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之死(9)
此时宁国府内传事云板,重重地连叩了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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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二门上的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时,谯楼上恰交三鼓。
王熙凤被云板惊醒前,刚得一梦,梦中恍惚只见秦可卿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可卿便嘱:“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熟亦设于此……便有了罪,凡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凤姐听了,心胸大快,十分敬畏,也来不及细想,可卿哪儿来的如此见地。倘秦可卿真是一介小小营缮郎家从养生堂抱来养大的女子,出阁后才到了百年望族之家,只过了那么几年富贵日子,纵使聪明过人,也不可能有这般居高临下的经验教训之谈。个中缘由,极为隐秘。原来这一年多里,可卿生父多次遣人来与可卿秘密联络,佳音渐稀,凶兆频出,所言及的悔事,此两桩最为刺心;秦可卿游魂感于贾氏收留之恩,故荡到凤姐处,赠此良策。可卿之姊,早登仙界,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当了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可卿游魂荡悠悠且去投奔其姊,虽说“宿孽总因情”,想起她的速死,究竟与贾元春为了一己的私利,催逼过甚有关,到底意难平,故又将元春献媚取宠,即将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并加封贤德妃的天机,爽性泄露了一半,又敲敲打打地说:“这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可卿游魂一眼瞭望到贾元春“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荡悠悠,把芳魂消耗”的黄泉终局,那并非是薨逝宫中,而是在一个“望家乡,路远山高”的地方,于“虎兕相逢”之时,其状远比自己的自缢凄惨,遂叹息几声,自去飞升,不提。
秦可卿的死讯,贾宝玉不是云板叩响后,由家人告知,而是在梦中,由警幻仙姑告知的,他闻讯大惊,翻身爬起,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自知不过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所致,故不顾袭人等劝阻,去见贾母,请求允他过宁国府去,贾母对可卿一贯爱不择语、呵护备至,这回却淡淡地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哪里肯依,贾母才命人备车,多派跟随人役,拥护前往。
宁国府三更过后,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已是乱哄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震岳。
尤氏在天香楼瑞珠触柱以后,精神濒于崩溃,挣扎着回到前面,再不能应付诸事,连埋怨贾蓉荒唐也没了力气,遂称胃痛旧疾复发,爽性睡到床上,呻吟不止;一睡下,贾珍丑态、可卿毙命、瑞珠脑裂诸刺激轮番再现,任谁来视,均闭目不理,可卿丧事,再不参与。
贾珍虽重整衣冠,心内有了保家卫族之大责,但对可卿之死,毫不掩饰其超常理的悲痛,当着一大群族人,哭得泪人儿一般,竟对贾代儒等族中最长之辈,哀哀哭道:“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贾代儒等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思忖:是何言语?代儒刚丧了孙子贾瑞不久,亦无此绝灭无人之想,你宁府又不是没了贾蓉,且退一万步,即使贾蓉死了,你贾珍尚未临不惑之年,尤氏不育,尚有佩凤、偕鸾,尚可再添三房四妾,哪儿会绝灭无人呢?心中不以为然,嘴里少不得劝慰有辞;问及如何料理,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众人心中更为称奇。
早有来升来报:“那瑞珠触柱而亡后,已装殓完毕,请示如何发落?”
贾珍当即发话:“难得她忠心殉主,理当褒扬,着即以孙女之礼重新殓殡,与可卿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
代儒等心中都知大谬,亦只好听之任之。
忽又有来升家的来,告知来升小丫头宝珠竟有非分之想,冒死要亲谒贾珍,来升报与贾珍,贾珍竟允其来见;宝珠膝行而进,叩头毕,称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代儒等一旁听了,只觉是谬事迭出,贾珍听了,却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宝珠见允,心中一块石头方落了地——她知瑞珠触柱,实是别无出路,好在种种秘事发生之时,她只在天香楼楼下,并未亲见可卿之死,但奴才之中,她之所闻所见所知,究竟是仅次于瑞珠的一个,如若她不早寻活路,待主子们忙完丧事,她必被收拾,那时说不定死无葬身之地,连瑞珠下场不如!她暗中打定主意,随秦可卿灵柩到铁槛寺后,待大家返回时,她一定执意不回,表示以后随灵柩去葬地,守坟尽孝,这样贾珍尤氏当信她守口如瓶绝无危害,必放她一条生路,到那时再徐图较好的前程;此是后话,兹不赘述。
且说贾蓉对此巨变,虽吃惊不小,却也早有思想准备;他只是没想到偏在他久备而无动静大松心时,又偏是他与贾蔷等假借去卫若兰家其实是狭邪浪游夤夜方归时,恰恰发作;他也是个聪明人,见父亲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儿,及母亲与父亲那神离貌亦不合的情景儿,就知此中必还戏中有戏!但他对可卿之死,到头来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他感到大解脱,见父亲倾其所有地大办丧事,而名义上他是主角,亦觉风光。因之他回到家中不久,很快就适应了情势,张罗指挥,煞有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