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書卷五十六 列傳第十六

  謝瞻 孔琳之

  謝瞻字宣遠,一名檐字通遠,陳郡陽夏人,衛將軍晦第三兄也。年六歲,能屬文,為紫石英讚、果然詩,當時才士,莫不歎異。初為桓偉安西參軍,楚臺祕書郎,瞻幼孤,叔母劉撫養有恩紀,兄弟事之,同於至親。劉弟柳為吳郡,將姊俱行,瞻不能違,解職隨從,為柳建威長史。

  尋為高祖鎮軍、琅邪王大司馬參軍,轉主簿,安成相,中書侍郎,宋國中書、黃門侍郎,相國從事中郎。弟晦時為宋臺右衛,權遇已重,於彭城還都迎家,賓客輻輳,門巷填咽。時瞻在家,驚駭謂晦曰:「汝名位未多,而人歸趣乃爾。吾家以素退為業,〔一〕不願干豫時事,交遊不過親朋,而汝遂勢傾朝野,此豈門戶之福邪?」乃籬隔門庭,〔二〕曰:「吾不忍見此。」及還彭城,言於高祖曰:「臣本素士,父、祖位不過二千石。弟年始三十,志用凡近,榮冠臺府,位任顯密,福過災生,其應無遠。特乞降黜,以保衰門。」前後屢陳。高祖以瞻為吳興郡,又自陳請,乃為豫章太守。晦或以朝廷密事語瞻,瞻輒向親舊陳說,以為笑戲,以絕其言。晦遂建佐命之功,任寄隆重,瞻愈憂懼。

  永初二年,在郡遇疾,不肯自治,幸於不永。晦聞疾奔往,瞻見之,曰:「汝為國大臣,又總戎重,萬里遠出,必生疑謗。」時果有訴告晦反者。瞻疾篤還都,高祖以晦禁旅,不得出宿,使瞻居于晉南郡公主婿羊賁故第,在領軍府東門。瞻曰:「吾有先人弊廬,何為於此!」臨終,遺晦書曰:「吾得啟體幸全,歸骨山足,亦何所多恨。弟思自勉厲,為國為家。」遂卒,時年三十五。

  瞻善於文章,辭采之美,與族叔混、族弟靈運相抗。〔三〕靈運父瑍,無才能,為祕書郎,早年而亡。靈運好臧否人物,混患之,欲加裁折,未有方也,謂瞻曰:「非汝莫能。」乃與晦、曜、弘微等共遊戲,使瞻與靈運共車,靈運登車,〔四〕便商較人物,瞻謂之曰:「祕書早亡,談者亦互有同異。」靈運默然,言論自此衰止。

  弟〈日爵〉字宣鏡,幼有殊行。年數歲,所生母郭氏,久嬰痼疾,晨昏溫凊,嘗藥捧膳,〔五〕不闕一時,勤容戚顏,未嘗暫改,恐僕役營疾懈倦,躬自執勞。母為病畏驚,微踐過甚,〔六〕一家尊卑,感〈日爵〉至性,咸納屨而行,屏氣而語,如此者十餘年。初為州主簿,中軍行參軍,太子舍人,俄遷祕書丞。自以兄居權貴,己蒙超擢,固辭不就。徐羨之請為司空長史,黃門郎。元嘉三年,從坐伏誅,時年三十一。有詔宥其子世平,又早卒,無後。

  孔琳之字彥琳,會稽山陰人。祖沈,晉丞相掾。父廞,〔七〕光祿大夫。

  琳之強正有志力,好文義,解音律,能彈棋,妙善草隸。郡命主簿,不就,後辟本國常侍。桓玄輔政為太尉,以為西閤祭酒。〔八〕桓玄時議欲廢錢用穀帛,琳之議曰:「洪範八政,以貨次食,豈不以交易之所資,〔九〕為用之至要者乎。若使不以交易,百姓用力於為錢,則是妨其為生之業,禁之可也。今農自務穀,工自務器,四民各肄其業,何嘗致勤於錢。故聖王制無用之貨,以通有用之財,既無毀敗之費,又省運置之苦,此錢所以嗣功龜貝,歷代不廢者也。穀帛為寶,本充衣食,今分以為貨,則致損甚多。又勞毀於商販之手,耗棄於割截之用,此之為敝,著於自曩。故鍾繇曰:『巧偽之民,競蘊濕穀以要利,制薄絹以充資。』魏世制以嚴刑,弗能禁也。是以司馬芝以為用錢非徒豐國,亦所以省刑。錢之不用,由於兵亂積久,自至於廢,有由而然,漢末是也。今既用而廢之,則百姓頓亡其財。〔一0〕今括囊天下之穀,〔一一〕以周天下之食,或倉庾充衍,或糧靡斗儲,以相資通,則貧者仰富,致之之道,實假於錢。一朝斷之,便為棄物,是有錢無糧之民,皆坐而饑困,此斷錢之立敝也。且據今用錢之處不為貧,用穀之處不為富。又民習來久,革之必惑。語曰:『利不百,不易業。』況又錢便於穀邪?魏明帝時,錢廢穀用,三十年矣。以不便於民,乃舉朝大議。精才達治之士,〔一二〕莫不以為宜復用錢,〔一三〕民無異情,朝無異論。彼尚舍穀帛而用錢,足以明穀帛之弊,著於已試。世或謂魏氏不用錢久,〔一四〕積累巨萬,故欲行之,利公富國。斯殆不然。昔晉文後舅犯之謀,而先成季之信,以為雖有一時之勳,不如萬世之益。于時名賢在列,君子盈朝,大謀天下之利害,將定經國之要術。若穀實便錢,義不昧當時之近利,而廢永用之通業,斷可知矣。斯實由困而思革,改而更張耳。近孝武之末,天下無事,時和年豐,百姓樂業,便自穀帛殷阜,幾乎家給人足,驗之事實,錢又不妨民也。頃兵革屢興,荒饉荐及,飢寒未振,實此之由。公既援而拯之,大革視聽,弘敦本之教,明廣農之科,敬授民時,各順其業,遊蕩知反,務末自休,固以南畝競力,野無遺壤矣。於是以往,升平必至,何衣食之足卹。愚謂救弊之術,無取於廢錢。」

  玄又議復肉刑,琳之以為:「唐、虞象刑,夏禹立辟,蓋淳薄既異,致化實同,寬猛相濟,惟變所適。書曰『刑罰世輕世重』,言隨時也。夫三代風純而事簡,故罕蹈刑辟;季末俗巧而務殷,故動陷憲網。若三千行於叔世,必有踊貴之尤,〔一五〕此五帝不相循法,肉刑不可悉復者也。漢文發仁惻之意,傷自新之路莫由,革古創制,號稱刑厝,然名輕而實重,反更傷民。故孝景嗣位,輕之以緩。緩而民慢,又不禁邪,期于刑罰之中,所以見美在昔,歷代詳論而未獲厥中者也。兵荒後,罹法更多。棄市之刑,本斬右趾,漢文一謬,承而弗革,所以前賢恨恨,議之而未辯。鍾繇、陳群之意,雖小有不同,而欲右趾代棄市。若從其言,則所活者眾矣。降死之生,誠為輕法,然人情慎顯而輕昧,忽遠而驚近,是以盤盂有銘,韋弦作佩,況在小人,尤其所惑,或目所不睹,則忽而不戒,日陳于前,則驚心駭矚。由此言之,重之不必不傷,輕之不必不懼,而可以全其性命,蕃其產育,仁既濟物,功亦益眾。又今之所患,逋逃為先,屢叛不革,宜令逃身靡所,〔一六〕亦以肅戒未犯,永絕惡原。至於餘條,宜依舊制。豈曰允中,貴獻管穴。」

  玄好人附悅,而琳之不能順旨,是以不見知。遷楚臺員外散騎侍郎。遭母憂,去職。服闋,除司徒左西掾,以父致仕自解。時司馬休之為會稽內史、後將軍,仍以琳之為長史。父憂,去官。服闋,補太尉主簿,尚書左丞,揚州治中從事史,所居著績。

  時責眾官獻便宜,〔一七〕議者以為宜修庠序,卹典刑,審官方,明黜陟,舉逸拔才,務農簡調。琳之於眾議之外,別建言曰:「夫璽印者,所以辯章官爵,立契符信。官莫大於皇帝,爵莫尊於公侯。而傳國之璽,歷代迭用,襲封之印,奕世相傳,貴在仍舊,無取改作。今世唯尉一職,獨用一印,至於內外群官,每遷悉改,討尋其義,私所未達。若謂官各異姓,與傳襲不同,則未若異代之為殊也。若論其名器,雖有公卿之貴,未若帝王之重。若以或有誅夷之臣,忌其凶穢,則漢用秦璽,延祚四百,未聞以子嬰身戮國亡,而棄之不佩。帝王公侯之尊,不疑於傳璽,人臣眾僚之卑,何嫌於即印。載籍未聞其說,推例自乖其准。而終年刻鑄,喪功消實,金銀銅炭之費,不可稱言,非所以因循舊貫易簡之道。愚謂眾官即用一印,無煩改作。若有新置官,又官多印少,文或零失,然後乃鑄,則仰裨天府,非唯小益。」

  又曰:「凶門柏裝,不出禮典,起自末代,積習生常,遂成舊俗。爰自天子,達于庶人,誠行之有由,卒革必駭。然苟無關於情,而有愆禮度,存之未有所明,去之未有所失,固當式遵先典,釐革後謬,況復兼以游費,實為民患者乎。凡人士喪儀,多出閭里,每有此須,動十數萬,損民財力,而義無所取。至於寒庶,則人思自竭,雖復室如懸磬,莫不傾產殫財,所謂葬之以禮,其若此乎。謂宜謹遵先典,一罷凶門之式,表以素扇,足以示凶。」

  又曰:「昔事故飢荒,米穀綿絹皆貴,其後米價登復,而絹于今一倍。綿絹既貴,蠶業者滋,雖懃厲兼倍,而貴猶不息。愚謂致此,良有其由。昔事故之前,軍器正用鎧而已,至於袍襖裲襠,必俟戰陣,實在庫藏,永無損毀。今儀從直衛及邀羅使命,或有防衛送迎〔一八〕,悉用袍襖之屬,非唯一府,眾軍皆然。綿帛易敗,勢不支久。又晝以禦寒,夜以寢臥,曾未周年,便自敗裂。每絲綿新登,易折租以市,又諸府競收,動有千萬,〔一九〕積貴不已,實由於斯,私服為之艱匱,〔二0〕官庫為之空盡。愚謂若侍衛所須,固不可廢,其餘則依舊用鎧。小小使命送迎之屬,止宜給仗,不煩鎧襖。用之既簡,則其價自降。」

  又曰:「夫不恥惡食,唯君子能之。肴饌尚奢,為日久矣。今雖改張是弘,而此風未革。所甘不過一味,而陳必方丈,適口之外,皆為悅目之費,富者以之示夸,貧者為之殫產,眾所同鄙,而莫能獨異。愚謂宜粗為其品,使奢儉有中,若有不改,加以貶黜,則德儉之化,不日而流。」

  遷尚書吏部郎。義熙六年,高祖領平西將軍,以為長史,大司馬琅邪王從事中郎,又除高祖平北、征西長史,遷侍中。宋臺初建,除宋國侍中。出為吳興太守,公事免。

  永初二年,為御史中丞,明憲直法,無所屈橈。奏劾尚書令徐羨之曰:「臣聞事上以奉憲為恭,臨下以威嚴為整。然後朝典惟明,蒞眾必肅。斯道或替,則憲綱其頹。臣以今月七日,預皇太子正會。會畢車去,并猥臣停門待闕。有何人乘馬,當臣車前,收捕驅遣命去。何人罵詈收捕,諮審欲錄。每有公事,臣常慮有紛紜,語令勿問,而何人獨罵不止,臣乃使錄。何人不肯下馬,連叫大喚,有兩威儀走來,擊臣收捕。尚書令省事倪宗又牽威儀手力,擊臣下人。宗云:『中丞何得行凶,敢錄令公人。凡是中丞收捕,威儀悉皆縛取。』臣敕下人一不得鬥,凶勢輈張,有頃乃散。又有群人就臣車側,錄收捕樊馬子,互行築馬子頓伏,不能還臺。臣自錄非,本無對校,而宗敢乘勢凶恣,篡奪罪身。尚書令臣羨之,與臣列車,紛紜若此,或云羨之不禁,或云羨之禁而不止。縱而不禁,既乖國憲;禁而不止,又不經通。陵犯監司,凶聲彰赫,容縱宗等,曾無糾問,虧損國威,無大臣之體,不有準繩,風裁何寄。羨之內居朝右,外司輦轂,位任隆重,百辟所瞻。而不能弘惜朝章,肅是風軌。致使宇下縱肆,凌暴憲司,凶赫之聲,起自京邑,所謂己有短垣,而自踰之。又宗為篡奪之主,縱不糾問,二三虧違,宜有裁貶。請免羨之所居官,以公還第。宗等篡奪之愆,已屬掌故御史隨事檢處。」詔曰:「小人難可檢御,司空無所問,餘如奏。」羨之任居朝端,不欲以犯憲示物。時羨之領揚州刺史,琳之弟璩之為治中,羨之使璩之解釋琳之,停寢其事。琳之不許。璩之固陳,琳之謂曰:「我觸忤宰相,正當罪止一身爾,汝必不應從坐,何須勤勤邪!」自是百僚震肅,莫敢犯禁。高祖甚嘉之,行經蘭臺,親加臨幸。又領本州大中正,遷祠部尚書。不治產業,家尤貧素。

  景平元年,卒,時年五十五。追贈太常。

  子邈,有父風,官至揚州治中從事史。邈子覬,別有傳。覬弟道存,世祖大明中,歷黃門吏部郎,臨海王子頊前軍長史、南郡太守。晉安王子勛建偽號,為侍中,行雍州事。事敗自殺。

  史臣曰:民生所貴,曰食與貨。貨以通幣,食為民天。是以九棘播於農皇,十朋興於上代。昔醇民未離,情嗜疏寡,奉生贍己,事有易周。一夫躬稼,則餘食委室;匹婦務織,則兼衣被體。雖懋遷之道,通用濟乏,龜貝之益,為功蓋輕。而事有訛變,隆敝代起,昏作役苦,故穡人去而從商,商子事逸,〔二一〕末業流而浸廣,泉貨所通,非復始造之意。於是競收罕至之珍,遠蓄未名之貨,明珠翠羽,無足而馳,絲罽文犀,飛不待翼,天下蕩蕩,咸以棄本為事。豐衍則同多稌之資,饑凶又減田家之蓄。錢雖盈尺,既不療饑於堯年,〔二二〕貝或如輪,信無救渴於湯世,〔二三〕其蠹病亦已深矣。固宜一罷錢貨,專用穀帛,使民知役生之路,非此莫由。夫千匹為貨,事難於懷璧,萬斛為市,未易於越鄉,斯可使末伎自禁,游食知反。而年世推移,民與事習,或庫盈朽貫,而高廩未充,或家有藏鏹,而良疇罕闢。若事改一朝,廢而莫用,交易所寄,旦夕無待,雖致乎要術,而非可卒行。先宜削華止偽,還淳反古,抵璧幽峰,捐珠清壑。然後驅一世之民,反耕桑之路,使縑粟羨溢,同於水火。既而蕩滌圜法,銷鑄勿遺,立制垂統,永傳于後,比屋稱仁,豈伊唐世。桓玄知其始而不覽其終,孔琳之睹其末而不統其本,豈慮有開塞,將一往之談可然乎。

  校勘記

  〔一〕 吾家以素退為業 各本並作「吾家素以退為業」,據南史、元龜八四九訂正。通鑑宋武帝永初二年作「吾家素以恬退為業」。

  〔二〕 乃籬隔門庭 「乃」下通鑑有「以」字。

  〔三〕 與族叔混族弟靈運相抗 「族弟」之「族」,各本並脫,據南史補。

  〔四〕 使瞻與靈運共車靈運登車 各本並脫「共車靈運」四字,據南史補。

  〔五〕 嘗藥捧膳 「嘗」三朝本作「河」,顯誤。北監本、毛本、殿本、局本作「和」,元龜七五二作「嘗」,義並可通,今從元龜。

  〔六〕 母為病畏驚微踐過甚 三朝本、北監本、毛本作「微踐」,殿本、局本、南史作「微賤」,今作「微踐」。李慈銘宋書札記云:「案微踐過甚者,謂踐履甚微,恐以行步聲驚其母也。」張元濟校勘記云:「下文云納履而行,作踐文義較長。」

  〔七〕 父廞 「廞」各本並作「殿」,據南史、晉書孔沈傳改。

  〔八〕 桓玄輔政為太尉以為西閤祭酒 「桓玄至西閤祭酒」十三字,各本並作「輕之尉」三字,據南史訂補。

  〔九〕 豈不以交易之所資 各本並脫「所」字,據南史、通典食貨典補。

  〔一0〕則百姓頓亡其財 「財」,各本同,通典食貨典、元龜四九九作「利」。

  〔一一〕今括囊天下之穀 各本並脫「之」字,據通典食貨典、元龜四九九補。

  〔一二〕精才達治之士 「才」各本並作「力」,據南史、通典食貨典、元龜四九九改。

  〔一三〕莫不以為宜復用錢 各本並脫「為」字,據通典食貨典補。

  〔一四〕世或謂魏氏不用錢久 各本並脫「或」字,據元龜四九九補。

  〔一五〕必有踊貴之尤 「有」各本並作「省」,據南史改。

  〔一六〕宜令逃身靡所 各本並脫「宜令」二字,據南史補。

  〔一七〕時責眾官獻便宜 各本並脫「時責」二字,據御覽六八三引補。

  〔一八〕或有防衛送迎 各本並脫「或」字,據元龜四七一補。

  〔一九〕動有千萬 「動」各本並作「勳」。張元濟、張森楷校勘記云:「勳當作動。」按二張校是,今改正。

  〔二0〕私服為之艱匱 「艱匱」各本並作「難貴」,據元龜四七一改。

  〔二一〕商子事逸 「商子」通典食貨典作「商工」,義似更長。

  〔二二〕既不療饑於堯年 各本並脫「饑」字,據通典食貨典補。

  〔二三〕信無救渴於湯世 各本並脫「渴」字,據通典食貨典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