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却说谭楚玉自从那日听了二位夸美刘绛仙的好处,时刻在心。两三日后,二位朋友说:“今日有戏,不知老兄可出去看看否?”谭生云:“如此,妙,妙!”三人遂携手而行。及至到了戏场台上,还不曾有人。其友云:“想是梨园子弟未到,我们且在这总路口上,站上一会,等刘绛仙走过的时节,先把他凌波俏步,领略一番,然后跟他去看戏,有何不可。且是那些做戏的妇人,台上的风姿与台下的颜色判然不同。我和你立在此处,倒可以识别真才。”谭生说:“同是一个人,怎么有两样姿色。”其友云:“这种道理也有些难解,场上那床毡条,最是一件作怪的东西,极会凌丑妇、帮佳人。丑陋的走上去,愈加丑陋;标致的走上去,分外标致。兄若不信,请验一番就是了。”说话之间,见一伙人拥挤而至。谭生云:“所谓刘绛仙者,就是前面那一位么?”其友云:“正是。小弟的说话,可也赞的不差?”谭生云:“也不过如此。”其友云:“妇人的姿色,到这般地步,也够得紧了,难道还有好似他的不成!”

  谭生云:“方纔在后面的那个垂髫女子,难道不是天香国色?为甚么对了人间至宝,全不赏鉴,倒把寻常的姿色,那般抬举起来。”其友云:“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叫做藐姑,带在身边学戏的。据小弟看来,好便是好,也未必在他母亲之上。”谭生心内想道:“这位女子,就像胎里的明珠、璞中的美玉,全然不曾琢磨的。非具别眼的人,那能识认得出!这种道理,不但他们不知道,也不可使他们知道。若使见知于人,则天下之宝,我必不能独得矣。也罢,我且依他说个不好,自己肚里明白就是了。虽如此说,既要结识他,须是在未曾破瓜的时节,相与起头纔好。我且随众人看戏,待他戏完之后,回去的时节,尾在后面,看他家住那里,然后好想个进身之法。”遂转身云:“毕竟是兄识货,方纔那个女子,初见便好,过后想来他没有甚么回味。还去看戏要紧,不要耽搁了戏。”这正是:

  当场一刻胜千金,莫把闲词误寸阴。

  其友也口号一绝云:

  拉友观场破寂寥,评声论色兴偏饶。

  非关举世无明眼,天与忽然秘阿娇。

  及至到了戏场,早本已开演的是《西施归湖》,接的是《挑帘成衣》。真个是人人的夸好,个个称强。只是谭生心中,别有所属,所以唱的虽好,也恨他不一时散场,早些归家。到了杀戏的时节,谭生挤在人空里,一直送他到家,还觉余兴未尽,亦唯赞叹而已。及归到下处,饮了几杯闷酒,用了几杯闷茶,心即欲睡,那里一时睡的着。这正所谓:“不见可好,不动所欲。”遂自叹云:“我自遇刘藐姑,不觉神魂飞越。此等尤物,不但近来罕有,只怕自古及今,也未曾生得几个。我是个种情人,怎肯交臂而失之?日间送他回去,认了所住的地方,又访问他邻人,知道此女出身虽贱,志愿颇高,学戏之事,也非其本念。若是遇了小生,不怕不是个夫人之料。只是一件,闻得他的父母,虽然教他学戏,又防闲得极严,不是顾名节,单为蓄钱财。韫椟而藏之心,正为待价而沽之地。我也曾千方百计,要想个进身之阶,再没有一条门路。止得一计可以进身,又嫌他是条下策,非是我读书人所为。他门上贴着纸条,要招一名净脚。若肯投入班中,与他一同学戏,那姻缘之事,就可以拿定九分了。只是这桩营业,岂是我们做得的!”

  辗转久之,祇觉舍此别无可图之机。“也罢,学戏之事,虽有妨于名教;钟情之语,昔见谅于前人,我如今说不得了。且从入班去,或者戏还不曾学成,把好事先弄上手。得了把柄,即使抽身,连花脸都不消涂得,也未可知。”竟收拾前去罢。

  枳棘原非凤所栖,求凰因使路途迷。

  生前结下姻缘债,借口贤人赋简兮。

  却说刘文卿一向要合小班,只少一名净脚。前日贴了招帖,也不见有人来应允。文卿与绛仙道:“我已约了一位名师,定于今日开馆,等不的脚色齐备,先把有的教习起来。等做净的到了,补上也未迟。叫孩子们把三牲祭礼,备办起来。等先生与众人来了,好烧纸,我且在门首站之。”说罢,遂走出门来观望,正值谭楚玉。谭生上前拱手云:“此位就是刘师傅么?小生姓谭名楚玉。闻得府上新合小班少一名净脚,特来相投。”文卿听说,喜不自胜,答道:“怎么,你是一位斯文朋友,竟肯来学戏?这等说,真小班之福也。既然如此,等众人来了,一同开馆就是了。你且在里边请坐。”

  少顷,众人俱到,大家见过了礼,师父也来了。文卿说:“叫孩子们,一面请姑娘出来,拜见师父;一面取三牲祭礼,好祭二郎神。”谭生云:“甚么叫做二郎神?”文卿说:“你不知道,凡有一教,就有一教的宗主。二郎神是做戏的祖宗,我们这位先师,极是灵显的。不像儒释道的教主,都有囗眷,不记人的小过。凡是班内有些暗昧不明之事,他就会觉察出来。不是降灾降祸,就是生病生疮。你都记在心中,切不可犯他的忌讳。”谭生说:“这等忌的是甚么事?求师傅略道几件。”文卿云:“最忌的是同班之人,不守规矩,做那不端之事。或是以长戏幼,或是以男谑女,这是他极计较的。”谭生听了,心中想道:“这等说起来,我的门路又走错了。如今来到这边,又转不去了,却怎么处?”  正在愁闷之际,见文卿从内领出藐姑来,说:“我儿,这是你师傅,朝上行礼。”又指着众人说:“这是你同班兄弟,都过来见了。”藐站一见谭生,不觉惊讶道:“这是一位书生,前日在路上遇见的,他怎么也来学戏?讵非足件异事。”既而见楚玉,不时将他暗窥,遂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虽是如此,只因奴家一人,遂将这辱身贱行之事,不惜躬亲。叫奴家心中,如何承当的起。”二人眉睫之间,自不必说。

  且说文卿对师父云:“脚色已竟派定,老师请将脚本散于他们。我从今日起,把他们的坐位也派定了。各人坐在一处,不许交头接耳。若有犯规的,要求先生责治。”藐姑与楚玉各自心中祷告说:“我若与他坐在一块,就便易多少了。”谁知众脚色里面,独有生旦的戏多,又不时要登答问对,须要坐在一处,其余却是任意派定。藐姑是个旦角,楚玉是个武角,他心虽勉强,如何能到一处。及至派定,先生随意拈曲一只,众取箸作板,唱了一只同场曲子。文卿说:“小弟今日备了一杯薄酒,请一同进来饮了。一则是敬先生,二则是会同窗。”正是:  同班兄弟似天伦,男女何尝隔不亲。

  须识戏房无内外,关防自有二郎神。

  到了散席之后,藐姑归到绣房,心中想云:“我看这位书生,不但仪容俊雅,又且气度从容,岂是个寻常人物!决没有无故入班,来学戏之理。那日在途间,他十分顾盼我。今日此来,一定是为我了。谭郎,你但知香脆之可亲,不觉倡优之为贱。欲得同堂以肄业,甘为花面而不辞。这等看来,竟是从古及今,第一个种情人了,我如何辜负的你。奴家遇了这等的爷娘,又做了这般的营业,料想不能出头。不如认定了他,做个终身之靠罢。今日这一拜,只当是暗缔姻亲,预拜天地;那些众人,权当是催妆姻戚,扶拜的梅香。是便是了,你既有心学戏,就该做个正生。我与你夫妇相称,这些口角的便宜,也不该别人讨去,为甚么做起花面来?”这正是:

  莫怪姻缘多错配,戏场生旦也参差。

  “我从来是心劲的人,今日一见了他,不觉神情恍惚,至今不能成寐,这便如何是好?也罢,我且把那云雨的风境,缪绸的衷情,枕边的言语,床上的鸳鸯,想象他一番。虽不能饥食渴饮,亦未必不望梅止渴。等明日见了他的时节,再作道理。”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