。孟氏之民主,有少数多数之分。少数当国,即雅理氏之贤政;多数当国,即雅理氏之民主。而二者为有法之治则同。自孟氏言,民主精神高于独治。民主之精神在德,独治之精神在礼,专制之精神在刑。故前二制同为有道之治,而专制则为无道。所谓道非他,有法度而已。专制非无法度也,虽有法度,其君超于法外,民由而己不必由也。
  则由是立宪之说始滥觞矣。民主、独治二制,虽执政人数多少不同,而皆有上下同守共由之法,如此者谓之立宪政府。其所守所由,荦荦大经,必不可畔者,斯为宪法,惟专制无之。诸君须知生当今世,政治一学,最为纠纷。言政治者,不可但举其名,且须详求其实,乃得言下了然。即如立宪一言,本有深浅精粗之异,自其粗者、浅者、普通者而言之,则天下古今真实专制之国,本不多有。而吾国自唐虞三代以来,人主岂尽自由?历代法律,岂尽凭其喜怒?且至本朝祖宗家法,尤为隆重。蚤朝晏罢,名为至尊,谓之最不自由之人可也。夫如是言,则吾国本来其为立宪之国久矣,即《法意》所称之独治,西语所谓蒙纳基是也。夫使中国既为立宪,则今日朝野纷纷,传言五大臣之所考查,明诏所云预备,若必期于久道而后化成者。其所黾勉求立之宪,果何宪耶?可知今日吾人所谓立宪,并非泛言法典,亦非如《法意》中所云,有法为君民上下共守而已。其所谓立宪者,乃自共深者、精者、特别者而言之,乃将采欧美文明诸邦所现行立国之法制,以为吾政界之改良。故今日立宪云者,无异云以英、法、德、意之政体,变中国之政体。然而此数国之政体,其所以成于今日之形式精神,非一朝一夕之事。专归其功于天运,固不可,专归于人治,亦不可;天人交济,各成专规且须略言其变迁,于其制乃得明也。
  制无美恶,期于适时;变无迟速,要在当可。即如专制,其为政家诟厉久矣。然亦问专此制者为何等人?其所以专之者,心乎国与民乎?抑心乎己与子孙乎?心夫国民,普鲁士之伏烈大力尝行之矣。心夫己与子孙,中国之秦政、隋广尝行之矣。此今人所以有开明专制最利中国之论也。且立宪之形式精神,亦有分殊差等。姑无论异国之不同,如法、美同民主,英、德、奥、意同独治,具[俱]不可同而论之,无殊鸡鹜之异体。诸君他日治其历史,当能自见。即以一国之前后言,如英伦为欧洲立宪模范之国,二百年以往,其权在国王;百年以往,其权在贵族;五十年以往,其权在富人;直至于今,始渐有民权之实。是故觇国程度而言,法制必不可徇名而不求其实。夫苟以名,则试问古之罗马,今之瑞士、威匿思,北美合众与墨西哥,此五者皆民主国,而岂有几微相似之处?称为民主,不过言其中主治之家,非一姓之世及,即异观同,如是而已。
  鲁索之为《民约论》也,其全书宗旨,实本于英之洛克,而取材于郝伯思。洛克于英人逐主之秋,着《民政论》,郝氏着《来比阿丹》,二者皆西籍言治之先河也。然自吾辈观之,则鲁索书中无弃之言,皆吾国孟子所已发。问古今之倡民权者,有重于「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之二语者乎?殆无有也。卢谓治国务明主权之谁属,而政府者,主权用事之机关也。主权所以出治,而通国之民,自其全体欣合而言之,为主权之真主;自其个人一一而言之,则处受治之地位。同是民也,合则为君,分则为臣,此政家所以有国民自治之名词也。政府者,立于二者之中,而为承宣之枢纽,主权立法,而政府奉而行之,是为行法。又有司法者焉,以纠察裁判,其于法之离合用此。外对于邻敌,为独立之民群,此全体之自由也;内对于法律,为平等之民庶,此政令之自由也。居政府而执政者,谓之君王,谓之官吏,使一切之权集一人之藐躬,而群下之权由之而后有者,如是谓之独治,谓之君主之国。若出治者居少数,受治者居多数,此制善,谓之贤政之治,以贤治不肖者也。不善,名曰贵族之治,以贵治贱者也。又使多数之民合而出治,如是者,谓之民主。虽然,鲁索之所谓民主者,直接而操议政之权,非举人代议之制。故其言又曰:民主之制,利用小国,犹君主之制,利用大邦,是故有公例焉,曰:至尊出治之人数与受治人数之多寡为反比例。由鲁索之说言之,吾国向者以四万万而戴一君,正其宜耳。然而鲁索又曰:尚有他因果,宜察立制之道,不可以一例概也。
  代议之制,其详具《社会通诠》中。国大民众,而行宪法,代议所不能不用者也。顾鲁索氏则不甚喜此法,故尝谓英民自由为虚语,除六七年一次更举议员之时,其余时皆伏于他人权力之下。真民主制,人人自操立法之权,不由代议;然又谓其制过高,非寻常国民程度所可及。盖不用代议,必幅员褊小,户口无多,民人大抵相识,而风俗敦厚简易,开口见心,民之地望财产相若,而不足以相凌驾者而后能之。其论独治之制,所必逊于民主者,以民主之国,民略平等,威惕利疚之意较微,当其合词举人以当行法,常取正士哲人以为愉快;至于大君在上,往往谗谄面谀之众,骄伪倾巧之夫,易邀宠眷,而邦国之事,乃以荒矣。故曰:独任之易于失贤,犹众举之易于察不肖,此两制优劣之大凡也。至少数治众,其类有三:一以武力相雄长也;二以令德而被公推也;三以世封而役其众也。第一为草昧时代有之。第二最美,斯为贤政。第三最劣,其腐败虐民,往往而是。观于《汉书》诸王之传,可以见矣。政治目的,万语千言,要不外求贤事国。立宪宗旨,亦犹是耳,无甚深难明之义也。
  言宪法制度之大体,诸公欲知其源流本末,求之《社会通诠》、《政治讲义》二书,十可得八九。今夕匆匆,恐不能细言。其大较,则一须知国中三权之异。三权者,前已及之,立法权,行法权,司法权也。中国自古至今,与欧洲二百年以往之治,此三者,大抵不分而合为一。至孟德斯鸠《法意》书出,始有分立之谈,为各国所谨守,以为稍混则压力大行,民无息肩之所。顾考之实事,亦不尽然。如英国今日之行法权,乃以首相为代表,而各部院地方辅之,通为一曹,由于一党。然宰相实亦领袖,议院立法之权有所更革厘定,宰相发其端,而议院可否之。大议而否,是为寡助,寡助之相,即行告退,而新相乃入而组织新政府矣。
  立法权,以法典言,凡遇有所议立,贵族平民两院,分执议权,议定而国王可否之者也。故论者谓英立法权鼎足而立,缺一不可。虽然,至于今日,则英立法之权,因缘事变,已为下议院所独操。凡事之经下院议定者,上院虽有此权,未尝议驳,犹国主之权,虽可准驳,而亦悉可无否,此已习为故常,殆难变易;易之,将有革命之忧。故立法权自英制言,实总于下议院,其国民权之重,可想见矣。
  自国主下至于百执事,皆行法权也。英制宰相独重,大抵国民举议员,而议员举宰相,由宰相而用内外百执事,是为政府。是非有议院大众所崇拜推服之党魁,其人不得为宰相也。虽然,院中之员七百余人,不尽由于一党。常有反对之员,与为对待,即以稽察现行政府之举措。宰相有一建白,而为议众多数所不赞成者,则有两种办法:一是奉身而退,让反对者更举彼党之魁,立新政府,此常法也;一是请国主之命,解散现有议院,使国民更举新员,用以更议所建白者,此不常用之法也。盖宰相欲行第二法,须深知通国意向,与院中议众之旨已有不合而后可;不然,则新集之众,依然与之反对,只自辱耳,无所益也。
  至于司法之权,立宪所与旧制异者,立宪之法司,谓之无上法廷。裁断曲直,从不受行法权之牵掣,一也。罪有公私之分,公罪如扰害治安,杀人放火,此归孤理密律,国家不待人告发,可以径问;私罪如负债、占产、财利交涉,此归司域尔律,原告兴讼,理官为之持平裁判,二也。讼者两曹可以各雇知律者为之辩护,而断狱之廷又有助理陪审之人,以可否法官之所裁判者,而后定谳。故西国之狱,绝少冤滥,而法官无得贿鬻狱枉法之事。讯鞠之时,又无用于刑讯。此立宪司法之制,所以为不可及,而吾国所不可不学者,此其最矣。
  立宪治体,所谓三权之异,具如此。顾所言者,乃英国之制,演成最早,而为诸国之所师。至于法、美诸国,所谓民主立宪,德、义诸国,所谓君主立宪,皆有异同,不尽相合。诸公他日治学,自然一一及之,非今夕所能罄尽。但以上所言,犹是立宪之体式。至于其用,则以代表、从众、分党三物,经纬其间,其制乃行。夫此三者之利弊短长,政家论之审矣。顾法穷于此,舍之则宪法不行。即如朋党,本吾国古人之所恶,而君上尤恨之,乃西人则赖此而后成政。且宪法英之所以为最优者,因其国中只有两党,浑而言之,则一主守旧,一主开新。他国则不尽然,有主张民主、王制、社会诸派,宗旨既异,门户遂分,而国论亦淆而难定,此其所以不及英也。
  诸公勿视立宪为甚高难行之制。笃而论之,其制无论大小社会,随地可行;行之而善,皆可以收群力群策之效,且有以泯人心之不平。今欲诸公深明此制,则请以本安徽高等学堂为喻。今此校立有年矣,其中有监督,有教、斋、庶三长,有管理者,有教导者,中聚学生二百余人,有本籍、有客籍。此下尚有听差,厨役人等合成团体,以共为此教育之一事,故曰此亦一社会也。是一社会,则必有制度机关,而后可以存立,其制度机关奈何?则现行章程规则所云云是已。虽然,是现行之规则,为何等制欤?曰:其制非他,专制之制也。何以知其为专制耶?曰:学生人员在受治之位,章程非学生所议立。先有立者,而全校受之。监督意有所欲为,则随时可以酌改颁行,以求全校之公益,非以利己私,故虽专制,犹得为开明之专制,则如此校是已。假今后本校日益发达,学生人数日多,且人人皆有学费,而欲改为民主立宪,则其事将何如?曰:此无难。学生人数既多,不得尽合而议也,则人人有选举代议员之资格;丁役人等,无选举代议员之资格也。且本籍客籍权利不同,各成一众,以举议员,分为两厅,此则犹外国之有两议院矣。英国有两议院,其初亦非定制。英有二,大陆诸国有三,而瑞典则有四,僧侣也,世爵也,城邑也,乡农也。民之品流难合,则其议众辄分,英之为二,亦偶然耳,非定制也。议众既立之后,则公举管理全校之监督,为之年限以任之。所以为之年限,恐所举而误,权难猝收,故为之期限焉。使其势之有所终极也。监督既立,则用其所知者,以为教习管理诸员,而厘定一切治校之规则章程。每有所立,则付之两厅而公议之。其许可者,即垂为法。方监督之为大家拥戴也,则有所置立,大众将莫不赞成矣。使其反此,则凡所欲为,众将反对。若循英制,监督即同宰相,势须退避,以让他贤为新监督。自监督二长以下,则皆此校行法之权,而诸生所设之两议厅,则立法权之地,独有司法一权,尚未议及。今设以本校之监学官,为司法权,则学生有过,果否与章程违背,量其轻重,分别记过行罚,皆监学官之事。监学裁判之后,移其谳语于斋务长而行之。何则?斋务长乃行法之权故也。此为吾辈学堂之立宪,言其大略,如是而已。有何甚高难行之有哉!
  君国自三古以来,所用者为有法之专制,县官以一体而兼三权,故法制有分部、分官而无分柄。设庶职资选举,以招天下之人才,即以此为与民公治之具,其法制本为至密。言其所短,则其有待于君者过重,其有待于民者过轻。假使吾国世世皆有贤圣之君,其利用可谓无匹,而无如其不能也。是故民才以莫之用而日短。国事以莫或恤而日隳。自海禁既开,持此以与彼族群扶之国相遇,日形其短,无怪其然。乃今幡然而议立宪,思有以挽国运于衰颓,此岂非黄人之幸福!顾欲为立宪之国,必先有立宪之君,又必有立宪之民而后可。立宪之君者,知其身为天下之公仆,眼光心计,动及千年,而不计一姓一人之私利。立宪之民者,各有国家思想,知爱国为天职之最隆,又济之以普通之知识,凡此皆非不学未受文明教育者之所能辨明矣。且仆闻之,改革之顷,破坏非难也,号召新力亦非难也,难在乎平亭古法旧俗,知何者之当革,不革则进步难图;又知何者之当因,不因则由变得乱。一善制之立,一美俗之成,动千百年而后有,奈之何弃其所故有,而昧昧于来者之不可知耶!是故陶铸国民,使之利行新制者,教育之大责,此则仆与同学诸子所宜共勉者矣。
《蒙养镜》序
  晋人有言:「子弟亦何与人事,政复欲使其佳。」应者曰:「此如玉树琼林,欲其生吾阶除而已。」此其言似达,然而大误。东晋之所由不振,姬汉疆索,遂为腥膻驰骤之场,至隋暨唐而后粗定者,未始非燕翼之情甚轻,有以致之也。夫一国一种之盛衰强弱,民为之也。而民之性质,为优胜,为劣败,少成为之也。国于大地,数千百年,一日开关,种与种相见,而物竞生焉,每大为其外者之所龁。当其存亡危急之秋,环视其群,了然见智、仁、勇三者之皆不及,思自奋勉,以为存种救国之功,则对镜自诡曰:吾亦老矣。已而自课其隐,还溯生平,虽名位显达,居养丰饶,详审所为,几无一事可自慰者。又不幸性习既成,即愿勉所优胜,去所劣败,往往不能,则旁睨其子若孙,喟然曰:尚庶几为我之所欲为者乎!将无知尚公、尚实、尚武,于以合群进化,而为吾种之荣光者乎?呜呼!厉之人夜半生子,取火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已也。深推所念,夫亦可谓大哀也已!则由是蹶起而事教育之事,设学堂,置教科,植师范,讲普及焉。此姑勿论其效未效,乃若其志,又可尚也。虽然未至,请循其本。
  昔者九方歅以子綦之子捆也为祥,而子綦索然出涕曰:「吾未尝为牧而样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耶?」由此言之,一切法莫大于因果。子弟之德,堂构之美,夫非偶然而至者,灼灼明矣。故谢安之妇,尝怪其夫之不教子。安曰:「吾尝身自教之。」斯宾塞曰:「子孙者汝身之蜕影也。」伤今之人,日为干没无已之事,而望其子以光明;日为腆鲜不涓之事,而望其子以高洁。汝以为不汝知也耶?又大误也。且私之甚者,其视所生,亦草芥然,无几微痒痛之相涉,涅伏瞀乱,喜怒变常。夫如是乃默而祝曰:天地不偏覆载,吾黄人神明之子孙,宜日进而与一世抗也。此何异取奔蜂以化藿蜀,用越鸡以伏鹄卵。一或有之,则一切天演之说,皆可焚也。然则家庭教育,顾不重耶!
  且国弱种困,则有深望于后之人,此不独吾今日之事然也。彼欧西诸邦,莫不如此。吾尝读英洛克氏、法鲁索氏诸教育书,见其和蔼恺恻,大异平日反对政府之文辞。然皆大声疾呼,谓非是则国种决灭。德之最困,莫若十八、十九两世纪之交,而教育哲家,如佛队、汗德诸公遂出。兹编撒氏之作,亦于其时者也。顾其作意,所与诸家异者,彼以为多言其反,将正者自明。此犹庄周以非指喻指,作马喻马,而齐桓公亦云仲父教我以所善,不若教我以所不善。其为特色,天下父母当自知之。既译于日本,而今者桐城吴君燕来,以通雅之才,躬迻译之事,明白晓畅,殊便家人。《记》曰:「教学相长。」使公等知后生之可畏,思来日之大难,各手此书,深稽其说,将不独于子弟有大造,而长者之心德身仪亦以日即于优胜,其为国福,岂有涯哉!其为国福岂有涯哉!
  戊申八月 侯官严复序
原贫
  论今日之国事,固当以救贫为第一义,此尽人之所知也。盖晚清末造,岁出五而岁入三,财政已有不可终日之势,然此犹是度支之穷困也。至于国民生计,大江南北,隔并屡臻,则农病;银行票号,闭竟时闻,则商疲;洋货侵销,十五歇业,则工饥。至于士类科举既废,进身无阶。出洋惟取于速成,返国悉趋于奔竞。巧速者咸据丰腴,拙缓者常虞抵滞。爵位差使,未尝不众,顾不足以笼一切干禄之士,使之尽入彀中。于是海内颙颙,而辛壬革命之运,不可挽矣。故尧之禅舜犹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而法兰西当路易十六之朝,亦以府库空虚,饥馑时告,劫运用成。国贫犹可,民贫必亡。呜呼!可为永鉴也已。
  是故古之言救贫也,其所忧常在国。国者何?皇室政府是已。至其所以救之之方,要不外开源节流诸常谈。其甚者,讲均输,置平准。言利之臣,自诩可不益赋而财用足,此间接以朘诸民者也。又其甚者,算缗税亩,辜榷盐铁,征赋茶酤,此直接以朘诸民者也。究之苟且之政既兴,国运亦因以中圮,则置之不足道耳。惟今之言救贫则不然。何以故?今日之国,固五族四万万民人之国也;今日之政府,固五族四万万民人之政府也。此五族四万万之民人,各有保存此国,维持此政府之义务,而不得辞。代议士操立法之权,画出税之诺。国之经费有预算,有预算,有审计,为之得其道,则行政者无所恣其奢靡,而亦不必忧其穷乏。故处今而言救贫之事,其所忧者常在民,惟民实贫,而吾国乃以不救,此今昔大异之点也。
  夫如是,则请观今日吾民之贫富为何如。《记》曰:「有人此有上,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此虽古语,然实计学最信之例。而以吾国奄有四百二十五万方迷卢之土宇,中间除戈壁沙碛而外,何地不腴?何山不矿?夫天既以是赋诸吾民,使之有上如此,而乃今戚戚然,常有无财用之忧者,则何也?无他,安于朴陋,束于习惯,而贫常嗜琐,无独辟过人之思想故也。今夫民之为类众矣!顾以大分言,则亦如古人所区之士农工商足已。以吾意言,则吾国之士农工商,各有不宜适于此世之生存者,不宜适于此世之生存,即无异言不宜适于今成之民国。闻者疑吾言乎?则请得一一而指之。自由言论,极知伤时。窃愿公等平气听之,则嫠忧漆叹之词,未必无土壤细流之助也。
  先言夫士。前清之所谓士,习举业、纳赀粟者也;今之所谓士,取文凭、尝游学者也。以世变之甚骤,故前之士尚甚众,而后之士日益多。今夫民得称士,则大抵识字知书,新故不同,而常受一般之教育。受教育之民众,讵非吾国幸福也耶!而孰知事有大谬不然者。盖今日民国之难为,即在此曹日多之故。何则?此曹之所以为生,非群聚于官,此官字总分立三权之称。觅差求任,则无从得食故也。问前者何事而应举纳赀,曰:以做官故;问后者何事而入学校、谋出洋,曰:以做官故;问前后之人何事而皆勤运动、结政党,曰:亦以做官故。呜呼!官之众,国之衰也。尝闻之美友曰:若国何能为民国乎?百年以往,吾美国之众,太半皆占田垦土之民,被举为官,视若义务。是故阔节疏目,设官甚少,故无蠹政之游民,而平等之制易以立。今子之国,承专制之余,民稍俊秀,即莫非官。使向隅者多,则逆节萌起,不知何以善其后也。吾闻之,辄惝然自失。《记》曰:「生之者众,食之者寡。」食读若日食之食,义犹侵蚀。乃今反其道而行之,此不独财用不足之可忧,而奔竞成风,廉耻道丧,他日政之改良,几何可预计已。且如是将使农工商之中,无秀杰挺出之家。虽所居之土,得天最厚,然欲使富媪不閟精华,编户悉资饱暖,不亦甚难也战!不亦甚难也哉!
  至于吾国之农工商又何如?夫中国固农国也,而海通以来,洋场剧兴,缘亩之民,天抵逐末。迩年以来,灾荒屡见,革命之际,攘夺尤多。顾亭林致慨明末之俗,谓其山有负隅,林多伏莽,民乃舍其田园,徙于城郭。又一变而求名之士,诉枉之人,悉至京师,辇毂之间,易于郊□之路。锥刀之末,将尽争之,此其言无异为今日云也。至于工商,又往往弃其所长,用其所短。浮慕企业,发起公司,然而水泡时闻,破产屡见,模略举似,有如造纸、织呢、玻璃、洋灰之类,乍起乍仆,皆丧巨赀。今夫农工商三者,国之桢干也,而衰败如此,呜呼,能不贫哉!
  然则,方今之计,欲为救贫之事,其将何道之由,曰:其详,请俟诸异日。约而举之,固有三答,曰:广交通,平法令,饰币制而已。是三者,固中国今日所得为,失今不为,势且无及。
天演进化论
  一千七百九十八年,有景教士马尔图者着论云:人民生齿日繁,地产虽增,必有不足养之一日。达尔文家学生理,因读是书而作《惟念》,谓世间种类既以日蕃,而所具能力多异,或强,或弱,或黠,或愚,或捷疾,而或迟钝。然则当不足于养之时,是虽强、黠、捷疾者,其得食而存之数岂不以多,而反是者岂不邻于馁绝乎?不宁惟是,势必强、黠、捷疾者,其种多传;而弱、愚、迟钝者,其种易灭。此即达氏《原种》书中《天择》一篇之所深论也。案《原种》一书印行于一千八百五十九年。当是时,斯宾塞氏方运至深之思,着为《会通哲学》,言一切自然之变,名天演学,见达氏之说,翕然欢迎,而以最适者存,诠达氏「天择」之义。
  天演西名「义和禄尚」,最先用于斯宾塞,而为之界说,见拙译《天演论》案语中。如云天演者,翕以合质,辟以出力,方其用事之时,物质由浑而之尽,由散而之凝,由纯而为杂,质力相缄,相与为变者也。今欲取此界说所云,而一一为之引证,此诚非鄙人所暇及。故独举似其语,以为诸公研究之资,而本日所欲特标而求诸公留意者,则有达尔文所发明之二例:其一即天择,所谓各传衍最宜者存;其二则先世所习传为种业。至今学者于第一例翕然承认,以此为天演最要功能,一切进化皆由于此。其第二例虽为达氏所笃信,而学者则不必以此为信例。彼谓祖父虽有熏习,然与体性所原具者异,其效果不必遂传。德人怀士满驳之犹力。然其例虽不必尽信,而亦不得竟斥为妄,盖经后人博验,生物界中固有以先世熏习传为种性者,如医家验有一种传疫微生,以经入病体之后其毒弥烈,由是传衍所具毒性皆烈于前。由此观之,则达之第二例所云先世熏习传为种业者,亦不过〔可〕遂斥为诬,尽行抹煞明矣。
  通此二家之说,而后进化大演可得而言。夫进化之事众矣,广而言之,则一切众生皆有进化之事。顾吾今日所欲诸君讨论者,乃人群社会之进化。既论社会之进化,欲吾言之有序,自不得不言社会之太初,然此又见于拙译《社会通诠》、《群学肄言》等书,故今又可以不论。所为诸君举似者,当去西人旧籍中有著名巨谬而不可从者,如鲁索《民约》之开宗明义谓:民生平等而一切自由是已。盖必如其言,民必待约而后成群,则太古洪荒,人人散处,迨至一朝,是人人者不谋而同,忽生群想,以谓相约共居乃极利益之事,尔乃相吸相合,发起一巨会者然,由是而最初之第一社会成焉。此自虚构理想不考事实者观之,亦若有然之事,而无如地球上之无此。何也?必欲远追社会之原,莫若先察其么匿之为何物。斯宾塞以群为有机团体,与人身之为有机团体正同。人身以细胞为么匿,人群以个人为么匿。最初之群,么匿必少。言其起点,作家而何?家之事肇于男女,故《易传》曰:「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此吾国之旧说也。
  然则顺序为言,不得不略及男女夫妇之进化。夫言如甚美,于理想若至顺,而与事实不相应者,有如道德家言,人类男女之伦,始杂乱繁多,而后教化日高,乃渐专一而匹合。此不独着论然也,即鄙人前日亦以为如是。当为原人之时,必然无别,而后则或多夫焉,多妻焉,而渐归于匹合。夫匹合之为善制,鄙人固无异辞,特其渐进之序,察之事实,则不如此。盖匹合不独为浅化之民所多有,乃至下级生类每有然者,而于禽鸟则尤多见,虽鸠挚而有别,即吾国旧学早有知之者矣。总之,按最<近>学者所调查言之,则杂乱无别,人类为极少之俗,而匹合发现极早,不必甚高之教化而后然。若夫多妻多夫及他种族合制度,则依所居之外缘牵系而发生,譬如丁口之间有所偏重,多妻因于少男,多女〔夫〕缘于少女。而匹合之制所以最善者,以其最便家庭教育之故,即吾国多妻之制,往往为新学家所深诟,然而西国主持其说者亦不乏人,即在西洋诸国大抵莫不行匹合矣,而自由结婚之余,亦未尽离苦趣。夫妇道苦,由是而二弊生焉,一曰不事嫁娶,一曰轻为离异。前之弊中于生齿;后之弊中于所生,故至今论者尚纷然无所折中,鄙人今日所以及此者,盖变法之后,人人崇尚欧、美之风,俯察时趋,所破坏者,似首在家法。顾破坏之而国利民福,其事宜也;若破坏矣,而新旧之利两亡,尚冀诸公凛其事之关系重大,自种族之进退视之,则慎以出之可耳。
  既言男女婚配之进化,则女子地位关于社会进化者亦有可得而言。吾国近十余年来,始有男女平权之说,浸假言自由婚姻矣,至于今则言女子参政权矣,此其为是为否,哲家不敢轻下断语,但就事实上之实验,科学上之研究,有可言者,请为诸公更一及之。盖匹合非最后之制,而旧说妄为一概之论,谓浅化之民,其待女子必然深加压制者,已成不根之论。观群学家威思马克之所发明,始知旧史所言多为谬说。盖初民妻女往往据地颇高,不必尽为奴隶。即在澳洲内地土人,其女子亦有应得之权利。曩时以男役女,不啻牛马之说,大抵子虚。盖社会无分文质,其中男女原为大设之分功,男子固不无自利之私,而女子所居,实未若旧日说之污下。大抵旧说常谓野蛮人必多妻,而多妻之社会,其女子必无善地,此其说不必深辩。但今日所可欲言者,世间有无数野蛮人,确然匹合,即使俗用多妻,而实行者必其中之少数,其大多数仍匹合也。
  人类世系多用男统,有德人巴卓芬者,言世界有用女统之一时,当此之时,女权最重。不知女统之用,乃坐极父之故,此正女权最劣之时。故至今学者谓社会自古至今,女统从未行用。惟是女子之在社会,当进化之际,其地位隆污实为不一,其所以然之故,因缘复沓,难以欲言,但其大略有可论者:盖人类以食为天,而能食人者,其品皆类,是故耕稼之世,则女子之地位渐高;而畜牧之世,则女权最弱。虽然弱矣,而犹未至贱也。独至宗教说兴,以妇女为污秽不可事神之物,而女界乃大受影响。比如婆罗门佛陀、谟哈蓦德、犹大、希白来诸教宗,皆难逃其责者矣。西人好言妇女地位增高,景教之功为独伟,顾考之历史,则又不然。当天主教宗初行组织之若干年,其贵男贱女,则灼然可知矣。至吾中国之女权受损大要而言,则在宗法。但男女地位相悬要不尽如今人之论。今人之论,此学旧法,什八九皆过情实也。
  是故新学家言:观一国进化程度之高下,观其女权之大小、其地位之贵贱而可知。人谓女子地位弥隆,其教化之文明弥进。凡此为不易之说,即不佞亦无间然。顾其中亦有难言者。际今新旧递嬗时代,此事殆开〔关〕国种之命脉,故不得不为诸公郑重言之。彼西洋先进国既以为大危,窃愿吾国不必重寻其覆辙耳。
  盖自生理学而言之,则有生之分功。天之生必体有最郑重最分明之天职,曰继续种类,无使灭绝。其经最多数医家之考验,知男女及岁而不婚娶者,其精神动作往往不快,至成大病者有之,然则反天性、违自然之大罚也。
  今日女子所与男子竞争者,名曰女权。顾权不可徒得。既得之后,必明所以用之方。故既倡女权,不可不从事于智育。而不幸女子智育推于极点,则于所以为母之龙〔能〕事、性质,大致而论必有相妨,此又西医之经验也。故今日问题,是与女子以甚高之智育矣。而智育程度当达何点,乃能无害于生生之机,此甚难解决之问题一也。
  虽然谓女子智育必与女性相妨,亦非极挚之论。盖使斟酌得宜,转于女子之体力、神明为其利而无其害。一种之进化,其视遗传性以为进退者,于男女均也。且后此社会,必由匹合。而欲处家和顺,女子教育亦在必讲之一论。夫男子既受完全教育,长成求偶,其为满志,必不仅在形容丑好之间,假使秀外而不慧中,则色衰爱弛,又将属适他人,以求相喻相知之乐,而正〔匹〕合之制乃尔不牢。古者雅典全盛时有所谓赫胥黎者可以证也。
  惟是进化以今日阶级而言,其智育实有制限。制限维何?即因其形体大成,别有大用之故。夫精神本于体力,而女子体力,以经数言逊于男子,此学者所共知。诸公尝治物理之学,则知力量功效,有效实储能之分。效实之力易见,储能之力难知。然不可谓其非力量而无关系。故女子以生生为天职,其力以储能为多;而男子之力见于事功,固多效实。又近时生理家谓女子能事主于翕聚,而男子能事则在发施。女子有翕聚功能,种族乃有蕃衍继续之效,而既有此项重大功用,自不能复竞于效实发施之功。是故使具女体者,而成于女体,如大《易》所谓「坤作成物」,自不能与男子竞于开物发业之场。其必鹜此者,是谓违天,是谓丧其女性。夫以女而丧其女性,亦未必遂成男也。
  且治进化之学,则观物必于其微。每恨常俗之人有见于显,无见于幽。须知无论何级社会,女权本皆极重,观于中两历史,则大变动时,必有女子为之主动之力,此治史学所同认也。即如吾国目前之事,岂非全出前清孝钦之手。姑〔故〕女子教育,所不可不亟者,一曰妃〔配〕偶关系,二曰遗传关系,而最后则有生计关系。凡此皆社会极大问题,而皆操诸粥粥群雌之手,故西谚有曰:「旋乾转坤即是握动儿篮之手。」又曰:「世界可趋光荣,可趋黑灭,而导引之人,必女非男。」夫女权谛而言之,其大如此而无知者,乃日出以与男子争于事业之场,此无异主人见奴仆之有功,而攘臂褰裳,欲代其役,不悟其争之也,正所以缩小之耳。常人但知近效,社会所以重可叹也。
  总之,今日吾国所谓女权,无非与男子争权。既与男子争权,则不得不过于智育,过于智育,则女性必衰。女性之衰非他,一曰不事嫁娶,二曰不愿生育,此欧、美之已事。是故至今各国生齿,其进步皆逊于前,惟俄国、中华、日本不在此例。果其不改,则数十百年,将亦同之,至此之时,恐不止夫妇之道苦,而人类亦少生活之趣,吾人果何取耶,而必尤效之耶!
 论社会为有机体
  此说发于斯宾塞尔,乃取一社会与一生物有机体相较,见其中有极相似者。如生物之初,其体必先分内外部。外部所以接物,内部所以存生。而社会亦然,稍进则有交通俵散之机,于生物则为血脉,于社会则有道路商贾;再进则有统治机关,于生物则有脑海神经,于社会则有法律政府。诸如此类,比物属功,殆不可尽。学者欲考其详,观拙译《群学肄言》可也。案此说,中西古人莫不知之。盖社会进化则有分功易事,相待为存之局。而生物之体亦然,是故耳目脏腑皆有常职,西人谓之机关功用,而中国谓之官司。有机关则有功用,犹之有官则有司也。有时取无官之物,而予之以官,今人谓之组织,古人谓之部署,谓之制置。
  以二者之分功,有其极相似如此,吾人既以天演言化,见一可以知二,观此可以知彼,乃极有益之事。顾其中有极美〔异〕之点。何以言之?生物之有机体,其中知觉惟一部主之,纵其体为无数细胞、无数么匿所成,是无数者只成为一。至于社会有机体,则诸么匿皆是觉性,苦乐情想箴〔咸〕于人同,生物知觉聚于脑海,而以神经为统治之官,故以全体得遂其生,为之究竟。至于社会团体则不然,其中各部机关通力合作,易事分功,求有以遂全体之生固也,而不得以是为究竟。国家社会无别具独具之觉性,而必以人民之觉性为觉性。其所谓国家社会文明福利,全〔舍〕其人民之文明福利,即无可言。生物有时以保进生命,其肢体可断,其官骸可隳,而不必计肢体官骸之苦乐。君形者利,不暇顾其余故也,而社会无此独重之特别主体也。
  斯宾塞曰:生物么匿无觉性,而全体有觉性。至于社会则么匿有觉性,而全体无别具觉性。是故治国是者,必不能以国利之故,而使小已为之牺牲。盖以小己之利而后立群,而非以群而有小己,小己无所利则群无所为立,非若生物个体,其中一切么匿支部,舍个体苦乐存废,便无利害可言也。
  虽然,公等须知此是十八世纪以来纯粹民主学说,而与前人学说,治道根本反对。希腊、罗马前以哲学,后以法典,皆着先国家后小己为天下之公言,谓小己之存,惟以国故,苟利于国,牺牲小己,乃为公道,即我中国旧义亦然。故独治之制得维持至六千年不废。必待二十世纪,外潮震荡,而所消共和国体始兴。或曰古今之说各有所长,谓国立所以为民,此重人道之说也;而谓民生所以为国,此重公义之说也。由前之说,而后政平;由后之说,而后国固。两者皆是,不可偏非,视时所宜用之而已。应之曰:子云民生所以为国固矣,然子所谓国者,恐非有抽像悬寓之一物,以为吾民牺牲一切之归墟。而察古今历史之事实,乃往往毁无数众之权利安乐,为一姓一家之权利安乐,使之衣租食税,安富尊荣而已,此其说之所以不足存也。路易「权〔朕〕即国家」之说,虽近者不□见于<言论>,乃往往潜行于事实,此后世民主之说所由起也。
  尝说最初社会,为之君者必一群中最为壮俊勇健之夫,其力足为大众所惮而屈服者。此说前此信之者多,即不佞少时,亦以为当然之事。乃近者有一学士法拉哲尔着《金支》一书,其中深论此事,学者始知旧说之实误。其言曰:「社会有君臣之制,必求天演之真形,则第一可以断言者,君之所以为君,乃以智之过人,而非以力之服众。」又曰:「民执业之最古者,无逾于巫与医之力,足与神抗者也。」其中固多迷信谬诞,而初民之智又不足以破之。澳斯大利内地医师位置乃在酋长之先,而酋长亦多巫觋之苗裔,若中国之张道陵然。近者非洲内部,多为学士所游,于巫觋为王之说亦多实证。是故质而言之,知初民之君,其所以号令种人,当以智而不以力。至今进化程度较之初民,诚不可以道里计,然所谓君王神圣,其役使幽明之能力,又足以祓除不祥者,尚有影响可追寻也。且其说即证之以中国上古,事亦从同,盖太古之君未闻有武功之赫,而所谓庖牺、女娲、神农、轩辕大抵皆以神智前民。又三代以前辅佐多以巫史为之,此其理由固可以引证而得之。
  佛拉哲又言:人类自草昧而入文明,其时期以有独治之君为之始。其君为大巫而通神道故。浸假而此种种迷信渐轻,以民之阅历日积,智力渐开故。然而迷信未尝尽绝也。于是民于君德别生一种之观念,以与其时宗教之关〔观〕念同兴。特此时所谓宗教观念与吾人所谓迷信不甚悬殊,于是则有感生神种之说。佛拉哲尝遍考五洲历史,以征此例之信。再降,民又晓然于感生神种之不足信,于是班彪《王命论》之说大行,此说殆与独治之制相为终始者矣。
  由是而知民业贵贱之分肇于智慧者为多,而始于武力者为少。智慧首争于巫医,由巫医而生君长。具有巫医滥觞而演为今日之二类人:一曰宗教家,又其一曰学术家。是二类之民至今反对,不知其至何日乃合为一途者也。夫巫医之徒皆以使物通神,弹厌呵禁为能事,旱能致雨,潦使放睛,而又有前知之验。则由是而有研究物情,深求理数之人,夫如是谓之学术家;又由是而有笃信主宰,谓世间一切皆有神权,即至生民,其身虽亡,必有魂魄,以为长存之精气者,如是谓之宗教家。宗教、学术二者同出于古初,当进化程度较浅之时范围极广,而学术之事亦多杂以宗教观念,无纯粹之宗风,必至进化程度日高,于是学术之疆界日涨,而宗教之范围日缩。二者互为消长,甚者或至于冲突,此至今而实然者也。
 论社会之宗教起点
  有社会必有宗教,其程度高下不同,而其有之也则一。然则宗教者,固民生所不可须臾离者欤?世之以宗教为业者,必以其教主为通上帝,谓膺命受菉之家,玄符通神,不可訾议。又为之徒侣者,自受法具仪之后,必负导扬传布、度世救人之义务。盖自彼意而言之,若生人舍此一切法,皆空花无实也者,其重也如此。故其事与民群进化有绝大之关系,特较法政所以治其驱〔躯〕骸,制其行谊者,进退左右之能,殆过之而无不及,是不可不取其起点、状态而细论之耳。景教士之四出传道也,见五洲崇信樊然,不同其小同,以己之道为独挚,而其余皆外道。久之乃见异数中大有从同之点,且诸教即与己教亦有从同之点。往者犹大教以希百来为选民,耶和华独于其种有<神>灵降衷之事,乃最后而适美洲,见红种人亦有大神之说,则于是以为<神>灵之事随士有之。谓初皆一神之教,由是民种退化,渐丧本来,而后有多神以下诸教。然而最初之神理,虽于程度极低之宗教,继可认取云云。虽然此说实谬,而征诸事实,乃一无左证之可言。一神之教决非最初,以天演眼庄法藏观之,乃在末第二级。然则宗教滥觞又何如?
  宗教起点,其存于今有二说焉。其一发于法人恭特;其一发于斯宾塞。二家之说皆有真理,而后说尤胜。请今先明其第一说。彼谓人之心理不能安于所不知,而必从而为之说也,又往往据己之情以推物变,故物变必神鬼之所为。而是神鬼者,又有喜怒哀乐爱恶之事,是故宗教之起,必取山川阴阳而祀之。震电风涛之郁怒,日月星慧之流行,水旱厉灾之时至,彼之智不足以与其所以然也,则以为是有神灵为之纲维张主。神之于物变,犹己心志之于百为,故其祠山川、祀阴阳也,所祀所祠非山川阴阳也,祇畏其主之神而已。是说也,其所据之心理公例,所弥纶至广。凡古人之拜明神、警大变,皆可用此例以为推。且由是而知必科学日明,而后宗教日精,宗教日精由迷信之日寡也,宗教、迷信二者之不可混如此也。
  此其说固然。然以谓一切宗教之兴皆由是道,则吾人又未敢以其义为无漏而其说为至信也。盖使即野蛮人,抑村里小民之心理而实验之,未见其于物变恒作尒尒之推求也。旦作夕息,鼓腹含哺,纯乎不识不知而已。问以日月之所以周流,霜露之所以时施,彼将瞠目而应曰:是之为物固如是也。夫即两问之物变而叩其所由然,如是而不能通,乃以为是居无事而披拂之者有鬼神焉,其情如已,是其时圣哲之事也,而非所望于蚩蚩然休养生息者矣。彼以谓主变有神,而神又无形气之可接。则神鬼观念,彼必先成之于心,夫而后可举以推物变明矣。而是鬼神之观念,果何自而起欤?
  斯宾塞之言宗教起点也则不然。彼谓初民之信鬼始于人身,身死而游魂为变实,而尚与人间之事,如是名曰精气观念anim-ism。乃从而奉事之,亲媚之,以析人事之福利。惟先位此而后推之为鬼,为天神,而宗教之说乃兴。故宗教者,以人鬼为起点者也。然而人鬼之信又何从昉乎?曰始于以人身为有魂魄也,信人身之有魂魄,又由于生人之有梦。浅化之民以梦为非幻,视梦中阅历无异觉时之阅历也。以梦为非幻,于是人有二身,其一可死,其一不可死。又因于生理学浅,由是于迷惘失觉、诸暴疾无由区别,而不知似死真死之分。谓似死则暂死而魂返,真死则长往而魂不返,于是有臬〔来〕复招魂之事,以灵魂为不死而长存。此中国古制,一切丧礼祭仪之所山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