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回 感良朋深交铭肺腑 论时艰极目痛山河
且说洪素卿见那位焦大少爷平空竟被章秋谷撵了出去,心上十分不乐,却口中说不出来。没奈何换出一脸的笑容,忍着满心的烦恼,委委曲曲的应酬他们。如今又听得秋谷这几句话儿,明知道这些把戏已经给他看破,只得勉强陪着笑道:“章大少格闲话勿错,格个断命客人,倪上俚格当倒上得勿大勿小。嘴里向枪花掉得蛮好,倪陆里晓得俚是滑头呀!章大少,倪也是一时之错,故歇阿好请耐章大少帮帮倪格忙?”秋谷听了微微一笑,点一点头道:“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也不必再去提他,我们吃我们的酒就是了。”
洪素卿听了,眼睛一动,含笑道:“格末谢谢耐。”秋谷回过头来对王小屏道:“今天这个饭桶已经给我赶了出去,什么双双台,四双双台,是用不着的了,还是吃个双台罢。”王小屏听了点头称是。秋谷又对洪素卿说道:“今天他们两家赌气,你一笔狠好的生意生生的给我平空打破,又把你的客人赶了出去。你虽然面子上说不出来,心上不知怎么的在那里恨我呢!”洪素卿陪笑说道:“章大少末总是实梗,倪是做生意,叫呒说法呀。倪堂子里向格苦,耐章大少阿有啥勿晓得格!”众人听着洪素卿的话儿说得七不搭八的,大家都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只有辛修甫心中会意,在那里暗暗点头。
一会儿摆好台面,大家入席。王小屏便向秋谷殷勤道谢,又问他怎么知道那姓焦的是个滑头。秋谷道:“这个时候不便和你说,你一定要问什么原因,明天细细的说给你听,何如?”陈海秋便道:“明天我作个东道,十二点钟在一品香请你们吃饭,就便听听这件奇事,你们大家有工夫没有?”众人听了都说明天上午没有事情,一定大家奉扰。当下散了席各自回去。
到了明天,果然陈海秋自己坐着马车到书局里头来,邀了秋谷和修甫一同前去。到了一品香,拣个房间坐下。陈海秋便写了几张请客票,叫侍者分头请客。陈海秋本来性急,便不等客人到齐,先要秋谷把识破他们机关的始末根由说给他听。秋谷道:“提起这件事情的始末根由,话长得狠,一时也说不尽。请你略等一回,等他们大家都到了,再细细的说给你们听,省得我再费一番口舌。”陈海秋听了,只得依着他的话儿耐心等着。
不多一刻,王小屏同着葛怀民、刘仰正都陆续到齐。王小屏开口便问秋谷:“昨天的事情,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就知道他是个空心滑头?”秋谷听了慢慢的笑道:“天下的事情总不出一个理字。只要处处关心,时时留意,没有考察不来的事儿。你们诸位都是不肯遇事留心,所以就未免见理不明,料事不透。即如昨天的那件事情,我只要把这里头的始末原因一一的细说出来,原不过极平常的节目,你们大家都知道的。并不是什么神出鬼入的算计,通天彻地的机关,你们听我讲就明白了。我昨天晚上听了小屏的一番说话,说那姓焦的天天同他屏房间,我心上就觉得有些疑惑:就是他们两下吃醋,也不过偶然之间彼此相逢,都倚着一团盛气,不肯让出房间来,不过一次两次的事情。只要占着了个上风也就是了,那有天天如此的道理!这不是有心和银钱作对么?我心上横着这个疑团,决计要来细细的看他一下究竟是个何等样人?及至到了那里,看着那洪素卿的情形,对着我们是这样的和颜悦色,下气低声。对着那姓焦的讲起话来,却又是那样的高声大气,说话里头,更明明的含着不高兴的意思,全不把他当个客人。你想那姓焦的要果然是个肯花钱的客人,少年清秀,气概豪华,既不是那籧篨戚施的丑鬼,又不是个一钱不舍的财奴,这样的客人和你比较起来,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资格。更兼你连日和他斗气,都被他占了上风。堂子里头的做生意,本来只认得钱,做着了这样的客人,那有得罪他的道理?又那有待你这样温存,待他那般冷淡的道理?这个姓焦的又不是个痴子,难道看不出来,听不出来的么?就说姓焦的真个看不出来,听不出来,难道洪素卿又是个痴子么?况且你和他彼此都是一样的客人,就使他们要巴结生意,不肯得罪客人,也该好好的两面应酬,怎么好把一样的客人,一个那样恭维,一个这般得罪?这不是明明的有心偏重,故意叫我们知道的么?他既然有心偏重,自然有个偏重的道理在里头。究竟是个什么缘故呢?这不是明明的姓焦的和洪素卿两个人通同作弊想骗你的钱么?要是换了个寻常些儿的人,他也未必用出这般恶计。偏偏的看着你的样儿也是个多年的老上海,不是容易上钩的。他们两个人想来想去就想出这个法子来:请将不如激将,故意叫那姓焦的和你两下斗气。素卿在你面前又死命的巴结你,巴结得你心上十分畅快;便死命的痛骂那姓焦的客人,骂得你心中甚是燥脾。把你扛在面子上去,叫你落不下台,不得不自家告个奋勇,和他硬挺一场。那姓焦的口中虽然说得十分热闹,背地里却一个大钱都不用拿出来。只苦了你这位王大少爷,铁铮铮的一个一个都要挖出钱来。想不到你这样的一个老上海,竟会上这样的一盘恶当!送了无数银钱,还惹了许多烦恼,也总算是出于意外的了!”
小屏和众人听了,方才一个个恍然大悟。想了一回,觉得那前前后后的情形真是一丝不错。辛修甫便道:“照这样的说起来,你平空的出去一趟,又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呢?”秋谷道:“那个时候,我虽然看着他的形状已经猜着了八九分,却究竟还有些儿拿把不定,万一个冒冒失失的闹了开去,落不得场,这便怎么样呢?恰恰我听着素卿口中的话儿,什么荣德洋行、协顺祥银号,又是什么宝昌钱庄,刚刚的冤家撞着了对头,我有个朋友是宝昌钱庄的经理。我自己想起来,不如赶到他那里去问他一下,究竟他们股东里头有个姓焦的没有。一口气跑到那里,找着了那个朋友问起他来,非但没有个姓焦的东家,连伙计里头也没有姓焦的。依着我的意思,想要同着那个朋友到素卿那里去,见了姓焦的当面证他一下,无奈他正有要事,不得分身。况且这句话儿又是素卿口中说出来的,算不得什么凭据。这般一想,我便立时立刻的赶了回来。这个混帐东西,也总算是他的流年不利,撞在我章秋谷的手内,平空的出了这样一个大丑,也就是他意想不到的了!”
王小屏听了,立起身来朝着秋谷深深的打上一拱,口中说道:“这件事儿实在仰仗清神,总算和我出了一场闷气。我今天再请一个双台,算个谢仪何如?”秋谷立起来还了一拱,笑道:“我们这几个人都是肝胆相交的朋友,这般小事和朋友帮个忙儿,那算什么!你还和我闹这个么?但是我还有一句话儿要和你说,你那个洪素卿,我看你以后也可以不做了罢。虽然这样的事情算不得什么,这个人的心地也就可想而知的了。就是再做下去,也没有什么味儿。你说我这个话儿可是不是?”王小屏听了,自然点头称是。
辛修甫想了一回,便又问秋谷道:“据你说起来,洪素卿不该待小屏这样温存,待那姓焦的这般冷淡。你就在这个里头,看出他们的破绽来。但是我仔仔细细的想起来,你究竟不是什么仙人,看不出他们肚子里头的心事,你又安知不是洪素卿把小屏当做恩客,方才做出这般样儿的呢?” 秋谷笑道:“你虽然在上海多年,堂子里头的阅历,究竟不深。你想要是洪素卿果然把小屏当做恩客,又那里肯叫他和别人赌意气,冤冤枉枉的平空花这许多的钱?明明是他们两个人通同作弊,彼此讲明白了,故把小屏抬得高高的,叫他跳不下来,自然不因不由的就要入他的陷阱。这是个一定的道理,那里什么恩客不恩客。”辛修甫听了,想了一想果然不错,便也微微一笑,不说什么。
陈海秋本来是个最性急的人,嚷着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你们还在这里议论军机大事一般的议论些什么!不如还是叫几个局来消遣消遣罢。”秋谷道:“你这个人真是个外行。这个时候,那些倌人正在那里陪着客人睡觉,何必一定去惊动他们。况且就是把他们叫了起来,他们还要慢慢的梳头洗脸,抹粉涂脂,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才来,我们那里等得及?不如劝你免了罢。”陈海秋听了觉得有理,就也依允。
一会儿,侍者端上菜来,秋谷本来酒量不差,便叫开了一瓶克里沙来,和陈海秋两人对酌。辛修甫同着王小屏等都不能吃酒,只略略的吃了些。六个人一面吃酒,一面谈论,讲一回国家的现势,说一回衰弱的原因,论一回列强环伺的艰难,谈一回内政外交的失策。刘越石闻鸡起舞,祖士雅击楫中流。大陆苍茫,风云惨淡。伤心时事,聊为梁父之吟;蒿目河山,尽有唐衢之恸!大家讲了一会,不由得相对凄惶起来。秋谷更觉得别有伤心,无从索解。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黯然。
秋谷勉强笑道:“好好的讲话,为什么大家忽然烦恼起来?给别人看见了我们这个样儿,岂不是无病而呻么?”辛修甫也道:“这个缘故,连我自己也讲不出来,平空的忽然觉得心中不乐,不知是个什么道理?”秋谷道:“我们还是喝酒罢!说着,倒了一杯克里沙,一饮而尽。陈海秋也干了一杯。秋谷高吟道: 丈夫及时贵行乐,歌舞任侠人称豪。举杯一歌行路难,酒阑钟歇风萧萧。
吟罢,又一连干了几杯,不觉有了几分醉意。正是: 后庭玉树,犹为亡国之歌;天地蒿莱,独洒狂生之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