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回 赋五言苏武奉使 敬大节卫律劝降

  话说天汉元年武帝欲伐匈奴,忽报匈奴遣使求和。先是匈奴为汉兵所败,逃往漠北之后,专事休养人马,练习骑射,久未犯边。但时遣使者到汉请求和亲,武帝遣王乌报之,顺便察看情形。王乌归报武帝云:“单于愿遣太子为质于汉”。武帝又遣杨信前往订约。杨信见了单于,便提起太子为质之事,单于听了答道:“此非从前原约。依原约汉常遣翁主嫁与匈奴,并按年赠给缯絮食物,各有定额,彼此和亲,匈奴亦不犯边。

  今竟欲一反原约,使吾太子为质,此事万难办到。”杨信见订约不成,回报武帝。武帝心想单于曾面许王乌,今又反悔,想是看轻杨信之故,于是仍命王乌再往。单于一见王乌,却又不提前事,但用好言对王乌道:“吾欲入汉面见天子,结为兄弟。”王乌信以为实,依言回报,武帝大喜。立命有司为单于建筑邸第于长安,使人传语匈奴。其实单于无意来汉,因答道:“非得汉贵人为使,吾不与说实话。”后匈奴又使其贵臣来汉,忽得一病,服药不愈,死于长安,武帝命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往送其丧,厚加赠遗,值数千金。路充国行至匈奴,单于说是汉杀我贵臣,乃留路充国不使归去。当日汉使被匈奴扣留者,前后十余人,汉亦留匈奴使者,彼此相当。自是匈奴又时遣兵犯边,武帝乃命郭昌及赵破奴屯兵朔方以备之。元封六年,乌维单于死,子詹师庐立,年少,号为儿单于。武帝闻信,遣使二人往吊,一人吊单于,一人吊右贤王,欲以离间其君臣。使者入匈奴境,匈奴官吏却将二人一同送到单于处。单于问知原因,大怒,遂将二人拘留。儿单于性好杀伐,国人不安。有左大都尉欲谋杀单于降汉,遣人密告武帝,请即发兵来迎,以便从中举事。武帝遂命因秆将军公孙敖往筑受降城,又续令赵破奴领兵前往。

  赵破奴先遣人与左大都尉约定期限,至浚稽山相迎,于是率领马兵二万,由朔方出塞,北行二千余里,到了浚稽。等候左大都尉,不见到来,遣人打听,方知左大都尉临欲举发,机事不密,却被单于诛死,一面遣兵来攻汉兵。赵破奴见事不成,传令回兵,一路南行。未至受降城四百里之处,忽遇匈奴大队人马,共有八万骑,将汉兵团团围祝汉兵乏水,赵破奴乘夜自率数十骑出营觅水,不意却遇胡兵,竟被活捉过去。匈奴既得赵破奴,便趁着汉兵无主,挥兵急攻,汉军将吏战死大半,其余一概投降。单于闻报大喜,遂遣兵进取受降城。围攻数日不破,乃侵入中国边境,大掠而去,时太初二年秋日也。次年匈奴又大入定襄、云中各处,杀略数千人。武帝正拟起兵复仇,适因朝议决定专意征宛,遂暂将征胡之事搁起。至是匈奴忽遣使求和。原来匈奴儿单于立三年而死,其子尚少,国人共立其叔父右贤王句黎湖为单于。句黎湖立一年而死,国人又立其弟且鞮侯为单于。且鞮侯初立,因恐汉兵来攻,遂尽将汉使路充国等释放,遣使者送之归汉。路充国回见武帝,备述且鞮侯单于之语。据说单于自谓我乃儿子,安敢与汉天子匹敌,汉天子乃我丈人辈。武帝闻言甚喜,以为单于能知信义,遂亦尽释所留匈奴使者,遣中郎将苏武持节送归,并以财币厚赠单于,答其善意。

  苏武字子卿,即前平陵侯苏建之子。苏建自与赵信征胡战败,赎为庶人,后复为代郡太守,病卒任所。苏武兄弟三人,自少皆以父荫为郎,后兄嘉为奉车都尉,弟贤为骑都尉,而苏武为栘中厩监。时李广之孙李陵为建章监,与苏武同为侍中,二人交好甚密。至是苏武以中郎将奉使匈奴,自念此行入胡,胡人生性无常,吉凶正未可卜,若如前此汉使,仍被拘留,则此生要想回国,与老母兄弟妻子朋友再见一面,也就难了,苏武想到此处心中不胜感慨,于是作诗四章,留别诸人。其诗道: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乖离,恩情日以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历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遗子俱远飞。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李陵闻知苏武出使,急来送别,并作诗三首赠行。其诗道: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予以贱躯。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灌长缨,念予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恨恨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苏武辞别众人,与副使中郎将张胜、属吏常惠及士卒百余人离了长安,一路北去,到得匈奴,入见单于,传达武帝言语,送还匈奴使者,并将出财币送与单于且疑侯。单于本无意与汉和好,只因初次即位,国中人心未定、又因一班汉使,不肯投降,留在国中,无益于事,不如概放还,借此为缓兵之计。今见武帝赠以厚礼,以为汉人畏已,愈加骄傲。苏武奉使事毕,单于正欲遣人发送归国,谁知意外忽生事故。

  先是有卫律者,其父本系长水胡人。卫律素与李延年交好,延年荐于武帝,武帝遣使匈奴。适值李延年因事犯罪,家族被囚,卫律闻信不敢回国,遂降匈奴。单于立之为丁灵王,甚加宠信。其部下虞常亦长水胡人,从卫律出使,被逼降胡,心中不愿,密与缑王商议,欲劫单于之母阏氏,一同归汉。缑王乃浑邪王姊子,先随浑邪王降汉,后从赵破奴出征,兵败没入胡中,常思逃归。二人计议许久,正苦未得机会。此次却遇苏武到来,虞常前在中国曾与副使张胜相识,因私来问候张胜,密说道:“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杀之,吾母与弟在汉,望得受天子赏赐。张胜闻言,也不告知苏武,立即允许,并以财物赠与虞常。虞常自去预备。

  一日,且鞮侯单于率众出外打猎,只余阏氏及其子弟等看守穹庐。虞常与缑王见此情形,便又想仍行前策,劫取阔氏归汉,于是召集部下七十余人,预备举事。中有一人心想,事或不成,自己连累受罪,便乘夜告知单于子弟。单于子弟得报大惊,连忙召集军队,前来捕拿。缑王与虞常见密谋败露,率众拒敌,缑王战死,虞常被擒。单于命交卫律究问。张胜闻知此事,心中惟恐虞常供出前次所说之语,连累到自己身上,因此十分担忧。又自悔未与苏武商议,私行应许,如今事急,料难隐瞒,且趁未发觉之前,将情说出,看有何法补救。张胜想定,便向苏武告知。苏武听说,暗吃一惊,常惠在旁,闻言也觉错愕。便埋怨张胜做事冒昧,不与众人商量,漫然答应,且又赠以财物,明是与之同谋,若被究出,如何抵赖。张胜被责垂头丧气,哑口无言。苏武心想此事定然发觉,如今埋怨张胜,有何益处,因说道:“事已如此,必定连及我身,与其受辱而死,有辱国体,不如早寻自尽。”说罢,拔出佩刀,便欲自杀。张胜、常惠见了大惊,连忙上前拦阻,苏武虽被众人劝住,不得动手,却早决计安排一死。张胜等心中惴惴,各怀鬼胎,但望虞常不将此事供出,便可保全无事。

  谁知虞常被卫律严刑拷打,痛苦难忍,只得据实供出,遂牵连到张胜身上。卫律将供词告知单于,单于大怒,召集诸贵臣会议,欲杀汉使。左伊秩訾议道:“杀之未免太过,若使谋害单于,更有何法加重?不如一概勒令投降。”众人皆道此议甚是,单于乃命卫律往召汉使并其从人到来听命。苏武闻召,知是祸事到了,胸中已有把握,也自不惧,昂然前往;张胜面无人色,勉强起身;常惠却气愤愤带领众人,随着苏武到来。

  卫律便传单于之命,立迫投降。苏武听了,对常惠等道:“我若投降匈奴,屈节辱命,虽生有何面目归汉。”说罢,便拔刀自刺。此时在会人众,无论胡汉,俱各大惊失色,常惠等不觉伤心,围住痛哭。卫律一心要救苏武,赶上前来,两手将他抱住,吩咐众人飞骑往召医生。不消片刻,医生到来,苏武已晕绝,血流不止。医生见了,说是可治,所用治法,却也新奇。先就地上开挖一坑,下置愠火,将苏武反面放在坑上,令人以足踏其背上,使之出血。然后拔出佩刀,将药敷住伤口。也是苏武命不该死,医治半日,渐有气息,医生命将苏武抬回营中静养。

  单于敬重苏武节操,早晚遣人来到汉营问候,只将张胜一人收系在狱。过了一时,苏武伤痕渐渐平复,单于屡次遣人劝降,苏武只是不肯。

  卫律既将虞常审问明白,判定死罪,到了行刑之日,便想借此威吓苏武,强迫投降。于是排齐兵队,遣人请到苏武,又从狱中提出张胜、虞常。卫律拔剑在手,先将虞常斩首,然后对张胜道:“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从宽办理,降者赦免其罪。”说毕举剑欲向张胜砍去。张胜吓得战战兢兢,自愿投降。卫律回过头来,对苏武道:“副使有罪当相连坐。”苏武答道:“本未同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卫律闻说,行近前来,将剑指定苏武,苏武依然不动。卫律见苏武全不畏死,吓他无用,遂又软说道:“苏君,律前此负汉,来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为王,拥众数万,马畜满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归降,明日便与我一样尊贵;若固执不通,枉自身死草野,更有何人知得?”苏武听了,当作不闻,置之不答。卫律复说道:“君若肯因我归降,我与君约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再见我,尚可得乎?”苏武闻言,勃然变色,指着卫律,厉声骂道:“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叛主背亲,屈膝蛮夷,身为降虏,我又何用见汝?且单于信汝,使汝审讯刑狱,决人死生。汝不平心持正,反欲借端挑衅,坐观成败。南粤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尚未耳。汝明知我不肯降,特设此计,欲使两国相攻,匈奴之祸,必将由我起矣。”卫律见苏武始终不受协迫,入告单于。单于心想苏武忠义凛然,如此之人,世间少有。愈欲使为我用,但是威迫利诱都已试过,毫无效力,更有何法得其归降?单于沉思良久,忽又心生一计。未知单于如何设计,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