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借戲文台前辱罵 守節義夫婦偕亡
話說藐姑將帶儿挂在頸下,意在必死。心中怒轉道:“且住!做烈婦的人,既要拚這一條性命,就該對了眾人,把不肯改節的心事,明明白白訴說一番。一來使情人見了,也好當面招魂,二來使文人墨士聞之,也好做几首詩文,留個不朽!為甚么死得不明不白,做起啞節婦來!畢竟用個甚么死法才好。有了,我們這段姻緣是在戲場上做起,就該在戲場上死節。那晏公的廟宇,恰好對著大溪,后半個戲台,雖在岸上,前半個卻在水里。不如揀一出死節的戲,認真做將起來。做到其間,忽然跳下水去,豈不是自古及今,烈婦死難之中,第一件奇事么!有理,有理!”
阿母親操逐女戈,人倫欲變待如何。一宵緩死非無見,留取芳名利益多。
卻說次日,楚玉聞知此事,心中想道:“我為劉藐姑,受盡千般恥辱,指望守些机會,出來成就了這樁心事。誰想他的母親,竟受了千金聘禮,要賣与錢家為妾!聞得今日戲完之后,就要過門,難道我和他這段姻緣,就是這等罷了不成!豈有此理。他當初念腳本的時節,親口對我唱道:心儿早屬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肯依!這三句話,何等的決烈!難道天也不怕,單單怕起人來?他畢竟有個主意,莫說親事不允,連今日這本戲,只怕還不肯做哩。定要費許多凌逼,方得他上台。我且先到台上伺候,看他走到的時節,是個甚么面容,就知道了。”正是:
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
藐姑道:“奴家昨日要尋短計,只因不曾別得譚郎,還要見他一面。二來要把滿腔的心事,對眾人暴白一番,所以,挨到今日,被我一夜不睡,把一出舊戲文,改了新關目。先到戲房等候,待眾人一到,就好搬演。只是一件,我在眾人面前,若露出一點愁容,要被人識破,就死也死不成了。須要舉動如常,倒裝個歡喜的模樣,才是個万全之策。”正是:
忠臣視死無難色,烈婦臨危有笑容。
話說眾人見藐姑上台,齊道:“劉大姐,聞得你有了人家,今日就要恭喜了!”藐姑笑道:“正是!我學了一場戲,只落了今日一天,明日要做,不能夠了。全仗列位扶持,人家用心做一做,好結我終身之局,未知列位意下如何?”眾人說:“我們的意思,也要如此,有何不可呢!”楚玉心中暗气道:“怎么天地之間,竟有這樣寡情的女子,有這樣無恥的婦人!一些也不煩惱,也就去不得了,還虧他有這張厚臉,說出這樣話來!我當初早知如此,豈肯辱身賤行,學這個營生來呢!再想到,是我差矣!獨不思做女旦的,名為戲子,其實無异于娼婦。娼婦如何能養出貞節女子來,豈不叫人后悔無及!又想他,或者心上煩惱,怕人看出破綻來,故意裝出這等笑容,說出這樣言語,也不可知。”遠遠望見那姓錢的來了,自古道:
仇人相見,分外眼明。
且看他如何相待。
万貫到了台下,指著藐姑道:“他如今比往常不同,是我的渾家了。你們就是做戲,也都要离開些。別了拚拚擠擠,不像個体面!”藐姑說:“我今日戲完之后,就要到你家來了。我的意思,還要盡心竭力做儿出好戲,別了眾人的眼睛,你肯容我做么?”万貫說:“正要如此,有甚么不容。”藐姑說:“這等有兩件事,要依我。第一件,不演全本,要做零戲;第二件,不許點戲,要隨我自做,才得盡其所長。”万貫說:“這等,你意思要做那儿出呢?”藐姑說:“我最得意的,是那《荊釵記》上.有一出抱石投江,是我新近改造的,与舊本不同。要開手就演,其余的戲,隨意再做。”万賈說:“領教就是,只求你早些上台。”楚玉听了道:“這等看起來,竟是安心樂意,要嫁了他了?是我這瞎眼的,不是當初認錯了人,如今悔不及了,任他去罷!”藐姑說:“列位快敲鑼鼓,好待我上台。”又叫楚玉云:“譚大哥,你不用憂愁,用心看我做。”楚玉答云:“我是瞎眼的人,看你不見。”藐姑也不做聲。對眾人云:“天已將午,可開戲了。”只見万貫身穿絲服,頭戴一頂藍色氈帽,取一把交椅,在台子近前坐定。看戲人,兩窮挨擠。藐姑扮錢玉蓮上場。唱道:
曹折挫,受禁持,不由人不垂淚。無由洗恨,無由遠恥,事到臨危,拚死在黃泉作怨鬼。白:奴家錢玉蓮是也,只因孫汝權那個賤子,暗施鬼計,套寫休書。又遇著狠心的繼母,把假事當做真情,逼奴改嫁。我想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焉有再事他人之理?千休万休,不如死休!只得前往江邊投水而死。此時己是黃昏,只索离生門,去尋死路。我錢五蓮,好苦命也。唱:心痛苦,難分訴,我那夫呵!一從往帝都,終朝望你偕夫婦。誰想今朝,拆散中途。我母親信讒言,將奴誤。娘呵!你一心貪戀他豪富,把禮義綱常全然不顧!白:來此已是江邊,喜得有石塊在此,不免抱在怀中,跳下水去。且住!我既然拼了一死,也該把胸中不平之气,發泄一場。遍我改嫁的人,是天倫父母,不好傷他。那套寫体書的賊子,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為甚么不罵他一場,出口气了好死!(指著万貫道)待我把這江邊的頑石,權當了他。指他一指,罵他一句,直罵到頑石點頭的時節,我方才住口!唱:真切齒難容!(怒指万貫道)坏心的賊子,你是個不讀書,不通道理的人。不与你講綱常節義,只勸你到江水旁邊,照一照面孔,看是何等的模樣,要配我這絕世的佳人?几曾見鴟囗【號鳥】做了夫,把嬌鸞彩鳳強為婦?唱:(又指道)狠心的強盜,你只圖自已快樂,拆散別個的夫妻。譬如你的妻子,被人強娶了去,你心下何如?勸你自發良心,將胸比肚,為甚的騁淫蕩,恃驕奢,將人誤!唱:(又指道)無恥的烏龜,自古道,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婦,你在明中奪人的妻子,焉知你的妻子,不在暗中被人奪去?別人的妻子,不肯為你失節,情愿投江而死。只怕你的妻子,沒有這般烈性哩!勸伊家回首,回自把閨門顧。只怕你前去尋狼,后邊失几。
万貫點頭,高叫道:“罵得好,罵得好!這些關目,都是從前沒有的,果然改的妙!”藐姑道:“既然頑石點頭,我只得要住口了。如今抱了石頭,自尋去路罷。”抱石回頭,對楚玉云:“我那夫呵!你妻子不忘昔日之言,一心要嫁你,今日不能如愿,只得投江而死!你須要自家保重,不必思念奴家了。”說罷,遂跳下台去。万貫見了,喊道:“快來撈人!”眾人也喧噪起來。楚玉跑道台邊,高叫道:“劉藐姑不是別人,是我譚楚玉的妻子。今日之死,不是誤傷,是他有心死節了。這樣水之中,料想打撈不著他。既做了烈婦,我也要做義夫了!”向水中叫道:“我那妻呀!你慢些去,等我一等!”說罷,遂也跳下水去了,要知端底,再听下部書分解。
下部書名是《比目魚》,緊接著,錢万貫為色被打,縣三衙巧訊得贓。東洋海晏公顯圣,水晶宮夫妻回生。山大王被火兵敗,慕介容歸隱漁翁。慕主仆釣魚聚樂,譚夫婦被救重生。賀婚配四耆勸酒,諧琴瑟二次敘情,譚官人衣錦歸里,劉絳仙認女船中。譚楚玉赴任平寇,慕介容無辜受惊。真兵備面罵楚玉,假兵備遺害慕公。譚楚玉報恩雪恥,慕介容招隱埋名。俱在下部《比目魚》書中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